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彦山比上回镇定多了,握过手,请客人坐下。然后把捞渣牺牲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不免要伤心,掉眼泪。
“鲍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问道。
鲍彦山有点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地解释,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捞渣对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见了老人总问好:‘吃过了吗?’和小孩儿呢,从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问:“他这样做,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鲍彦山又想了一会儿:“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个影响。”
那女的又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了一阵,又抬头问道:“他照顾鲍五爷,是不是学校安排的任务?”
“不是。他就是对鲍五爷好,他俩有缘分呢!说实在的,鲍五爷也对他好,两好才能合一好呢!”鲍彦山说。
那男的开口了:“鲍仁平生前用过的书包,能让我们看看吗?”
“全烧了。”鲍彦山说,“此地的规矩,少年鬼的东西不留家,统统烧的烧,埋的埋。”
“他有没有照片呢?”他又问道。
“没有,他没照过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餐好茶饭。”鲍彦山眼圈又红了,指指屋里的粮食囤,“能吃饱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再去找拾来同志谈谈。”他们站起身来,告辞了。
鲍彦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捞渣这孩子,活着虽不咋的,可死了,有这么些人来问他,也算是有了福分。心下不觉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门站着,好像听见一阵货郎鼓的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边村道上,走着一个挑货郎挑的老头。
三十八
拾来正烧锅。见有省里的干部来找,二婶便推起拾来,自己烧了。拾来就吸着烟,和省里的干部说话。
“那天,是你下水去捞上了鲍仁平,是吗?”那男的问。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捞上来烂鞋壳子,有的捞上来烂棉花套子。最后,我才把捞渣捞上来。”拾来诚实地说。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问。
“我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正说着,二婶端来了几碗茶,一人一碗,也给拾来端了一碗,拾来赶紧去接。
二婶让开了,放在案板上:“别烫着了。”
拾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树,我扶着树干沿着树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气已经吐完了,浮上来吸了一口,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来了。拖不动,他手抱着树,抱得死紧。”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文章写得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像捞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淳朴憨厚,身体强壮,几次下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精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草,渐渐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像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像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这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儿。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对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得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人便趴在井沿上钩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漂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来,也隔三隔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似的,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钩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了哪里。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1984年11月17日 徐州
1984年12月30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