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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至(1)

“我,冤枉!”他咬着牙齿,却无法阻止血从嘴角淌出来。“大人,我只杀过贼,没杀过那个女人!我……”突然,他闭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样射在林县令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与怨毒。

他看见林县令手中正把玩着另外一根火签。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签低端。那是衙门门里边一个最常见的暗示。此签之下,有死无生!

“给我重重地打!”林县令毫不犹豫地举起火签,掷于堂前。

霎那间,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馆陶县还是那个馆陶县,城墙破旧,城外的道路两边杂草丛生。但看在归客的眼里,一切与以前都截然不同。

这是家,乡音里边透着亲切,寒风中带着温馨。推开家门后,很快就会有熟悉的笑脸,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许粗陋,但至少今后睡觉时不必在枕头底下放着刀。

还没到城门口,小九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他不知道娘亲是否安好,也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么久的事情如何向林县令等人解释。更不知道当与小杏花见面时,自己该如何去应付她的抱怨和眼泪。舅舅朱万章给二人安排的婚期就在腊月,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自己才匆匆赶回来。让杏花一个女儿家日日担望眼欲穿,实在是太对她不住。

不过,程名振庆幸自己在巨鹿泽中始终保持着灵台的一寸清明,未曾被杜鹃的如火热情烤焦。在临别时的那一瞬间,听到背后的萧萧马嘶,他几乎就想转过身去。只要一回头,巨鹿泽中这朵最娇艳的野花就是自己的。少年人知道。但他不敢,他和杜鹃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如水中游鱼,一个若天空鸿雁,也许偶然的一瞬彼此的影子会重叠。但重叠过后,却离不开各自的生活。

他有老娘要养,有功名要求,馆陶县中用脑袋瓜子换回来的兵曹职位也舍不得轻易放弃。而杜鹃的似水柔情后,还有玉面罗刹的冰霜脸孔。杀人、放火、抢劫、内讧,她是土匪,命中注定在生活中少不了这些。而其中每一项,程名振都不想再染指。

所以,帮她摆平了巨鹿泽中的麻烦后,程名振立刻选择了离开。并且在一路上,尽量不去想半年来二人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诚然,她救过他的命,为了他受过很多委屈,并且买药买得几乎倾家荡产。但他也给予了她足够的回报。半个‘豹’子营,半个‘方’字营,还有无数被庇护下来的俘虏们发自内心的感激。按照巨鹿泽中的规矩,已经到了手的东西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从此之后,整个泽地中除了张金称外,没有任何一位寨主的势力有她强。她即将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一路上,每当眼前浮现那个利落挺拔的身影,程名振都迅速从心中得出结论。这个结论是如此的坚定,直到行至馆陶县城门口,他依然反复跟自己强调。城门口有很多百姓在排队等候差役们放行,听见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大伙都本能地回头张望。很多人立刻认出了来者是谁,“轰”地一下散开,唯恐挡了少年人的去路。而正凶巴巴地向百姓征收‘入城税’的差役们则张大了嘴巴,手中肉好一个挨着一个掉下来,叽里咕噜滚了满地。

“怎么了,葫芦,你们不认识我了!”程名振跳下坐骑,笑呵呵地伸手去拍一个衙役的肩膀。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令众人大吃一惊,却没想到会让大伙吃惊到如此地步。手没等与对方接触,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衙役刘葫芦已经“扑通”一声软到了地上,嘴唇颤抖,两眼反白,只差一点就要昏倒过去。

“不会吧,你装什么鬼样!”程名振知道刘葫芦平时最喜欢跟大伙开玩笑,赶紧伸手去扯对方胳膊,“别闹了,我赶着回家!起来,起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呵,呵”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原因,刘葫芦的嘴巴张得老大,就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右手用力抓在程名振扯着自己胳膊的手腕上,鼻涕眼泪一块向外流。

这下,程名振更加摸不到头脑了。讪讪笑了笑,大声道,“闹什么啊你。你们几个,快过来看看,葫芦兄弟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犯了病!”

几个衙役背贴着城门洞,双腿不断地打哆嗦,想上前,没胆量。想跑,又提不起力气。瞪着眼睛看了程名振好一会儿,才终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程,程爷,您,您老回来了!钱,钱不够花,还,还是怪弟兄们醉酒时说错了话!”

“程爷爷哎,我可没得罪过您!”刘葫芦也终于缓过几分精神,一边挣扎一边大哭,“自从您走后,我每月都给您烧三柱香。老太太那边弟兄们虽然没走动,可也没短了她吃的和穿的!您老就走吧,我们记着给您送糖瓜就是了!”

“程爷,您走吧。今年糖瓜不会缺了您的!”不过是衙役,几个胆大的百姓也信誓旦旦地保证。

“什么糖瓜啊,我何时找你们要糖瓜吃了?”程名振虽然因为旅途劳累导致反应速度变慢,到了现在也发觉事情古怪了。松开刘葫芦的胳膊,皱着眉头问道。

一脱离他的控制,刘葫芦立刻连滚带爬地向城里钻。一边爬,一边大声喊道,“关门,关门,城隍老爷发怒了,赶快关门!”

这下,程名振终于明白大伙为什么躲着自己了。敢情自己才几个月,已经“高升”为城隍老爷帐下的鬼卒。这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开的玩笑,不是咒自己短命么?想到这,他上前几步,扯住刘葫芦的脖领子将其倒拖到阳光下,用力向地上一掼,“你疯了不成。大白天哪来的鬼!万一惊扰了百姓,林大人那边仔细你的屁股!”

“哎吆!”被摔了个大屁墩儿的刘葫芦不敢再逃,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呵斥自己的人。对方说得有理,鬼卒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可土地庙里边的塑像已经堆了好几个月……不对,他有影子,两脚站在地上,而不是漂浮在空中。

“没有鬼!我没死,受了伤,找地方养好了伤才回来!”难得有机会替自己表白,程名振赶紧向四周拱手。他决定自己先把谎话说圆了,给众人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日后即便有人拿自己消失的事情找麻烦,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危害。至于自己因何“高升”为城隍庙里边的鬼卒,那是不着急计较的末节。馆陶县地方偏僻,百姓们难免喜欢拜一些怪力乱神。只要自己多在阳光下走动几回,流言将不攻自破。

远远围观的百姓“嗡”地一声,快速向更远的地方散去。但其中毕竟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回过头来仔细听程名振在说什么。“你们看我的影子!”“鬼既然会飞,又何必骑马!”少年人反复强调的话题终于引起了大伙的注意。人有影子,马在寒风中喷着白色的鼻息,更重要一点是,那个作恶多端的刘葫芦居然没被程名振拉走。种种迹象表明,少年人说得是真话。他没有死,不是鬼,对大伙没任何恶意。

“您,您老真没死?”匍匐在程名振脚边坐以待毙的刘葫芦被吓得最狠,也最怕自己被鬼抓走,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追问。

“你他娘的才死了呢!”对付这种人,必须用他们熟悉的方式。程名振抬起腿,狠狠地踹了刘葫芦几脚。“死人踢你,你不会疼!你疼不疼,告诉大伙,你疼不疼!”

“唉,唉,别踢,别踢,再踢我可急了啊!”连挨了几大脚的刘葫芦终于完全清醒,骂骂咧咧地道,“你小子敢踢刘大爷,活得不耐烦了吧……”

猛然,他又意识到如果对方活着,按照先前林大人的承诺,便即将就任馆陶县的县尉。赶紧收起威风,陪着笑脸补充道:“呵呵,看把我这高兴的。您居然活着,太好了,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弟兄们,赶紧给程大哥把马牵到县衙门口去。今天晌午咱们逍遥楼见,给程大哥接风洗尘!”

“不用了!几位弟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抢在衙役们回应之前,程名振四下拱手。“一去小半年,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娘。县令大人那边麻烦刘哥给汇报一下。就说我养好了伤,平安归来。明天一早就到衙门应卯!”

“唉,唉,一定,一定!”所谓接风洗尘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程名振既然不让大伙破费,刘葫芦也乐得省下这笔钱。“程哥真是个大孝子。您放心回家,衙门那边我立刻就去汇报!”

没等程名振上马,他突然又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战马的缰绳,“程哥还不知道吧?您已经搬家了!新宅子就在成贤街,跟王头儿的宅子紧挨着!”

“我搬家了?”程名振在马背上直犯晕,“王头儿?哪个王头儿?新来的捕头?”

“是二毛哥!”刘葫芦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岔子上,“他跟您一道出使张金称那边,救了全县老小性命。事后您老人家活不见人……呸呸,看我这张嘴。一高兴什么顾忌都忘了!您老人家隐居起来养伤,县令大人找不到你。就重赏二毛哥,提拔他当了本县第三位捕头。二毛哥当了捕头后,立刻买了两处宅院,一处给了您。一处自己留着住!”

“呃!”程名振长长出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感到晕头转向。王二毛居然当了捕头?就他那胆小怕事的性格?不过,成贤街是个好地方。小杏花的家就在同一条街上,成亲后想她回门的话,抬腿就可以走过去!

门口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城里边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发现已经被县太老爷下令塑了彩身,配享城隍庙内的鬼差又还了阳,大伙先是有些害怕,然后就嘻嘻哈哈凑上前看热闹。

程名振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踏入家门。奈何街道两边被围了个人山人海,战马根本迈不开腿。有些熟悉的乡老热情地打招呼,还有些没人管的无赖顽童,鞍前马后地乱钻。一边笑闹,一边在嘴里含含混混地叫着,“城隍……上差……”,显然是平素跟在大人身后看过程名振的塑像,把泥偶和真人混淆成为一谈了。

见到如此情景,程名振反而不敢走得太快。他吃不准娘亲现在到底以为自己死了,还是坚信自己活着。怕自己突然在家门口出现,把阿娘刺激得晕倒过去。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先回自己家报信儿,却又找不到太相熟的。娘两个是春天逃难时搬到县城里来的,家道贫寒,跟左邻右舍们很少有来往。

正着急间,前方人群猛然一分。十几个公差打扮的家伙笑呵呵地冲了过来。“小九哥,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会那么容易死!”当先一个人没到跟前,抽泣声先到。旁边两个亦衙役是满脸喜悦,上前拉住程名振的马缰绳,大踏步地在人群中分开道路。

“二毛、老葛、秀和!你们怎么来了!今天不训练么?”程名振翻身下马,拱着手跟大伙打招呼。除了王二毛外,其他几个都是他在乡勇营中的旧部。大白天的不参加训练在街上乱窜,被上司知道后肯定要军棍伺候。

“呵呵,乡勇营早解散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被留在了衙门当差,白天巡街,晚上打更!”王二毛抹了把眼睛,又哭又笑。虽然已经当了捕头,衣衫被浆得笔挺。他身上却找不到半分当官的威严,依旧懵懵懂懂,活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韩葛生与段清两人年龄都比王二毛大,行事也相对稳重些。先侧开身子抱拳还了一揖,然后笑着回答道:“我们几个奉命巡街,刚好巡视到附近。听见城门口有异常动静,特地过来查看查看。没想到碰见了您!弟兄们一直以为您被张金称杀了,私下里……”

“去,去,去!”话刚说到一半儿,周礼虎又从差役堆中窜了出来,将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向旁边一推,大声抱怨:“程教头刚回来,你们还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甚?走,走,咱们喝酒去,好好替程教头洗洗尘!”

“对,喝酒去,喝酒去!”众衙役哄笑着答应,“我们凑分子请程教头!谁不去谁是怕婆娘的软脚虾!”

有股久违了的温暖滋味涌上程名振心头,让他眼眶忍不住发热。时隔小半年,弟兄们居然还记着他,还把他当做教头来尊敬。没有人追问他怎么从敌人手里脱的身?也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仿佛他从没离开过般,从贼军杀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跟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用血凝成的信任,程名振不敢轻慢。他笑着抽了抽鼻子,拱手谢道:“酒肯定要跟大伙喝的,但先容我回一趟家。明天,明天傍晚,咱们逍遥楼,不醉不休!”

知道程名振是个大孝子,王二毛也赶紧替他打圆场,“大伙让小九哥先回去看看老娘。明天再拿大碗灌他。奶奶的,这半年来,老子一直跟你们说小九哥没死,你们就是不信。明天,哪个当初不信我的,自己先罚自己三碗!”

弟兄们刚进入公门不久,大多数人身上还留着原本的质朴,想了想,纷纷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做人不能忘了老娘!”

“那咱们分几个人送教头回家,其余的继续巡街,别让耽误了正事儿!”周礼虎做事谨慎,见程名振身边围拢的差役越来越多,笑着建议。

“就你小子机灵!”荣升为捕头的王二毛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你带着人去巡街,老葛,秀和,咱们三个送小九哥回家!”

“王头要是不送,程教头肯定找不到家门儿!”周礼虎满脸是笑,不动声色地替王二毛卖好。

程名振的新宅子是王二毛一手帮忙操办的,如果没人带路,他也的确不知道家门在哪儿。众衙役们笑着分成两拔,一拔继续在街道上巡视,另外一拨与王二毛一起,簇拥着程名振向成贤街走去。

不待程名振委托,已经有差役主动提前跑回他家去报信儿。片刻之后,几乎整个成贤街的邻居们都站到了家门口,望着曾经保全了馆陶县的少年英雄,脸上堆满了感激与好奇。

被大伙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程名振四下望了望,低头向走在自己身边的王二毛询问道,“我的脸是不是没洗干净,还是衣服上有污渍。你快帮我看看,别让我娘见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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