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地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儿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下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地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那个像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像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力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像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像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乎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分。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老胡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嗷”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地响。他腿一软,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草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分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账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账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账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老胡,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老胡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老胡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踏实。而且他晓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杂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老胡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鲍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确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像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离他们像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文章里还提了许多人,比如组织救人的村长,捞起捞渣的拾来,他们都让文化子或别的读过书的孩子念了好几遍。
这文章激动了许多人的心,有人给鲍庄小学写信,有人给捞渣他大他娘写信,也有人给小鲍庄全体乡亲写信。清明那天鲍庄小学全体师生,来给捞渣扫墓。照此地规矩,在坟头上压了块土坷垃。然后献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灿烂得很。
过了两个月,收毕麦子。小鲍庄又来了一辆吉普车,下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文化馆的老王,一个是个小妞,穿着连衣裙,另一个是个男的,有四十来岁。他们一起步入了鲍彦山的家。这是从省里来的省报记者。省里决定,要大力宣传捞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