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飘起了雪。纷纷扬扬,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如若在往年,这倒是个吉祥兆头。过早吹来的寒风把来不及钻进地里躲藏的虫子都冻死了,雪又给黑油油的土地补足了水分,来年多下些辛苦,庄户人家肯定能落个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业九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景。夏天时为了讨伐高句丽,边郡上的庄户人家都被征调去辽东听差了。等他们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麦子大部分已经烂在了地里。百姓们没有足够的吃食,天气又冷,这一场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将冻死在家中。
“唉!”上谷郡守虞荷抱着白铜手炉,不住地叹气。如若是往年,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冻死几个平头奴子也不打紧。草民嘛,不过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涂涂抹抹总能糊弄过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车驾就停在上谷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御林侍卫、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里冒不冒炊烟,行人脸上有没有菜色,他们都能看得见。一旦哪个不仗义的把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发怒了,这上谷郡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到目前为止,陛下还没有发怒的迹象。据在皇帝身边行走的本家族叔指点,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错,虽然早些的时候,因为右御卫大将军独断专行,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生了阵子气,但到今天中午气就顺了。据说气顺的原因还是由于右御卫大将军宇文述,此人平定了杨玄感叛乱后,顺手把梁郡人韩相国的叛军也给剿灭了。一干贼寇的首级已经用草灰裹了起来,送到东都城内等待圣驾回去验视。此外,杨玄感、梁国相等人劫掠州县所聚集的贼赃,和前楚公杨素家里的积蓄,也被官军抄没。宇文述不敢擅专,将所有财宝都送进了东都皇宫,听候陛下处置。
“这宇文大人甚会做官呢!”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上谷郡守虞荷羡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那个被宇文述夺了官职的将军的老家刚好在上谷郡治下,此人还在县学里边读过书,按常理,虞荷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对方的半个恩师。但这个恩师虞荷可不敢当,那个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连大隋第一勋贵宇文述老将军都敢得罪,跟他扯上关系,将来说不定会受到什么牵连。
不与对方产生过多瓜葛,并不意味着虞荷对少年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两个多月前,虞荷还去这位大隋官场后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庐”探视过对方父母。见到对方家中稍嫌清寒,他还特意命令县里在依山傍水的秀丽之所划出一块地皮来,给大隋朝忠勇伯做府邸之用。怎么说,这个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长出来的豪杰,万一哪天真的成为陛下之肱股,上谷郡这些父母官说不定还能上门去叙叙旧情。
官场上的事情,虞荷自认为还算精熟。眼下朝政虽然还掌控在豪门大姓手中,但自从先皇开科举以来,一些小户人家出身的官员已经渐渐在朝中崭露峥嵘。双方一个要保全自家利益,一个要争取说话的机会。难免会发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与这方面沾了边,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牵连进去的人转眼儿飞黄腾达,转眼儿身败名裂是常有的事儿,当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拿忠勇伯被许国公夺了雄武营郎将实缺这件事情来说吧,如果这事儿不涉及双方出身,恐怕皇上听说都不会听说。毕竟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大将军、许国公职位比一个小小的连采邑都没有的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将高出太多,即便杀了他,也如同捻死个小虫子,掀不起多大风浪。
但偏偏那些同样小户人家出身,靠科举得官的御史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动,立刻,弹劾宇文述弄权,试图扩大自家在军中实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陛下案头。而宇文家养着的那几条“狗”也没闲着,洋洋洒洒,从李旭擅自处斩元务本开始写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编叛军,壮大扩充雄武营实力,不经户部允许私分黎阳郡公粮等,各种恶行林林总总罗列数十条。
“嗤!他分了一部分粮食给士卒,但毕竟大部分都给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贼夺回去,甭说整个黎阳仓,朝廷连一粒稻壳都捞不到!”于理,郡守虞荷不认为李旭的做法有什么错。但他不敢把这话明着说出来。像他这种豪门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辈,哪一方的势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左右逢源,两头押赌注。这样做虽然永远没机会独立潮头,呼风唤雨,但即便输了,也输不掉太多,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人,县学的刘老夫子请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广达走到虞荷身后,弓着身子提醒。
“把他请到我的书房来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当在书房奉茶!”虞荷点点头,背对着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个处理公务的地方与刘老夫子絮话。今天他要问的事情,是自家远房族叔,皇帝身边的内史侍郎,参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来的。具体得出什么结论,怎么向上汇报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对他来说越安全。
老管家窸窸窣窣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县学资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刘老夫子被带到了书房。仆人送上一壶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书房里立刻只剩下了三个人,在缕缕茶香中听着簌簌雪落,显得异常悠闲。
“大人今天请学生来……”刘老夫子甚为知趣,明白自己没有在郡守大人书房喝茶的资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咙,便主动问起郡守大人邀请自己的用意。
“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咱们易县县学最近出了两个有名的晚辈,作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关注一下。否则,一旦皇上问起来,我连这些庶政都不知道,岂不是要闹笑话!”虞荷盖好茶杯,伸了个懒腰,非常随意地说道。
“学生明白。学生明白。这两个后生都是学生亲手教导过的弟子,想当年他们在县学就读时,学生就认定了他们气宇不凡,总有为国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县县学最有名的两个学生,刘老夫子满脸自豪,声音不知不觉间就提高了几分。
“当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躯,轻轻向刘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内,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们两个学子方有成才机会!”刘夫子赶紧站起身,躬着腰还以长揖。“郡守大人给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这可是谁都没有的荣耀。一郡之守给我这布衣之身作揖,只为了那两个后生有出息!”老人感觉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几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张秀归到自家门下。“杨老夫子已经走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这功劳和脸面都是老夫的,别人谁也抢不去!”
“是你教书育人,哪有我什么功劳。夫子不要过谦,否则我这个父母官也会惭愧的。”虞荷摆摆手,制止了刘夫子的阿谀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学,咱易县县学怎会有今天这番成就!”刘夫子为人圆滑,主动将一部分“功劳”让给了虞大人。从今天虞大人的说话的意思上判断,他感觉李旭和张秀二人又立了什么大功劳。所以朝廷关注到了县学,向郡守大人问话。如果答对好了,两个徒儿的功劳那么大,老师还能不受些嘉奖?即便没法入仕吧,至少几匹绢帛的赏赐是少不了的。
“这老货没骨头,估计教导不出李旭那种硬脾气徒弟来。看来传言是真的,李旭的授业恩师是夫子杨继!”一边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断。但跟自己的族叔怎么汇报呢?他有些犯嘀咕。
刘夫子却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后隐藏的玄机,自顾絮絮叨叨地将当年李旭和张秀二人怎样在县学求学,自己如何诲人不倦,如何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如何传授他们兵法、韬略,只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连天外的雪花都为之带上了绚丽的颜色。
“也好,有人愿意做他的老师,省了很多麻烦事!”虞荷揭开茶碗,轻轻吹散如烟水雾。那小子是皇上御赐金牌的,据说是在回乡路上,还刚好碰到皇上的车驾。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说不定皇上这次驾临上谷这个穷乡僻壤,就是为了解决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头的用意,但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朝廷的问话。乱世快来了,这为官嘛,如果能糊涂一点,又何必那么清醒!
当上谷郡守虞荷精心准备的奏折经过几次周转送到大隋皇帝杨广手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杨广从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随即,他的笑意越来越浓,突然间,笑声如洪水破堤般迸发出来,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坏了,咱们揣测错圣意了!”内史侍郎虞世基吓得一哆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上谷郡守的奏折是经过他检视过后才放到御案上的,虽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圣上需要的结果。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会爆发出如此凄厉的笑声。那绝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大隋皇帝陛下虽然对宠臣们很容忍,但不意味着他暴怒时不会找借口杀人。事实上,对于冒犯他威严的人,皇帝陛下处罚起来绝不留情。
“难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为什么还一直把此人留在身边!”虞世基低下头,纳闷地想。最近两年,特别是自从去年辽东战败后,陛下的心思可是越来越难猜了。用个大逆不道的词汇来形容,说他是喜怒无常也不为过。对于没有仆射之职却行使仆射之权的虞世基而言,这等于无形中增加了他的辅政压力。因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蕴等其他大臣不一样,他没有什么固定的为政目标,揣测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务。
“哈哈,好,哈哈哈,好个会做官的虞郡守!”杨广将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团,一边笑,一边用力捶打着书案。巨大的嘈杂声惊动了许多人,门外侍立的武士们甚至握住了刀柄,只要陛下一开口,他们立刻冲出去,把某个不开眼的倒霉鬼抓回来讯问。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儿,内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倒霉。趁着皇帝陛下还没做出拿人的决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御案旁,替皇上捧着白银炭炉的老太监文刖发出了一个求救信号。
“皇上,皇上小心气坏了身子!”文刖怒气冲冲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劝告。他对朝中是非不甚关心,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杨广的个人健康。从前年开始,自幼与杨广相伴的文刖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对,帝王家不应该被称作衰老,而应该说更稳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确大不如前,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像原来那样乐观,那样雄心勃勃。有个别时候,文刖甚至看见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泪,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时真的觉得皇帝陛下很可怜。近几年老天不开眼,把大小祸事一桩桩接踵降临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让陛下尝了骨肉分离之痛。然后辽东惨败,然后是杨玄感造反,紧接着余杭民刘元进起兵,东海人彭孝才聚众为盗。最近又出现宋子贤、门向海明、杜伏威、辅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余伙贼寇。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向软弱的百姓们突然都暴戾起来,一个个比着赛干这株连九族的买卖。
而这满朝文武也不让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将,还被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握在手中当刀子使。
“生气,朕有什么好气的。”杨广笑够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屋子角落里一丢,大声说道,“李郎将的授业恩师不是杨继,那姓杨的老头只是县学一个普通教习,没什么本事。朕正想着怎么处理李郎将为报师恩私放钦犯的罪责呢,这份奏折一上来,还用得着朕操心吗?”
“这个上谷郡守想必不知道内情,被底下人给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饬他,一定把这事儿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凑上前,一个劲儿做保证。
黄门侍郎裴矩奉命安抚陇右一带的蛮族去了,眼下给杨广出谋划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身上。而那裴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次御史们弹劾宇文述的举动,就是他在背后撑腰。此人这样胡折腾,让一心想和稀泥的虞世基非常头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觉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愿过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奏折上来,结果反而触动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杨广摆了摆手,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讽。“虞世基,这个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这般会做人,怎么你也不让吏部把他的职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内史侍郎的虞世基脸色愈发苍白,比窗外的雪地还要白上三分。
“怎么不敢,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嘛!”杨广嘴角微微斜翘着,继续冷嘲热讽。“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计你这个本家会将杨继写成县学里的打杂的,或者干脆告诉朕易县县学根本没出现过这个人。省得大家都跟着烦恼!”
“臣,臣亲自去查,亲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着杨广的大腿乞求对方原谅。陛下不是生气虞荷替李旭开脱,陛下是生气大伙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把实话告诉皇帝有什么好处?李郎将已经把人放了,罪责可轻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将小鬼头都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宇文述把李家小鬼头踢出雄武营的理由是对方居功自傲,蔑视上司。姓李的小鬼头做得更绝,千里迢迢跑到蓟县迎住皇上的车驾,不喊冤,不告状,只是推说自己伤口养好,闲着无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边来听候差遣。
杨广的回答是一声深深的叹息:“算了吧,这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内轻轻踱步。当李旭出现在早朝队伍中时,他就猜到了小家伙在军中那伙老狐狸手中栽了跟头。那时他已经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写来的,关于黎阳两次攻防之战的具体过程和善后处理措施。驸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请功,认为没有此人对战局的敏锐把握和作战时不畏生死,黎阳城根本拿不下来,事后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来自宇文述,老将军“非常大度”地将虎牢关之战的首功记在了李旭头上。同时说明了让李旭回家养伤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惜才,不忍他带伤作战。另一方面是为大隋长远考虑,杀一杀年轻人的傲气,以便他今后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来户儿将军所写,他大力向朝廷保举李旭,认为年轻人智勇双全,是难得的栋梁之才。具体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战中的表现,来户儿认为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狡猾奸诈,多亏了李旭识破其伎俩,才保证了大隋军威未曾坠于叛贼之手。
“这帮老家伙,胡闹就胡闹呗,何必拉上一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杨广当时这样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变得大度,没有独吞了全部功劳,想必就是因为来护儿等人把李旭推出来闹事。而来护儿那份奏折,分明是说宇文述用兵失误,亏了雄武营补救及时才免于一场败局。
当时杨广没有生气。将军们互相倾轧,是大隋的传统。从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将军们过于团结。至于李旭被排挤的事,杨广没打算深究。反正小家伙的官职还在,又新立了功劳,等回到洛阳论功行赏时,给他升官晋爵,然后重新授个实缺也就罢了。
可李旭出现没几天,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御史们轮流上本,弹劾宇文述弄权误国,居心叵测。而几个和宇文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奋起反击,弹劾李旭擅分军粮,收买人心。双方越战越激烈,结果把许多隐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处。杨广再次检视,才发现群臣之中居然没一个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来的,他这个每月只有六次上朝机会的五品郎将,跟言官们没交情,也没能力掀起这么大风浪。按杨广推断,幕后黑手应该是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令萧瑀等。这些家伙早就对宇文家权力眼红,为了李旭抱打不平只是他们应付局外人的一个幌子。
对此,杨广也早就习以为常。权臣们互相制约,才更方便为君者驾驭。但大伙放着一大堆国事不去管,不分时间和轻重地互相拆台就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决定亲自关注此事,通过此事处理过程中的具体表现,看看群臣之中谁忠心些,哪个对朝廷的事情比对自家的事情更关心些,结果,他霍然发现满朝文武,除了几个和李旭一样刚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济私。
并且,这些人都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来是这个样子!杨广觉得自己心里很冷,比外边的冰天雪地还冷。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告诉自己,苏威、杨雄、裴矩都是良臣,高颖、宇文述、李子雄皆为名将。结果,这些良臣名将们要么背叛了自己,要么就变得碌碌无为,只知道争权夺利。
“难道是朕真的无福吗?”杨广恨恨地推开侍卫,伸手拉开窗子,飘舞的雪花被风吹进来,登时卷了他满脸。
“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时喊了起来。外边风雪正大,他们担心杨广被冷风吹伤身体。
“出去!”杨广没有回头,低低地喝了一声。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尽力将此事处理好,请陛下宽心。”虞世基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再次低声乞求。他知道自己没有裴矩那样的谋划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样知兵善战,能在皇帝身边行走这么多年,凭的全是过人的记忆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没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出去,滚,你们全出去,全给我滚!”杨广双手扶着窗框,大声咆哮。太监、侍卫、大臣,所有人都吓得如受惊的老鼠般狼狈而逃。瞬间,临时征做行宫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低声喘息着,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外边的雪下得很急,湿冷的夜风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脸。杨广不躲,不闪,尽情地享受着这钢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后,他喘息着回过头来,弓着身体走到书案边,一挥手,将所有奏折扫落在地,又一抬脚,踢飞了檀木做的书案。
这位曾经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的皇帝很有力气,被他踢飞的檀木书案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撞在了包裹着绫罗的墙壁上,一分为二。杨广却还不甘心,追过去,用脚尖将半截书案甩起来,摔到另一侧墙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将整个书案恢复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终于累了,双手抱着膝盖蹲到了炭盆旁,望着里面跳动的蓝色火焰,泪流满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门口,虞世基向老太监文刖作个了揖,试探着问。屋子内的“乒乒乓乓”声停止了,这说明皇帝陛下的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没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么处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乱去执行。
老太监文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虞世基的嘴脸他实在看不惯,要不是这厮无能,大伙今晚也不用如此担惊受怕。皇上的怒气,你以为如此容易平息吗?他有时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责任,是因为他不想计较。而就是这些他不想计较的人,却恃宠而骄,一次次让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里,杨广就像一块着了火的冰。热烈的那一面感觉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可以将人烤化。阴冷的一面却令人不寒而栗。这种性格在争夺皇位时很适合,因为他可以让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敌对方和那些中间派则不得不考虑得罪他的后果。但用来治理国家,却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里诋毁这个从小跟自己一同长大的皇帝。杨广对别人来说是个威严的帝王,对文刖来说,对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维护的同伴。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虞世基和众太监,伸手推开了面前虚掩的门。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杨广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低喝。
“我看看炭盆里是否还有炭,然后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脚步尽量放得轻缓,仿佛怕走路的声音会吓到了屋子里的人。他先走到墙边,蹑手蹑脚地关上窗户。然后走到杨广身侧,蹲在白银炭盆旁,用镀了银的铁筷子将炭盆上的镂花银炭罩勾开,向里边看了看,低声问道:“陛下希望火缓一些,还是急一些?”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不去看杨广的眼睛。任何一个成年的男子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红肿眼皮,在老太监文刖心里,杨广是一个皇帝,同时也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
“你随便加,这点事情也来烦朕!”杨广将身体向后挪了挪,懊恼地抱怨。善待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好习惯。老太监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连“一刀”这个绰号都是他给取的。所以虽然此时心情依旧烦躁,杨广却不想再对文刖发一次火。
“陛下不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们这些打杂、跑腿的笨人,怎么会懂得怎么做。一不留神体会错了陛下的心思,还不是又惹陛下生气吗?”文刖熟练地用银铲从金麻炭袋里铲出了数块半寸见方、大小整齐的香熏木炭,一边往炭盆中加,一边回应。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几股金黄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内陡然一亮。然后,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数道带着香气的烟雾缓缓升起来,拧成一个团,在屋子中慢慢弥散。
“你是在替他们说话了?姓虞的给了你什么好处?”杨广无神的眼睛快速亮了起来,隐隐有火光跳动。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虚焰同样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个孤儿,世上没有亲人。如果问身边哪个臣子最清廉,杨广知道身边这个老太监绝对可以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来,连自己赐给他的财产他都屡屡拿去周济别人,外臣的贿赂,此人当然更不会去收了。
文刖用银筷子在木炭上扎了两个眼,露出黑炭下的红炭,然后又轻轻地将炭罩盖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于他们,”他骄傲地向门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候不到!”
所有后宫内宦中,直接用“我”回话,是杨广赐给文刖一个人的权力。老太监说起来顺口顺心,压根不让人觉得无礼。为自家辩解完了,他静静地坐在了杨广身边,与皇帝陛下一样,双手抱着膝盖,望火。
“这死老头子!”躲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气得直咬牙。他本以为一刀公公心软,进屋给大伙求情去了,结果老头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观的把戏。正当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时,又听见屋子里传来了杨广的问话声。
“依你之见,朕该怎么做?”
“天啊,你终于开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说几句好话吧!”虞世基望着外间屋头顶的天花板,喃喃祈祷。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声,文刖没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着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尽管将他夺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是内宦,这外朝的事情,半点都不懂!”
“这老不死的老贼!”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浓烟。满朝文武,如果说谁最被陛下信任的话,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这个主意,简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却没有人被石头砸到。杨广听完文刖的话,非但没有跳起来宣布将虞世基赶出朝廷,反而长叹了一声,懒懒地回答:“唉,换了谁还不是一个样,还未必如这几个让朕顺心呢。”
“谢天谢地!”虞世基猛然觉得心情一松,身体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般软了下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耗尽了他的精神和体力。此刻危机终于解除,整个人立刻没了支撑。
两个和虞世基一样紧张的侍卫手疾眼快,轻轻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谢!”虞世基俯在对方耳边,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顺着门缝,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机智啊!”虞世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隐隐泛起了几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准备处置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屋子内,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声问。
“对啊,朕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望着一点一点从木炭下渗出来的火光,杨广奇怪地想。他记得当初自己的确没打算处置宇文述,也没打算处置李旭。但后来御史大夫裴蕴和几个言官们弹劾宇文述弄权,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后,然后是吏部尚书牛弘和另外几个言官为宇文述辩解,将李旭私放钦犯的过错抖了出来。接着,接着事情就乱了套,满朝文武分成数派,互相指摘,没一个是好人,没做一件好事。几天来,唯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灭了洛阳附近最大的一伙反贼梁相国,缴获了大笔贼赃。
当最近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内的火焰一般渐渐清晰起来之后,杨广觉得很泄气。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鸡毛蒜皮一点小事,扯来扯去就被无限放大。开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两人有错,自己已经以一个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谅了他们。但现在,两个最初惹起麻烦的家伙已经退到了幕后,却有一群其他人走马灯一般窜到自己面前。
“朕允许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发生在外朝,还是内廷!”杨广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双腿张开,箕坐于炭盆前。他觉得太累了,简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长眠不醒。满朝文武,见识居然还不如一个太监。这样的皇帝,让自己如何能当得好!
“依照老奴之见,这是是非非,原本起于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之间,与他人并无干系!”文刖向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低声说道。
“本来也没别人什么事情,想把水蹚混的人太多!”杨广点点头,对文刖的分析表示赞同。
“那别人的对错,陛下先暂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的功过分开,该奖的地方奖,该罚的地方罚。功过相抵了则不奖不罚,倘若功过不抵……”
“则奖功惩过!”杨广拍了拍地毯,大声道。
“陛下圣明!”文刖及时地拍了一句马屁。
“宇文述嘛,他为朕平了杨玄感,又灭了梁相国。运筹调度有方,的确居功至伟!”杨广的心情慢慢恢复,头脑也随之开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处是知道体会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样装腔作势!”他在内心深处追加了一句对自己麾下这名宠臣的评价。别的将军,缴获了叛军的物资,要么自作主张分给部将,要么故作清廉上缴国库。唯独宇文述将军,宁可自己背着个溜须拍马的虚名,也要把财宝交给皇家处理。这些年来,别人弹劾宇文述贪婪,杨广却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将军是替自己背下的。当年和杨勇争位,拉拢群臣需要钱,讨好母亲的族人,几个姓独孤的舅舅需要钱。而自己于表面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态来,亏了宇文述将军吞没缴获物资,才使得各种手段得逞。继承皇位后,安抚杨勇的余党,稳固朝政,剪除潜在威胁,还需要大量钱来摆平。当时的国库不能轻动,所有暗处花费,当然只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敛财手段。
“但他排斥异己,在军中安插亲信,也的确是个大错!”说完了宇文述的功劳,杨广又想起了言官们的奏折。宇文述的其他作为的确触了他的逆鳞,其所控制的左御卫,已经是大隋四府十二卫常备兵马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而趁着这次剿灭杨玄感,此人又把同样精锐的雄武营抓在了手里。据知情人汇报,宇文述的另一个儿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伤的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马。
三支军队加起来,总兵士数量已经超过十五万。杨玄感造反,不过凭着几千家丁和两万船夫。把十五万兵马放在同一家手里,即便对宇文述再宠爱,杨广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其实,驸马这个人懂得进退,从他将黎阳之功全部加在李将军头上,就能看得出来!”文刖压低了声音在旁边替杨广分忧。
“驸马的确是个懂得进退的!”杨广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将黎阳两战之功大部分送给李旭,表面上显得非常大度。但靠着算计亲生哥哥夺位的杨广却能从其中看出一丝阴谋味道。只要他冷静的时候,这种阴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宇文士及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在李旭走后,让雄武营将士归心。另一方面,私分军粮和处斩降将元务本的罪名,也同样落在了李旭一个人身上。
“算起来,宇文将军有两功,一过,应该是功大于过!至于其他请求,既然惹起了言官们的非议,陛下斟酌着驳了便是,没必要生气!”文刖顺着杨广的意思想了想,建议。
“高明!”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为一刀公公,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让宇文家说不出什么话来。宇文述老贼心中即便有怨气也只能抱怨言官们不开眼,怪不到其他人头上。
正赞叹间,忽然听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别在外边偷听了,给朕滚进来吧。朕等着你拟旨呢!”
“臣,臣罪,罪该万死!”虞世基被抓了个正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弓着身子赔罪。
“算了,你记着朕的意思!”杨广摆摆手,不想在细节上追究过多。虞世基这个人没胆气,自己刚才让他滚,他肯定只敢躲在门口候着,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气顺了,什么时候才敢进来告退。
“臣,遵,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礼,看看杨广和文刖的姿态,不敢站着跟皇帝说话,蹭过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对面。
平素君臣议事,最终结果向来是由虞世基记在心里,待退下后,再誊写出来,第二天早上交到宫中用印。难得此人记性好,居然从来不出错。今天,君臣之间自然也遵从着同样的惯例。片刻工夫,关于宇文述奖励和右武侯、雄武营的归属问题已经明确了下来。[1]
“宇文大将军有功,赏绢五千匹,赐田万亩!待回到东都,朕要亲自给他把盏庆功。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无能,罢了他吧。眼下叛匪张金称正闹得嚣张,让兵部侍郎冯孝慈带着右武侯兵马去剿了他,这个差事不好干,派个老人去也稳妥些。至于雄武营,先让宇文士及带着!”杨广想通了所有环节,微笑着做出最后决定。
“陛下圣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声恭维。
“我看你们巴不得朕糊涂!”杨广望着炭盆,低声抱怨了一句。炭盆内,来自底层的火焰已经将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温暖的红光穿过镂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红着脸,回应。
“那个李旭,千里奔袭,替朕夺回黎阳,断了叛军粮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阳,击溃李密、韩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关下识破李子雄阴谋,果断出击,是第三件大功!”杨广一边说,一边屈着手指数。“杀了元务本,不算过。否则无法安抚降卒军心。收编叛军,也不算过,要不然他拿什么替朕守城。至于私分军粮嘛,分得太多了,对那些降卒不追究罪过也就罢了,何必浪费朕的粮食!”
“算一场小过!小过!”虞世基见杨广脸上没有怒意,顺着对方的话说道。
“嗯,小过。”杨广点头,赞同虞世基的看法。总体上,他心中对李旭的好感还是超过了恶评。特别是对方受了委屈后,不吵不闹,直接来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让杨广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为帝王的力量。
“朕给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撑腰的!宇文述这个蠢货,朕的人他也敢欺负!”杨广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开一个,愤愤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钦犯的行为,的确不可鼓励!”文刖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还有两根手指卷着,用过错抵消一支,对年轻人的安全构不成什么威胁。如果一下子让他升得太高,恐怕会让借机闹事的裴蕴等人得到错误的暗示。
“宇文将军没奏明此事,不知道别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虞世基赶紧替李旭辩解。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还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涂,陛下还没说是否追究。若是能一并遮掩了过去,当然是最合人愿。
“以那小子行事风格,此事却十有八九为真!”杨广犹豫了一下,又伸开了一根手指。李旭当初既然明知道李渊不受朝廷器重,还不肯与之撇清关系。以他这种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杨夫子的事情十有八九为真。但宇文述却没将此事列为他贬斥对方的理由,显然他也没有确凿证据,或是以此跟对方做了什么交易。
“算了,朕说过要护着他!他是个知道报恩的,自然会懂得如何回报朕!”杨广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后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嘱道:“按我大隋军律,立一次首功,即升职一级。他三项首功抵消掉两项,只升一级军职,为武牙郎将吧。至于爵位,也升一级,从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赐食邑五百亩。你写道圣旨,把升职的功劳,和他的过错都写清楚了。先议功,然后再申饬。”
“遵旨!”虞世基大声答应,心情十分愉悦。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杨夫子的事情了,估计上谷郡守办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过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闹腾,自己姓虞的受牵连,可真是十分没趣。
“你那个亲戚认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图献媚邀功,这种人,让他回家去吧!”杨广的思维方式,永远不是别人所能理会的。处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纠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骗的这个茬。虽然是郡守虞荷心怀善意,但他觉得依然不能原谅。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这样做,满朝文武岂不全成了溜须拍马之徒?
“今后,无论谁蓄意欺骗朕,全照此论处!”杨广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补充。“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者,也同样论处。从今天起,所有本章你们几个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来,没道理的别再拿来烦朕!”
“是!臣遵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颤抖着声音答应。透过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见自己和虞家的运气像炙炭一样兴旺。
杨广的车驾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后方才离开。关于皇帝陛下为什么光临这个穷乡僻壤的具体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根据这次皇帝车驾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为演绎出很多传说。传说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横征暴敛,被圣明的陛下发觉,所以陛下亲自来上谷处理这个大贪官。支持这个传说的依据是在暴风雪停下来的同时发出的邸报,据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为对皇帝的衣食“供费不给”而被免职,逐回老家,永不起用。
百姓们总是善良的,在他们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义和圣明的化身。至于那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所干的坏事都是瞒着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觉,重瞳亲照后,贪官就会得到严惩,他们头上就会恢复朗朗青天。虽然新来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别无二致,皇帝陛下也没对被暴风雪冻死的人表示过任何怜悯,但大伙宁愿相信传说,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关于皇帝陛下光临上谷郡原因的第二个传说流传得更广,并且在民间获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地以脑袋作证,他们亲耳听御林军的军爷们说过,皇上陛下到上谷来,是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来人人觉得脸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爱将,曾经匹马独槊在辽东救下了数十万大军。所以皇帝陛下亲临上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为大隋培养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独闯辽东的忠勇伯李爷吗,那是咱们上谷李家庄人。他们村子就跟我村挨着!”很长一段时间内,去外乡走动的上谷人都会自豪地向对方介绍。
“旭倌那孩子啊,从小就有出息。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在县学里几十号学生,我就看好他们表兄弟两个!”刘夫子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的谎言导致郡守大人丢了官,兀自在县学里吹嘘。受到传言的影响,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来易县县学的报名求学者猛然多了一百余位,虽然上一年是灾年,并且开春后道路上并不太平。
这些发生在背后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晓。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后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传说。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当年人家李家旭倌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为人父母者望着满脸泥巴的孩子,总是如是数落。而被数落的孩子不敢顶嘴,心中却把夺走了他们玩耍机会的那个姓李的恶棍想象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总是忙忙碌碌的,从早上忙到天黑。自从在蓟县加入皇帝陛下的随行队伍中后,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时间概念。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过程中流逝了,下一个早晨起来,他会发现新的一堆请柬,和新的一堆杂事。
在皇帝车驾离开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个下午跑回家看了看。这回,有皇帝车驾驻跸上谷这个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里人分不清虚职和实缺的区别,见旭子又升了官,并且爵位也从三等伯变成了二等伯,对他更是敬畏。儿时的许多玩伴,也躲躲闪闪地凑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个招呼,说上几句客套话,从而得到一种满足。这种敬畏和满足让人感觉很生分,但旭子已经开始习惯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脸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媳妇了!”母亲从厨房里端上一大盘冒着油花的炒鸡蛋,一边命令儿子吃,一边唠叨。
“嗯,男人先立业,后成家,你现在的成就应该算立业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给你去做媒!”父亲将酒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着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满意足地建议。
“爹,不急,不急,我还小!还小!”李旭慌不及待地替父亲将酒盏斟平,再用鸡蛋填满母亲面前的饭碗,试图用酒菜来替自己“挡灾”。
“还小呢,马上就十八了,前村刘二娃比你小两个生日呢,已经当爹半年了!”母亲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装出一副发怒的样子地抱怨。紧接着,她把自己碗里的炒鸡蛋又夹回了儿子碗里。虽然如今家里宽裕,不缺这些东西了。但母亲依然保留着看儿子吃菜的习惯。那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快乐。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来问,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经及笈,看能不能亲上加亲。你这次回来如果待的时间长,咱们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2],是博陵老崔家的远支。跟咱们上谷李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老李懋又干了一盏酒,高高兴兴地向儿子介绍。博陵崔家是个远近闻名的望族,据说做过宰相的就是十来个,其家子侄即便贫寒落魄,也轻易不与小户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辗转找上门来,说明儿子确实有出息,让书香门第的人都另眼相看。[3]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让嘴中的鸡蛋给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么亲戚,他实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鸡的形象霍然于眼前出现。如果那双属于人类的温馨眼睛再换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则所有的温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样的冰冷。
“慢慢吃,别噎到!”李张氏赶紧起身,用力替儿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饭还噎在嗓子里。”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额头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个亲嘛,仗你都打过,还怕这!”
“娘,我这回陪着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两位老人误会,赶紧替自己解释。世家大族的旁支,这种婚姻可不是那么好结的。刚刚被蛇咬过一次,在没弄清楚隐藏在这桩婚姻背后的弯弯绕之前,他可不敢轻易去冒险。
“咋,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盏酒全部泼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张氏顾完了小的又去顾老的,拿抹布挪盘子,手忙脚乱。趁着儿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转身,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儿子是官场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自从他当了队正那一刻起,这个家已经光鲜了许多。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应该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寥寥数语后就匆匆而别。哪怕是对着一碗儿子喜欢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将儿子留在身边却日渐困窘的生活,她宁愿望着儿子渐渐远去。
“看你,孩子这不是在皇上身边听用吗?自古以来,何时忠孝能够两全过!”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说出了一句与自己身份极其不相称的话。这话是谁人来自己家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说过的?老李懋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学会了用这句话来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觉得,觉得旭子还没来得及看看族里为他起的忠勇伯府。还没,还没来得及进去住一天!”李张氏手足无措,端起桌上已经没菜的旧盘子,匆匆走向厨房。
“那宅子不是没干呢吗?咱们今年冬天先给他烧烧炕,明年开了春儿回来,他不刚好住!”老李懋冲着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转过头,给了儿子一个宽厚的笑脸,“别跟你娘学,他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好好为皇上尽忠,等下次回来,咱们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个够!”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没事,我一定回来!”李旭高举着筷子,手臂突然间有万钧之重。
“先公后私,先国后家!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还不老,这个家还能撑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举起酒盏往嘴边送,手臂接连哆嗦了好几下,终于一滴未洒地将那盏生活的琼浆全部倒进了嘴里。
“我肯定会回来看你们!”看着强颜装笑的父母双亲,李旭心中也涌起几分伤感。他很后悔上次过家门而不入,又很高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明天的路上会很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风雪、是非、阴谋、谣言将从此与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荆棘,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为在他身后,永远站着互相依偎着的父母,头发斑白,皱纹满脸。
从易县向南,皇帝的车驾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时同一条官道,但于路边看到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官道两侧的饿殍已经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员早早出动人手丢到了沟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们强行驱散。再加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整个大地上顿时一片白茫茫干净,再也看不见田地里腐烂着的尸体,也看不见百姓眼中隐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会熊熊燃烧起来。李旭好几次梦见那个用身体换饼子的女人,还有那些拿着木棍、菜刀,硬生生挡在自己战马前的暴民。每当从噩梦中醒来,他背上的汗都是湿漉漉的,下体部位偶尔也是一片冰冷。但这个噩梦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让任何人分担这种恐惧。
他没有胆量将沿途郡县的灾情禀报给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轻言文事。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的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即便他有勇气反映民间疾苦,也没办法让皇帝听到。他现在官职是从四品武将,每个月可以上朝六次。迟到或衣冠不整,则要被扣掉一个月的俸禄。但由于对辽东战事的结果过于失望的缘故,杨广已经借天气恶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从蓟县走到博陵,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旭子只上了两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见,皇帝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伤,他答了一句伤已经养好,愿继续为陛下奔走,然后,就没有了继续跟皇帝说话的机会。第二次上朝发生在十天后,朝中言官们因为他和宇文述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争执了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吵到下午,把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晾到了一边上。
在那之后,皇帝陛下就不再给任何人被扣俸禄的机会了。早朝成为虚设,皇帝找各种借口避免出席。即便发生天大的事情,百官们也需要将奏折交到裴蕴、虞世基等人手上,由两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大臣负责根据奏折上面的内容,分为轻、重、缓、急四类,依次转给皇上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旭子即便写了奏折递上去,也要先经过虞世基、裴蕴等人之手。而这种不合体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来,根本没有让皇帝陛下看到的机会。旭子私下拜访过几个文官,期望他们能为民请命。但那些很热心替他伸张正义的文官们似乎对民间发生饥荒的事情漠不关心,任凭前来迎驾的地方官员信口开河地吹嘘在圣人治下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车驾到达博陵的时候,终于,太史令庾质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入内觐见,请求杨广下旨赈灾。杨广大惊,将各部官员和亲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议论了小半日,最后得出了一个“因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军备粮仓不可轻动的结论”,下旨令地方官员自己想办法。
“除了杨玄感这种人之外,家里有粮食吃,谁还当叛匪?”李旭对圣旨的内容甚为不满,但无计可施。这样的朝廷远非他读书时所被人灌输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应该是皇帝勤政爱民,臣子们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而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发泄途径。好在经过了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才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是一只刚刚走入狼群中的独狼,必须先学会适应,才能分享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红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绽,那些眼睛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给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这个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经出过六个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拥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驾经过,崔家人腾出了最好的几处宅院供给皇上驻跸,并进献白璧两双,钱二十万贯以表忠心。杨广非常高兴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于是在他离开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将军和一位郡守。
“这样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见识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经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两年多仗,身上负了十几处伤才换了个武牙郎将的虚职。而崔家的人以二十万贯钱的价格,便“买”到了更高的职位。
类似这样令人长见识的事情随处可见。旭子几乎每天都在增加着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以前他与这些上层人物之间隔着一道水晶墙,只能仰望,却无法踏入对方的圈子。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应该再对官员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懵懵懂懂。
一经留神后,旭子大有发现。
先帝在世时,共有十六人担任过仆射或纳言之类的职位,其中七人出身为世家,九人在军中战功赫赫,号称军中勋贵。而本朝十二位曾经和正在行使仆射职权的人当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达十个。
先帝设立了开科举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时,科举出身的人没一个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当今圣上喜欢读书人,但如今朝中同时拥有权力和才名的虞世基和裴蕴两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谁也没有应过科考。
大隋从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县,即便是户槽、兵槽这样的底层小吏,也很少是科举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绅保荐。而那些地方士绅们保荐的人才,绝对不会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较一下眼前事实,再想想自己当年于县学苦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徐大眼的志愿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这个朝廷简直就是为了世家大族而设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膜拜的资格,根本没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旭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寒门还是士族。他有着士族的官职,爵位,却依旧保持着一双寒门的眼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令他极其孤单,越是尽力想融入周围环境,对孤独的体会越深。
御林军的将校中有许多与旭子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他们踌躇满志,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所以,大伙对李旭这些年的经历很是神往。当与旭子有意或无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后,他们都喜欢哄闹着,要求李旭讲一讲辽东和黎阳城下的故事。
每当旭子讲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后,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当时我带兵,就爬到山谷顶上,居高临下!”谈到无名谷之战,有人挥舞着手臂,奋力比划,“几十丈高的地方,随便扔一块石头都会重逾千钧。那高句丽将领真笨,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此人说得唾沫星子飞溅,根本没想想,如何爬上那么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元务本根本不懂用兵,那么多人,至少要摆一个八卦大阵。生、死、惊、兑……战马冲进去,云弥雾合,立刻迷失方向!”对于黎阳第一战,有人的看法更是独特。说话的家伙是一个易经八卦的拥虿者,脸色苍白,嘴唇黑青。旭子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会拥有如此虚幻的脸色。脸色每白一分,他们距离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将军守城时,怎么不在城墙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敌军放进来,然后柴薪尽燃……”有人幻想着烈焰腾空的样子,两眼星光直冒。至于黎阳城内的粮食会不会因此被点燃,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御林军的将校们出身都很高贵,几乎从娘胎里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优越的生活使得他们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习惯于俯视,而旭子偏偏没有学会怎样仰脸装出一副献媚的笑容。对于这些人的指手画脚,他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了了,就干脆装作没听见。少年们见自己的“高见”不被人接受,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们却没有当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气:“那个新进的李伯眼神冷得怕人,跟这个疯子比武,气势上先输三分!”。
“早知道伴驾是这种滋味,当时不如……”李旭不止一次为自己轻易放弃雄武营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当时向宇文述服软,然后阳奉阴违呢?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做,自己留在雄武营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离开军营这段时间里真的很孤独。
南行路上的风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样慢慢变冷,像官道两边的积雪般黑黑的发着寒光。每当队伍找到大户人家腾出来的房屋宿营的时候,他总是怀念自己走过的战斗岁月。无论是在护粮军还是在雄武营,旭子从来没这么孤独过。虽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不得不从这两支队伍中离开,并且先后和两个朋友因为选择的不同而疏远。但他怀念那些谜底没有揭开前,并肩战斗、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里回首望过去,就像野兽在瞭望着篝火。
“我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军中去,那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炭盆前,抱着膝盖,旭子愣愣地想。
事情做起来总是比想的时候艰难。
大隋朝在夏天时出动了一百多万大军进攻辽东,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内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数几支队伍还保持着完整编制。编制解散了,士兵们可以各自回家,一边清理田地一边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将军们却没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车驾后蹉跎。所以,眼下随着圣驾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职就有二十多个,四品、从四、五品的各类郎将更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其中家世显赫,或已经年过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领一份俸禄优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龄三十刚出头,心里有些建功立业想法的少壮将领却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寻找实缺儿。
僧多粥少,实缺的位置自然贵得离谱。而旭子现在身为从四品武牙郎将,职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独领一军,则资历显得太单薄。给其他将领做下属,则其战功又过于显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着,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修身养性。
这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九月。第一个九月下旬,东海盗贼彭孝才的势力飞速膨胀,威胁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报后,认为贼人势力不大,用不到兴师动众,所以派遣来护儿将军之子来整领兵前去征讨。
第二个九月到来的时候,余杭盗贼刘元进拿下了毗陵、东阳、会稽、建安四地,实力扩张到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在部属朱燮、管崇等人的拥戴下,刘元进自立为帝。朝廷震怒,觉得需要派重兵剿灭,所以差遣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下鱼俱罗领军出征。
尾随着皇帝陛下的车驾,旭子从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从恒山郡走到了赵郡。眼看着闰九月都快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补上任何一个实缺儿。
旭子终于感觉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郁郁不得志,却毫无办法。该使的钱他已经使过了,收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笑着脸夸赞他的卓越战功,然后笑着脸将他送出来,让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算尽头。
可怜的旭子终于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那样着急在自己手里拿走雄武营。那是唯一一支规模不大不小,适合年轻郎将做主帅的队伍。手中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就等于骑上了一匹在加官晋爵道路上飞奔的骏马。不但能够个人建功立业,而且还能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失去了它,自己这个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而宇文士及拥有了雄武营,就等于让宇文家在军中又衍生出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长起来的旭子对官场玄机越看越明白,也越来越无奈。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赋闲武将,却很少交到朋友。他尽量让自己合群,与众将领们一同喝酒买醉,试图忘记眼前烦恼,半夜之后,头脑却异常清醒。
可怜的旭子只学到了官场皮毛,却没理解官场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几位大人要么不敢得罪宇文述,要么说得不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送多少礼也收不到成效。
“李将军,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来了,像您这样的猛将,大人自然会做出合理安排。这次征讨吕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经有了人选。主帅、副将,都有了,下官的确没办法帮忙!”兵部承务郎[4]虞庆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将旭子向院子外送。临时征做兵部衙门的民宅过于狭窄,三步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做押粮官,那怎么行。您是武牙郎将,好钢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
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将旭子的希望推进呼啸的寒风里。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战马。已经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阳。三个多月前,自己和黑风在那片土地上纵横驰骋,意气风发。而现在,自己这个主人赋闲,黑风也跟着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马辔头上的霜花。黑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奈,低下头来,轻轻舔舔他的手背。漫长的冬天中,这是唯一的温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马脖子,给老朋友打气。黑风摇了摇头,鬃毛飞舞,继而发出一声长嘶,寂寞而又苍凉。
“好一匹特勒膘,终老槽厩,恐怕非其所愿吧!”冷风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问候。
李旭闻声回头,看到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这张面孔他在辽东时曾经见过,当时他刚刚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队伍中间,笑容也和今天这样,慵懒之外带着几分萧索。
“见过独孤大人!”李旭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刑部侍郎独孤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大隋在边郡各地通缉巨盗徐达严、李富梨的荒诞文告,就是出自此人笔下。
“李将军不用客气,大冷天的,礼来礼去的麻烦!”独孤学带住坐骑,从皮裘内伸出手,还了一个平揖。“李将军不嫌冷吗,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还眼巴巴地赶到这里来吃闭门羹!”
李旭知道刚才自己被人拒之门外的一幕都落入了这位独孤大人和他的随从眼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崔潜告诉过他,豪门世家不会帮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除非你对他们有可用之处。把受到的磨难跟他们倾诉,除了给对方添加些宵夜时的谈资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么着急去补实缺作甚?”独孤学仿佛没感觉到旭子隐藏于笑容后的抵触情绪,用马鞭指了指紧闭的大门,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些人都是上偶木梗,怎么动作,都要别人摆弄的。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末将唯一知道的途径!”李旭拉起缰绳,飞身上马。这不是一句实话,其他途径有的是。从他赋闲之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酒席前隐隐约约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某位老人年过五十,膝下犹虚,期待有一个义子继承家业;某人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人成才,衣钵待传……如是种种,每一条路都比贿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比赠送珠宝来得更大。
“建功立业,嗯,功名富贵,人人逐之,可到哪儿才是尽头呢?”独孤学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旭的坐骑从后边跟上来。
“末将只是想为国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谨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独孤学今天没事跟自己搭讪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的确曾经于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几句就扬鞭而走,实在有失于礼貌。
“你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会说话!”刑部侍郎独孤学摇头轻叹,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今天好像闲得厉害,刻意与李旭这个不得势的武牙郎将纠缠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为回答。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辞,心中有了防备,出言更为谨慎。独孤学见他谈兴不浓,也微笑着闭上了嘴巴。二人和众随从分成两拨,缓缓穿过青灰色、散发着淡淡白烟的街道。伴随皇帝亲征归来的庞大队伍给这座名叫安阳的小城制造了很多难题,主街两旁模样稍为齐整的房屋都被强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街道两旁也没有任何炊烟,风夹着碎雪在房檐下吹出呜呜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鬼蜮。
“照这样下去,各地盗匪只会越来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将派出去都不够用。到时候,还怕仗没有你打的?”走了一会儿,独孤学用马鞭指了指远处巍峨的城墙,悻然道。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陈述的却是一个事实。秋天的时候,民间因为青壮短缺,没有收上足够的粮食。朝廷为了明年继续征讨高丽,不肯减免各地税赋。今年冬天又出奇的冷,从上谷郡开始,风雪几乎追着御驾的脚步同时南下。百姓又冷又饿,在冻死和当流寇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肯定会选择后者。而朝廷为了给剿匪士卒提供补给,愈发不敢动用仓库里的存粮。如此循环下去,结果必然如独孤大人所说,旭子也的确不用担心没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继续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对方姓独孤,是已故皇太后的族人,无论如何大放厥词,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亲的分上都不会追究。但别人不行,他们既然没有大放厥词的本钱,老老实实地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纵横辽东万里的李将军颓废如斯!”独孤学长叹一声,继续叨唠。
“末将是武将,不可轻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经陪着对方走出很远,从礼节上讲,他今天做得足够了,“如果独孤大人没有其他事,末将就告辞回营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风景!”独孤学摇摇头,用一种近于乞求的口吻说道。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无法拒绝,只好陪着此人继续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几匹坐骑很快穿过了城门,走上肮脏的官道。城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窝棚以官道为主轴,散乱地向远方摊去。为了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贱的人家都被官府赶到了这里,在御驾没有离开之前,无论野外风有多大,他们都不得进入城内避寒。
独孤学的坐骑在一座窝棚前停了下来。窝棚内的主人听到马蹄声,拉开稻草和树枝扎成的小门,探出了半个脑袋。待看清楚面前是两位身穿官服的老爷和数名让自己无家可归的差役时,他吓得惊叫一声,冲出“家”门,撒腿向远方逃去。
此人的举动影响了很多“邻居”,很快,李旭和独孤学二人坐骑附近的窝棚里就没了人。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逃得远远的,仿佛一旦走得慢了,就会大难临头一般。待到达他们认为的安全区域后,众人转过身,默默地蹲成一堵墙,肩膀挨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他们不知道两位大老爷的目的何在。但无论对方做什么,他们都没有力量,暂时也没有勇气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是写好的,也许他们挣扎过。但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他们学会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吗,这也是大隋!”独孤学报以一声长叹,他年龄本来比李旭大许多,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却好像仅仅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说话时意兴阑珊,语调中带着股难言的沧桑感。
“末将看到了,末将小时,家里也很穷!”李旭点点头,回答。这种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会麻木。对独孤学等人来说,也许还可以抒发一下悲天悯人的感慨。对他而言,那是他经历过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复的过往。
“而那,也是大隋!”独孤学又指了指背后的青灰色城墙。秋天时为了防御乱匪,安阳城的城墙刚刚翻修过。贴在城墙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刚刚兴建起来似的。
青色的城墙建立在一片残破的窝棚之上,看上去对比如此之鲜明。纵使极乐世界和阿鼻地狱放到一处,差距也未必能如此明显。
“末将知道!”李旭轻轻笑了起来。他明白孤独学想表达的概念。在他认识的世家豪门中,此人算是为数不多还有责任心者。
城墙内外都是大隋,一面是繁华,一面是贫困。也许不久之后,城内城外就会发生一场战争,作为武人,你必须选择一面去保护。
“其实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留在朝中!”孤独学也笑了,拉了拉马缰绳,带领大伙向回走。
“大人见过,末将一直在想办法外放!”李旭点点头,心中的戒备渐渐放松。对方不是代表某个家族来招揽自己的。这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地底层的,破坏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烧起来,可分不清谁姓宇文,谁姓独孤,也不计较谁的血脉高贵,谁的血脉低贱。
天地这个大炉膛内,谁都是一堆木炭。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别人废话!”独孤学狠狠朝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城门奔去。
“皇上?”李旭愣了一下,转而想起了怀中的金牌。他瞬间明白了独孤学的全部暗示,同时,心里又是一阵茫然。
皇上还记得我吗?旭子骑在马背上,晕晕乎乎地想。
一名随从的坐骑脚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马粪。然后,再次加速,追随着大伙一同冲进了安阳城。没等马蹄声消失,远处的窝棚中立刻冲出了几个少年乞丐,光着红肿的脚丫,向马粪上踩去。
新鲜的马粪可以治冻疮,第一个冲到目标前的小乞丐感受着粪团中的温暖,笑了起来,满脸幸福。
就在与独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当传达圣上口谕的老太监文刖转过身时,李旭立刻被无数羡慕的眼光包围。他却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后。
“见到陛下后好自为之,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先想想再说。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样,你别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待离开众人稍稍远了,文刖头也不回,低声丢下这样一句。
“多谢公公关照!”李旭上前几步,将袍服袖子中事先预备下的一个白玉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连续几个月来四处求人,他已经习惯了官场规矩。每月到手的俸禄基本剩不下,就连在苏啜部分到的那些红货,也不得不拿出来救急。
时间已经过去快三年了,那些财宝上的血腥味道已经被流光漂洗得干干净净。旭子几乎忘记了当年自己是如何讨厌这些硬抢来的财富,只有偶尔看到其中几件时,才追忆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为年少无知而留下的遗憾。
奚人的收藏品远不如中原人制造的精美,但胜在块头大,质地纯。这么大一块和田玉,少说也得二三十贯钱。李旭经过几年来人世间的摸爬滚打,已经充分意识到这批宝物的价值。文老太监却像当年的他一样,对白玉上散发出来的诱人光泽视而不见。
“你留着吧,我又不弯弓搭箭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他轻轻甩了甩衣袖,将翡翠扳指又丢回了李旭怀里。
已经熟悉了官场规则的李旭为对方的表现大吃了一惊,首先反应的是自己送错了礼物,继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眼前这位一刀公公是内宦之中唯一不收礼的,给他送礼非但起不到贿赂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少年人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颈的肉皮全都火烧火燎。他后悔自己一高兴后就疏忽大意,却又找不到台阶下。一双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简直比做贼被人抓了现行还尴尬。
文公公内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刚被人抽过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刚才自己的举动过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乡随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让对方难堪,主动放慢了脚步,等旭子跟上来,笑了笑,低声解释:“咱家素来不好这个,如此贵重之物,还是留给别人为好。再者说来,有本事的人不用关照,没本事的人受到的关照再多,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公公说得极是!”大冷天,李旭的额头上汗珠清晰可见。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肢体健全的人行止却不如一名太监坦荡,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可大隋朝官场惯例就如此,不适应它的人走到哪里也吃不开。自己这么做只是随波逐流,不能算是贪赃枉法。正当他在内心深处自我开解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嗨,才几年的光景,外廷就变成了这样,想为国家出力还得花钱,怪不得官员们越来越不争气!”文刖倒背着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慨。没等李旭搭话,老太监又自己摇摇头,转过身来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你管不了,提起来只会让陛下心烦。民间的事情,也少讲为妙,你只是一个武牙郎将,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尽自己分内之责,就好,就好!”
“末将遵命!”李旭抱拳,肃立,感谢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随驾的文武百官之间早就传开了。谁都怕晋见皇帝时一时应对失误,把一场幸运瞬间变成不幸。有了文公公这几句指点,就等于考试之前从先生那里偷听到了出题范围。学子应付起来,随即轻松自如得多。
今早杨广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罢了早饭,他就开始集中精力处理国事。有几个郡县出现了大股反贼,气焰非常嚣张。地方官员无力剿灭,恳请朝廷派遣精兵强将支援。
“嗤!精兵强将,凡事都找朕,还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杨广低声骂了一句,对官员们的无能表现非常不满。猛然间,他想起昨天召见自家人问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关于李郎将的笑话。想起少年人已经被晾了三个月,估计身上的棱角已经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强将条件,于是,他决定看一看这匹已经驯熟的千里马。
旭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后,被赐了一个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谢,才微微沾了半个屁股。见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广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摆手,大声命令道:“不要装了,朕知道你不怕的。万马军中都杀进杀出好几回的人,见了朕还会像个猫一样,谁信!”
“陛下天威,更胜千军万马。”李旭试探着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坐稳了身体。
“你倒学会了说话!”一股笑意涌上了杨广嘴角。他知道旭子说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这种蹩脚的奉承听在耳朵里却比平素听惯了的歌功颂德声更新鲜。“怎么样,你身上的伤痊愈了吗?”他笑着问,同时也感觉了自己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
眼前这名青涩的少年身上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每次看到这个年轻人,杨广都会觉得自己也跟着多出几分活力。这是他欣赏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欢衰老。
“蒙陛下垂询,末将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李旭尽量压住几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脏,抬起头,迎住杨广的目光。
“陛下问我身体状况,是要派我出去领兵了吗?”他高兴地想。为了给杨广留下沉稳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将身体坐得笔直。两眼也决不乱看,径自对上杨广的眼睛。
在旭子眼里,此刻的杨广比几个月前在辽东时脸色更憔悴了些,身体也愈发显得虚弱。两次无功而返的征辽结果仿佛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这具躯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去年辽河畔校阅将士时那股霸气,相反,旭子当年隔着御辇感觉到的那股暮气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有些无法适应。
“嗯哼!”皇帝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吓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脸上的时间太久了,超过了一个臣子应该保持的礼貌范围。赶紧将头低下,将所有的观察结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别吓唬年轻人!”杨广却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过头,低声对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转到李旭这边,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来。“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来老了,你还记得吗,朕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有印象吗?”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记得陛下指点辽东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才算得体,只好说了一半实话,又补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当时说,要看看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陛下说,我等没有令您失望!当日,诸将争相请战,弟兄们的喊声震得河水都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为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随随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辽东之战。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远的痛,这内廷中,无论谁提起来,随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暴雨迟迟未见,空气中却弥漫起一股忧伤的味道。“是啊,朕依旧记得当年麦老将军横槊立马的模样。当日河水都是红的,一切犹在眼前啊!”杨广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伤感,几分激烈。
那段记忆是如此荡气回肠,让很多人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杨广闭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间出现了大片的潮红。他的手指不住地伸曲,显然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回忆中将自己脱离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临时征做行宫的房间里很安静,却没出现文公公担心的那种失控场面。相反,君臣之间的关系猛然又被拉近了许多。显然,杨广在想起自己当年英姿的同时,也记起了眼前这名武将的青涩表现。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朕提拔你做校尉,还怕你不能胜任。转眼,你斩将夺旗,已经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轻的武牙郎将了。”过了一会儿,杨广睁开双目,叹息着说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永生不忘!”李旭赶紧站起来,再次施礼。这个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因为李渊这一层关系,杨广对他的信任总时强时弱,态度也是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杨广一直没忘记给他升官,并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赏。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职位置上徘徊一辈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运,也一直对杨广心存感谢。
“这小子倒是打蛇随棍儿!”刚才还在担心旭子表现的文公公不觉愕然。今天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震惊,第一,陛下听人提起首次辽东之战居然没有生气。第二,那个看上去毛手毛脚的少年到目前为止整体表现非但不青涩,而且很会和陛下套近乎。
紧接着,令文刖第三次震惊的事情就发生了。听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杨广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乐将这句明显的马屁话忽略过去,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李旭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对着满脸坦诚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亦是坦诚满脸。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时喊了一声,李旭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而文刖的声音里却隐藏着不满。作为皇帝,他必须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离感,这样,才符合他天之骄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杨广这一站一按,等于把他自己从云端降下来,落入凡尘。从此与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毫无差别。
“一刀!”杨广回过头来,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赶紧低下头,把手垂到了膝盖处。杨广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将头扭向李旭,笑着追问:“你知道朕为什么相信你吗?”
此时的旭子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然听皇帝陛下如此一问,禁不住愣了愣,顺口答道:“末将不知,请陛下指点!”
“就因为你实诚!”杨广又将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回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龙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滚花绸袍,料子有些柔,贴在身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了微驼的脊背。杨广浑然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你明知道李渊在朕这里不受宠,还死咬着认他这个族叔。你明知道那杨夫子是朝廷钦犯,还敢偷偷放了他……”
没等杨广把话说完,旭子已经吓得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杨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没明着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弹劾自己时亦说得捕风捉影,不尽详实。升官晋爵的结果出来后,旭子以为此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杨广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没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谣言迷惑住。
“末将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想到这儿,李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抱着双拳肃立在杨广面前,一动不动,大气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岂是那又瞎又聋之人!”杨广的声音忽冷忽热,瞬间又从红尘中漂移到了云端之上。他人绕到了“龙椅”前,却不忙着坐下,双手支撑在御案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见有明显的汗珠从对方的额头上滚下来,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朕不聋不瞎,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臣子较真儿罢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经住在大牢中了。刻意欺骗于朕,还能加官晋爵,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至于杨继,你也不必担心,那杨玄感已经败了,杨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已经下了旨,像他这样罪责不显,只是一时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还不赶快谢恩!”文刖公公扯着嗓子在一旁帮腔。
“谢陛下隆恩!”李旭举手齐眉,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把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刚才这一瞬间的变化太突然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心神慌乱不堪,根本来不及想出任何正确的应对举措。
但杨广直接把台阶给他留了出来,不但放过了他,而且也给了他的恩师一条生路。这份深重的君恩,让旭子无法不铭刻于肺腑。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杨广摆了摆手,吩咐。
“谢陛下大度!”李旭依旧垂首片刻,然后才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起双膝,双手垂于身边,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一个完整的稽首之礼,用于君臣之间。旭子几次上朝时都是敷衍了事,唯有这次,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深处,沉重而虔诚。
杨广把旭子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了眼中。无论是先前的恐慌,还是后来的感激,年轻人的所有反应都没有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杨广平时对其他臣子也施加过类似的恩惠,但无论是亲密无间的宇文述,还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们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尊敬实实在在,对君恩的感谢认认真真。这让杨广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也更加一步感觉到自己还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驭下之道,难道朕还用你来教导吗?”杨广回头,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后坐正身躯,轻轻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的爱将,如果这点小事儿朕都不能包容,那还做什么帝王!”他顿了顿,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别学那些文官。朕喜欢你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样子!”
“末将遵命!”李旭答应着,缓缓抬起了脑袋。目光与君王的目光相对,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为高官厚禄辜负他人,将来也必不负朕。所以,朕相信你!”杨广微笑着,对李旭说道。“谢陛下!”
“你不必谢我,时刻记得为国尽忠就是。朕听说你四处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战,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臣,臣是劳碌命,跟在御驾后享福,反而不太习惯!”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干净手心上的汗,低声回答。这是遇到独孤学之后,他刻意准备好的答案。不完全属实,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
“嗯,你在军中待习惯了,乍一闲下来的确不太舒服。朕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杨广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说道。他又想起当年领兵北击突厥,南平陈朝的往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
“这种事情,你应该来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把话题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给了你免罪金牌,就等于认可了你为朕之肱股。你的请求,朕岂会置之不理?!”
“末将多谢陛下!”李旭站起来,再次躬身,抱拳,肃立,施以武将之礼。杨广笑着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送礼嘛,也不用给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宫里来即可!”
“末将,末将……”李旭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双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皇帝陛下说的是一句玩笑话。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缺你那点儿珠宝?别找了,你有一颗忠心,就是对朕最好的礼物!”杨广哈哈大笑,眉宇间刹那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末将定以敌人之血来回报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表白。回军中去,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梦想。是雄武营吗?他又想起了慕容罗、李安远等人诚挚的面孔。猛然间,宇文士及、张秀的脸也在记忆中涌现,刺得他心里一阵针扎般地痛。
“雄武营,你不能回去了。这支兵马朕另有安排,此外,驸马亦是朕的爱将,朕不能厚此薄彼!”杨广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眼前这匹千里马,笑着说道。
“末将听从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杨广很敏锐地感受到了年轻人的情绪,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觉敏锐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许多。“宇文老将军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几天又被他抓住小辫子。朕知道他这个毛病,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广想想宇文述为国家做过的贡献,继续说道:“用人要用其长,而能补其短,你说,朕的话可有道理?”
“陛下圣明!”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回答。我可没看见宇文老将军的长处在哪儿。他可以腹诽,但这话绝对不能明说。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倾轧。特别是你,还年轻得很,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把身子仰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觉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主将是朕的右光禄大夫张须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齐心协力,地方定可恢复安宁。”
“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谢恩。张须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最近一段时间在军中赋闲,平素里听到的战绩大多数都是关于此人的。此人在开皇十七年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予仪同[5],赐缎三百匹。大业八年此人在岱县击溃反贼王薄,斩首数万级。打得王薄狼狈而逃。逃到临邑时,张须陀又从后面追上,一场恶战后,斩首万计,缴获贼赃不计其数。
今年夏天,王薄趁着大隋官军俱在辽东,又联合群贼,聚众十万试图攻打章丘,被张须陀得知后,以两万步骑将其击溃。十万反贼几乎全军覆没,仅有王薄、石秪阁、郝孝德等人仅仅带着数百亲卫逃离生天。
身为一名勇将,张须陀脾气不但不暴戾,反而心肠极其仁慈。他的兵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动向军中赠送米粮物资。此外,张须陀将军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战功,即上报朝廷请赏,从不将属下的功劳据为自己所有。
与这样一个勇敢、宽厚的将军共事,旭子当然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张须陀麾下所带为地方兵马,而自己身为府兵将领,彼此之间原本互不统属,骤然走到一处,关系着实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论战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将他调到左右卫统军,只是地方治安混乱,没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虽然只挂着郡丞的职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为四品官。不比你这武牙郎将差!”杨广见李旭谢恩后即沉默不语,以为他看不起张须陀,笑着补充道。[6]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尽心尽力!”李旭察觉到杨广心生误会,赶紧保证。
“你抓紧时间和他一道把河南诸郡的流寇抓紧时间剿灭了。多立些战功,朕明年还要征辽,那时再调你回来,也好大用!”杨广在桌案之上摊开一张画像,望着上面的人,低声叮嘱。
那是张须陀的画像,杨广刚刚命令地方官员画好后送到手边来。大隋朝不是没有名将,大隋朝人才济济,只是看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张须陀将军、秦督尉还有眼前的李将军就都调到身边来。到时候自己重新召集内外府精锐,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丽!不信洗刷不了这平生奇耻大辱!
这样想着,杨广的心潮又澎湃起来,脸色忽然间再次变得殷红,红得就像被霜打过了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