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同志突然抬起头来而且提高了一点嗓门儿,他说白有光紫罗兰还有白部长他们不能接受你的小说,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趣味太狭窄。“怎么能说你的小说看不懂呢?他们看得懂什么?他们看得懂《儿女英雄传》还是《老残游记》?看得懂《小二黑结婚》还是《刘巧儿团圆》?他们看得懂齐白石的画吗?知道画家画的是小虾还是大南瓜就算是懂画了吗?我们的作家我们的领导就是这样低能吗?”
老人家说着说着生气了,他顺口提到白某某呀紫某某呀全不在乎,这些在青狐眼中的庞然大物在他那里完全不屑一顾。虽然他十分注意自己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谈起白某某紫某某他还是没有能抑制住脸上的细小的歪鼻撇嘴的怪相。他讨厌白有光,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这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人与人的地位、眼光、心情和姿态该是多么的不同!青狐没有完全抓住要领,但是她听明白了,老人家喜欢她的小说,不喜欢对于她的那些小说的攻击。这使青狐乐了起来,傻乐了起来。
青狐的傻乐的样子似乎不受老人家欣赏,青狐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老人家皱了一下眉,他招呼公务员给青狐添了茶水,他低下头,看也不看青狐,念念有词地说了一番话。这一番话说得很不客气,中心意思是要青狐多学古典,少学现代,尤其再不要搞太多的形式实验。大江大河是沉稳的,小溪小涧才最喧闹,这是英国的一句谚语。“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走得太远了会吃大亏。你可以少写一点,不要做出头椽子。当然,其实你走得并不远,你其实还是反映现实,有助于拨乱反正的。然而你应该清醒,应该学习政治。你刚刚入党,你是个新同志,你应该记住这个教导:共产党员作家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
对于这一段话,青狐不服气也闹不明白,但是她毫不怀疑老人家领导同志的用心是关爱呵护,是慈父心肠。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说的已经非同一般了,早就超出了他的地位责任所允许的词汇范围了。他的责任重如泰山,他的举动影响神州,他的言语一字九鼎,他的找她见面的姿态本身就够她受用不浅,他怎么能不对她讲一些原则话儿呢?谢谢了,敬爱的领导同志!
她于是频频点头,表示感谢他的话语——她本来应该说是他的“教诲”的,临出口时觉得肉麻,便改说是“话语”——表示今后一定做得更好,写得更认真,更严格要求自己,而且今后就是要加强学习政治。她特别表示,她信奉和热爱马克思主义。她流着热泪说,她最喜欢最激动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词就是“翻身”。共产主义运动就是无产阶级和全体劳动人民的翻身运动,除了共产党,什么党什么人也不可能来领导这个翻身,只有共产党能做到这个翻身,能为翻身抛头颅洒热血。
这回轮到老领导频频首肯了,他的笑容团得如同中秋明月。
尤其令青狐惊异的是,她告辞,老领导示意让她少安毋躁,问她:“你对王模楷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挺好哇……”青狐知道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一定会叫这个显然十分挑剔字句、严肃认真、高雅骄傲的老人不满,但是突然间她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好做敷衍式的回答。
老人又皱了眉——这次会见,他已经皱眉三次了,已经快与他笑的次数持平了。青狐赶紧说了她对王模楷的印象:他的思想很深很深,他不像一般的作家那样轻浮冲动,他有自己的看法,从不跟着旁人说东道西。他沉着,有点忧心忡忡。他特别喜爱游泳,他有一次半夜下海游泳,把她青狐吓坏了。
老领导嘘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你看了他的写游泳的新作了吗?他写得好。他有真正的文学眼光。他是真正的文学家,不像杨巨艇,杨巨艇其实不懂什么叫文学。他只会发表言论,他只能算半个理论家,他所有的是帽子和言论、议论而不是理论。当然有些言论也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青狐听之大喜,她说:“太好了,您喜欢王模楷的小说,我要打电话告诉他,我要让他来看您……您能肯定杨巨艇的言论有价值,这也是令人鼓舞的……”
老人家板起脸孔摇摇头:“不要讲。我们今天谈的都是私人谈话,不要对外讲,也不要跟王模楷讲。很可惜,‘文化大革命’当中王模楷为什么有那一段?杨巨艇我也谈不到肯定,我个人不喜欢他的文字,他其实好像是一个教条主义者,恐怕是。你阅读他的文章,你没有发现他的一个大本领其实是扣大帽子吗?呵,不要传出去我怎么怎么说他们的作品了,会有误解,会有麻烦的。你们写小说会受到误解受到歪曲,我们做工作受到的误解和歪曲也许会更多。你们有顾虑,我们的顾虑更多。不说了,回家问你母亲好。”
他什么都知道?不至于吧,总不至于找我谈以前先查阅我的档案吧?
高位领导不让她把他的一些文学看法讲出去,不让她把这些看法讲给杨巨艇或者王模楷,但是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她,促膝谈心般地说给了她听,这不是证明,领导同志视她为更亲近更知己吗?她能不受宠若惊、沾沾自喜吗?她乐开了花。
而且她立即意识到,她本来一向提到领导是没有好气儿的,高位者永远是遭恨的,当然。芸芸众生,交租交粮,忘我奉献,拥护照办,听喝俯首,能不嫉恨自己抬着捧着哄着的那一个个领导吗?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点怪话,一点小道消息吗?然而,当你得到了机会与高位者坐在一起,当你得到证明高位者对你是特别青睐,你的神态立刻会显出讨好来,你的言语立刻会显出迎合来,既然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更没有道理推翻、颠覆掉现有的领导,你又没有权力任免任何领导,你的唯一的可能不正是与领导搞好关系、分享一杯羹,也反映一点民心民意,让领导不那么脱离群众吗?
可高级领导为什么会那样说杨巨艇?毕竟是领导呀,他不可能理解人民群众对杨巨艇的喜爱。
与老领导告辞的时候青狐当真是十分感动了,先是老人家从沙发上要站起来没有能站起来,不知道一直站在哪里的公务员跑过来搀他,他偏偏不让搀,他不愿意在青狐面前显出一副颤巍巍的样子。他扶着沙发背终于立起来了,有点喘。他与青狐握手的时候又认真地笑了一下,一认真,他笑得嘴有点干瘪。嘴边出现了放射形的纹路,像是小笼包子的嘴儿。而他确实想用力地而不是走过场地与青狐握一下手,他一用力,他的瘦瘦的手就呈现出一种鸡爪形,由于枯瘦,手也显得过小。青狐顿时想到他的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投身救亡图存的革命热潮的伟大情怀,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他历任的高级职务,他的共产主义理论理想与在苏联受过的训练、在延安受过的锻炼、在党内外斗争的惊涛骇浪中的经历,他的一篇篇革命的檄文,他的一次次出生入死,他的渊博、深邃、英勇和才气纵横……还有在历次运动中他受到的冲击、冤枉,想不到胜利以后,大获全胜以后仍然是九死一生……
“谢谢您。”青狐哽咽了。
领导同志放松地笑了。他的笑容似乎是表示,他相信自己的爱才,自己对青年(对于他,青狐当然只是青年)一代的好意,对青狐及她所代表的新派文学的青睐已经被领了情。他感到了安慰。他愿意示人以好。
由一位穿军服的同志送她出了门,门严严实实地关闭上了。
出门以后,青狐才注意到门里院墙边的几株高大的杨树,杨树上有小鸟栖息,小鸟在跳跃和鸣叫。真是可爱的园子可爱的老人。刚才在墙里倒没有好好看树,偏偏现在在墙外看。青狐觉得自己怪怪的。但青狐仍然在感动着,她走了没有几步,看到一群人在围着一个挑挑子卖装在笼子里的蝈蝈的小贩讲价钱。什么都恢复了,包括鸣叫不已的蝈蝈,如果是前几年,这也算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的吧,那时人们的口号是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有趣,他们把领导同志的门前变成了卖蝈蝈笼子的地点,在老百姓与卖蝈蝈小贩的衬托下,那紧闭的大门后面的生活,未免有些寂寞。
回家以后她连夜寻找载有王模楷的新作的刊物。真是惭愧呀,领导同志读了的王模楷的新作她青狐还没有读过呢,不但是没有读过,而且还没有听说过。这里这里,噢,不是这一期,那么,呵,也不是这一本,现在给她赠阅的文学刊物真是不少啊。哈哈,它在这里,王模楷在这里似乎向着青狐默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