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模楷的小说的题目是《夜之海》。青狐越读越觉得惊心动魄。他写得太精细了,过分精细的描写不像是出自人手而更像是所谓鬼斧神工。那简直是鬼狐的笔触。他用第一人称描写夜间下海游水,那时的海水使人觉得微温,这当然是由于夜间气温降低而水还大体保持白天的温度的缘故。他描写夜海表面的星月闪烁流光溢彩与下水后的一片漆黑,尤其是当把头埋到水里呼气的时候,越是往下看往水深处看越是感觉到那种不可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漆黑。他写到了游到远处以后的静谧,静谧不是因为没有声音,而是因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响水波、海涛、风和浪花,听到了第一人称的“我”自身划水、蹬水、吐气、吹动水花和吸气的声音。“我”也听到了大海的呼吸,大海的轻鼾,大海的梦话,风儿的摇篮曲。“我”分得清自己鼻子和嘴里含有海水时和没有水时、水多时和水少时呼吸的不同声音。“我”的声音已经进入到结合于大海的宇宙的律动里。“我”有时还听到一条鱼在水里摆尾游过去和水拍打海岸拍打礁石拍打沙滩。海水的声音有规律又有变化,单调又有分别:风是不停地变着的,水流是时有变动的,海底与陆地的距离是时有不同的。
可怕的是后来风渐大了,海有点急躁了,风有点憋闷了。浪花起伏与成灭的溅溅声、沙沙声、扑扑声超过了“我”划水与蹬水的声音。这种状况使小说里的“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渐行渐强而又节奏分明的声音反过来也激励了小说里的“我”的游水动作,浪花形成、推移、连接与破碎的声音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棒,“我”按照这个指挥棒的指挥手、腿、腰、头、脖子联合运动不已。
人生能有几次游?能有几夜游?能游几多海几多水?即使你年年到大海怀抱里,即使你每次能游五公里,即使你每年能这样游十次,即使你还能畅游二十年,就是说极限了夸张了遐想了,你也不过是再游一千公里。对于海洋来说,一千公里是太短小的距离,是太仓促的游泳。然后是永远的安息。
夜游者流下了泪。与海水相混合的,一样咸一样苦的眼泪。
下面一大段写得何等凄美:
“我”翻过身仰泳,仰望半个月亮与刚刚升起的一天星斗。眼睛已经习惯了黑夜,只觉得天空一片璀璨。波浪打湿了眼睛,水花反射和过滤过的月光星光千变万化,目摇神迷。目光透过水花,但见条条道道光线追逐、缠绕、摇摆、荡漾、旋转。用眼睛的余光看去,海面上也是道道片片点点银光如针如米、如花如火、如轮如绸缎。“我”的身体在这一片璀璨中起伏运动,徜徉逍遥,乌波万顷,身作轻舟,银团迸裂,神游河汉,沧海一粟,天地穹庐,年近半百,心犹炽烈。“我”要游远些再游远些,要永远与风浪鲸鲨为伍。“我”已经变成了一条大鱼。“我”的身上已经长出了鳞甲。“我”已经变成了一朵浪花。“我”的思念已经粉碎为无数的光斑。“我”已经变成了一叶扁舟,飘飘悠悠,浮浮游游,独自面对着天海,独自面对着星月。“我”感到了一种肃穆,却又轻松。“我”感到了一种虚无,却又庄严。去矣归矣,消散于疾风星月中矣。“我”不回来了,大海是“我”的永远的家园,永远的归宿!
不知为什么,读到这里青狐眼角上沁出了豆大的泪珠。
尽兴啊,尽兴的一夜畅游大海?什么是畅?什么是尽兴?越尽兴就越危险,越畅游得越远。畅就是兴,兴就是险,险就是兴,险就是畅,无兴无险无畅,无畅无险无兴。世事如海,你可有一次尽兴的畅游?
我青狐从来没有这样游过呢。
而后来风愈益大了,浪愈益高将起来,风浪的声音如同千军万马,嘶鸣号叫,杀声震天。这好像交响乐的第三乐章,急板匆匆,叫作急急风,如京剧开打,各种打击乐器叮叮当当,铿铿锵锵,纷至沓来。“我”在海中遇到了涡流,豪情无限的“我”终于决定回游,“我”调整好自己缓缓向岸边游去。游了一段以后,略感疲劳,便再改成仰泳,随遇而安,任凭风浪咆哮并且想着能这样尽情夜泳一次,也不枉造访了一回大海。如此这般,“我”接近于筋疲力尽了,估计也快到了岸边了,“我”改作蛙泳并且抬起头来。
不好!“我”一抬头看到的是作为航船的标志的一个圆球形浮标,这个浮标离海岸很远,平时如果不是天气特别晴朗,在岸上用肉眼是看不到的。现在,这个圆球离“我”是那么近,球变得那么巨大、明亮,发出类似荧光的青光。休矣!大圆球是一个恐怖的符号,是歧路和死亡的标志。“我”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标志,浑圆、静默、严密,没有缝隙也没有端倪,无始无终无边无缘,这边与那边并无任何区别。圆球像是一声凄厉的不谐和音,令“我”心头吃紧:谁想得到“我”仰泳时游偏了方向,“我”在水里绕了一个大圈,“我”仰泳了一个小时,不是离岸近了而是更加遥远了。
略略一转头,“我”看到的是已经落向海面的半个月亮,月亮和海水的反光令“我”睁不开眼。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呢?“我”亲眼看到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再落下去。
一阵痉挛传遍了全身,“我”想起了聂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作曲者在日本海游泳时不幸出了事。“我”想起了麦尔维尔的《白鲸》与杰克·伦敦的《海狼》,浪漫的想象与浑身的痉挛浑身的“小米”。“圆球”的态势十分危险,它是死亡的象征,它是空间与时间的终止。如果就这样再见了,呵,能够把自己的心情告诉谁去?大海也是有生命有意志的吧?也许大海需要“我”?天空也有意志有心情?也许天空等待着“我”?长风也许有自己的安排自己的喜怒?也许长风要带走“我”?从此以后,“我”的小说就是海涛,就是波浪,就是星月,就是夜风,就是鱼虾龟贝……然而“我”的生命,“我”的感觉,“我”的痛苦,“我”的常常像弄错了型号一样总是对不上口对不上(螺丝)“扣”的命运啊,你就注定了这样销声匿迹吗?伟大的造物主,我的老天爷,为什么又是“我”轮到了这个路径,获得了这个密码,抓到了这张“大鬼”!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是信心、是自己救自己的愿望,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你已经离开人群,你已经投身黑暗,然而你还活着,你还健康,你还没有发作心脏病、抽筋、呛噎、急性腹症,尤其是精神错乱。你怕这个圆球。你觉得圆球正在吞噬你压迫你。你的神经尚称正常,你的肌肉也许可以获得再生的力量,你的机械般的节奏使你可能发挥出无穷无尽的能量。风浪虽然变大,水温仍然适宜,你必须稳住自身,做好准备,告别圆球,对准目标,一下,再一下,再一下,十下,百下,千下,万下,十万下,就这样一寸又一寸,一尺又一尺,一米又一米地游回去。你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天亮,是游着泳看日出,你完全没有心急的理由,你的潜力足够再游十到二十个钟点。你是要给自己创造一个纪录,给这里的海滩创造一个纪录,给小说创造一个纪录,你要把这一夜的经历写出来。这是一个启示。这里有着某种含意。这个圆球在惊吓你威胁你压迫你的同时也在提醒你考验你审问你,你的又一个生命开始了。
而且,而且“我”知道,岸上有一个人在等待“我”,“我”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是“我”已经感谢上苍安排的“我”们的邂逅。“我”不想知道“我”们之间本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故事,但是“我”们已经悄悄地相互放光。“我”们没有任何的希望和前途。“我”不想说今夜“我”是为了她而下海畅游,“我”不想承认今夜“我”还要为了她而不辞辛苦地游回岸去……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终于游回到了岸上,“我”最想告诉的就是她,“我”想告诉她“我”在夜海里度过的体味的一切。
如果“我”最终没有游回去,那么这一切就是永远的秘密。
读到这里青狐再顾不得读结尾,她已经号啕大哭,她已经趴在了地上,眼泪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和成了泥,弄脏了她的脸和衣裳,她哀哀地哭着,伤心痛肺,肝肠寸断。
妈妈被她的哭声惊吓,悄悄来到她身边。她为难了好久,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老太太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还是找一个男人吧……”
青狐无话可讲,她想说有男人,怎么能够没有男人呢?有男人喜欢青狐,也有男人青狐喜欢,然而这些该死的男人已经不可能属于她了,没有任何希望与可能了。这其实并不重要,她与男人的关系全部是失败的记录,她其实害怕与男人真实地相处在一起,她其实是讨厌他们远胜于喜爱他们,没有哪个男人真正值得她爱。她其实瞧不起他们,他们其实说到底了都是庸人懦夫,都是去了势的太监,都是胆小的兔子。
老太太的嘴角嚅动了一下,她吐出了三个字:“杨巨艇!”
“滚!”青狐骂道。
老妈妈也焕发出了韧性,死不退缩,死不改口。她认定了杨巨艇,她一再重复这个名字。
青狐发疯似的狂笑起来。
就在这时响起了门铃,同时有人用手指敲门,敲门声愈来愈大,母女俩面面相觑。看看表,十二点过十分了,谁呢?
杨——巨——艇。
注释:
[1]巴西著名诗人亚马多,原为共产党人,后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