“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那我们算是朋友啰?”“当然!”“离家还远吗?我用摩托送你一段?”“不必。我就要到家了。”“走吧!”“嗨咿!”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你为什么哭啊?……”他耳语般地问。妻转过身去。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丢就丢了吧!”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我也是。”“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我也是。”“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我也是。”“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我也是。”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作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我真是害怕极了啊!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待业下去……果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
【第四章】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一百万人,几百万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巨大的穹顶之下,像一家人一样;倘若他们都能够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够的能力抗拒社会的任性对他们命运的摆布,那么城市将会变成怎样的舞台呢?仇恨,这种由高级思维和可怕情感而对人类心灵产生的彼此具有诱发性的污染,是否会消除呢?由此而导致的种种悲剧是否会从社会的节目单上减少一些呢?
呵,你这年轻的城市,你这三百万儿女的母亲呵,当你目睹你的孩子们之间由于受命运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产生彼此杀戮的动机时,你又为什么那样麻木那样无动于衷地缄默着?难道你对他们的爱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变得如冰一样冷如水一样淡了么?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你的脸转向这一条在昨天热闹的喜剧和严峻的悲剧同时发生过的小胡同呀!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视到那个残留着花圈的灰烬和喜庆的彩纸屑的院落呀!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从贴着双喜字的倾斜的门和低矮的窗传入寒酸的新房啊!你看到了么你?你的一个孩子,由于仇恨的作用,又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间未经探勘的险境,不在大陆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们的头脑和心里。某些人的人格防线一旦受到袭击甚至被突破,他们心底里激起的报复的狂飙是猛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伟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实行报复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荡呼啸。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报复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冲腾一次。它是那么样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间造成一种真正的风暴!
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郭家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是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受的种种屈辱和艰难岁月所沉淀的同质岩层。
十几年前,他们家这一带的小街窄巷,还都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脏水,是靠脏水车运到市郊的下水道总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脏水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伴着这匹老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亲。父亲手持木梆,蹒跚地跟着老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机械地敲着,在每一个大杂院前都必须停一阵。各家各户的人听到梆声,便从家中拎出或抬出脏水桶,倒入铁箱式的脏水车。他们家原先并不住在这一带,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贫困,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他们的父亲,曾开过一个卖杂货的小铺子。小铺子归公后,家中曾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父亲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后来,他们的父亲由于贪污罪被判了刑。当警车开入他们家住的那条街道时,弟兄俩和许多小孩子一块儿跟在警车后面奔跑,一块儿呼喊:“抓坏人喽!抓坏人喽!”警车却在他们家门外停住了,父亲被铐着锃亮的手铐从家中带出来,押上了警车……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弟弟九岁。
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是一个贪污犯。他们幻想着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会有另外一辆车,当然不应该是警车,将父亲送回家。警员们会羞愧而负疚地当众向父亲,向母亲,也向他们赔礼道歉,郑重地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倒是有另外一辆车开到了他家门前。不是送回父亲,不是来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而是查封他们的家。
父亲果真是一个贪污犯,而且是一个长期贪污,多次贪污的贪污犯。
父亲已在法律面前低头认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亲在外还供养着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产、家具、存款都统统被没收充公了。
母亲不得不带着他们来到这条小胡同这个大杂院住下。
他们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尊敬,对父亲的血缘之亲、骨肉之情,连同“父亲”两个字从他们快乐的儿童世界中抹掉了。羞耻如同厚厚的茧壳一层层缠裹住蚕蛹,从此缠裹住了他们还未接触过任何丑恶的幼小心灵。他们不能理解那个在家中似乎对母亲很体贴,在邻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伪君子。这种忍心的欺骗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生活可怕又可耻的另一面感到强烈无比的震撼。
他们从此变成了两个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亲由于生病提前三年获释。
母亲居然还将父亲接回了家!弟兄俩不跟父亲说一句话,也对母亲产生了鄙视,对母亲变得粗暴起来。父亲卑下地承受着儿子们对自己的惩罚,母亲隐忍着儿子们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两兄弟都没有加入“红卫兵”。他们自认为是比那些“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更卑贱的人。那些子女们也还有暗中互相同情的伙伴,而他们则属于“坏分子”的后代。“坏分子”的内涵除了贪污犯还包括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诈骗犯。他们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社会的垃圾桶里。
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父亲成了这一带赶脏水车的人,一个哑巴似的最负责的赶脏水车的人。
父亲每天在这一带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时间,从未早过或迟过一分钟。是想以此向人们表示忏悔?还是想以此获得人们的一点怜悯?只有父亲自己心里知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生命力是很强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脏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母亲纺石棉线的声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憎恨。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啪!
又是一响。纺车疲惫地嗡嗡着。“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嗡……嗡……嗡……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从没拧紧的龙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哥哥似乎不存在了。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虚线了。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我没病……”“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