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够么?”王德仁后退半步,鼻犊短裤被夜风吹得来回飘舞,“要不要把博望山上下七千战兵,还有两万老弱都交给你?老子正打断找个地方过舒泰日子呢,你房大人肯接,再好不过!”
说罢,叫过亲兵,就要擂鼓聚将,当众传位。房彦藻被吓了一跳,赶紧压住火气,沉声赔罪,“房某性急,刚才言语冲撞之处,王统领切莫怪罪。我只是跟你借几个人手使用,你若是不允,咱们再商量便是,何苦动这么大肝火?”
“谁敢跟房长史动肝火!要脑袋不要了!”王德仁撇了撇嘴,冷笑着道。“谁不知道房长史是密公的左膀右臂,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像我这等大老粗,也就是个看城门的兵痞!”
“王统领言重了。王统领言重了!谁不知道博望营是您一手打造出来的?换了别人,怎可能让弟兄们心服!”房彦藻连声道歉,刚才的气焰烟消云散。这是王德仁的博望营,从上到下全是对方的心腹。如果他房彦藻再不识相,甭说擒杀程名振,自己的脑袋都可能搬家。
“房长史知道就好!”王德仁将脸扭到一旁,余怒未消。
“其实,我也是替王统领考虑!”房彦藻没有办法,只好换个角度劝谏,“那姓程的,可一直是密公的眼中钉。你能把他擒献,必然会令密公再高看一眼!”
“长史大人尽说笑话,密公见都没见过这小子,怎么就会把他当眼中钉!”王德仁肚子里憋着火,所以毫不客气就指出了房彦藻话中的漏洞所在。
房彦藻楞了楞,讪笑着回应,“王统领有所不知,这程名振,可是此人的关门弟子!”
说着话,他弯下腰,在掌心中轻轻勾出一个姓氏。王德仁一见,果然大惊失色,“他,怎么可能?他老人家可是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诈死脱身而已!”房彦藻拂须而笑,满脸诡秘。四下看了看没闲杂人,他又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透漏,“据说,他老人家当年从大陈国库中带出来的财宝,还有多年劫掠所得,都分散埋在了地下。而那张藏宝图,就在程小九手里!”
“在程小九手里?”王德仁的眼睛立刻又直了,木然重复。
“啊,否则,程小九哪里来的这么多宝物!”房彦藻看了看对方身上的宝甲,知道自己的药用对了地方,继续低声鼓动。“王统领请想啊,抓了姓程的,逼他将藏宝图交出来,多少财宝没有?何必只在意眼前这一点点!”
对啊。王德仁恍然大悟。程名振跟自己一样,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草头王,怎会突然多出这么多财宝来。他肯定是另有奇遇!如果将他捉了,拷打逼问……
越想,他越觉得房彦藻的话有道理。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手也不知不觉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夜风忽然就大了起来,几只乌鸦被惊动,嘎,嘎嘎,嘎嘎嘎嘎!
“统领,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只要统领点五百弟兄跟房某走一趟,过后无论多少是非,房某肯定一力承担!”见王德仁已经跃跃欲试,房彦藻继续火上浇油。
“嗯——呼!”王德仁长长地吐气,“非要今晚么?我裤子都没穿呢?要不,咱们明天白天再探探姓程的口风?如果真有那么一张藏宝图,再动手也不迟,你说呢!”
“统领!”房彦藻急得直跺脚,真不明白对方本来是很爽快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明日那姓程的必然要辞行下山,如果统领强留,则必引起他的怀疑!一旦他有了准备,我等反而难以得手!”
“总共才十几个人,就是把山下的护卫全算上,他手里也就二百来号。连二百来号敌军都吃不下,你以为我麾下的弟兄都是泥捏的么?”王德仁眉头紧锁,言谈间流露出老大不乐意。“长史回去休息吧,这么大的事情,我肯定要跟自己的兄弟商量一下,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统领!”房彦藻心里这个气啊,都不知道说王德仁什么好了。本来举手之劳的小事儿,他非得闹得人尽皆知。那姓秦的,姓贾的和姓周的几个,早把程名振给的金银看到眼珠里拔不出来了,岂肯同意自己的主张?
正打算继续劝上几句,却看见王德仁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就这样吧,天已经很晚了。让程名振多活一日,已经落入咱们手里的鸟儿,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房彦藻无奈,只好怏怏告退。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提醒李密,王德仁这路伏兵未必靠得住。早下重手解决掉,则早消灭一处隐患。王德仁却不在乎他怎么想,不等他的背影去远,立刻打起精神,冲着亲兵吩咐,“你们几个,别傻站着!去把秦堂主、贾堂主和周堂主他们从被窝里给老子揪出来,老子有要事跟他们商量!”
亲兵们答应一声,小跑着去远。片刻之后,王德仁麾下的几个得力臂膀,钻山豹子秦德刚、剥皮小鬼贾强邦和没道理周文强以及一干堂主以上职位的嫡系都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一边向王德仁靠近,一边低声抱怨:“怎么,那姓房的又闹什么妖?连个觉都不让人睡消停!”
“他老哥一个,没人给暖被窝,当然睡不实在!”王德仁笑着调侃了一句,指了指面前胡凳,示意众人落座,“都给老子打起点精神来,有重要事情得跟你们商量,据姓房的透漏……”
用最简洁的话语,他将今夜房彦藻找自己的目的,还有程名振可能拥有藏宝图的消息和盘托出。说完之后,看看大眼瞪小眼的众人,苦笑着问道:“到底怎么办?我也作难呢。你们说说吧,大伙商量出个章程来,以免将来后悔!”
“那,那姓房的话,有谱么?”没道理周文强心思最密,张口一句话就问到了要害处。
“有谱才怪,咱们被他忽悠可不止一回了!”钻山豹子秦德刚脾气最直,毫不客气替大伙回应。“在河南对付张须陀那回,打来家五公子那回,还有上回,哪次咱们不是他偷驴,咱们替他拔橛子?!”
说起这位房长史的斑斑劣迹,几个堂主全都气不打一处来。“那人的话,什么时候靠过谱?在他眼里,咱们就都是傻子,不骗白不骗,骗了也白骗!”
“对,这帮家伙,根本没拿咱们兄弟当回事儿。用得到时千好万好,用不到时还不是一脚踢开!”
王德仁越听心里越烦躁,气得用力一拍桌子,“够了。老子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说房长史的不是饿。老子我是问你们,咱们该怎么办?”
见大当家发火,众堂主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互相用目光查探,眼睛里分明都透出了怀疑与不屑。
“说啊,说正事就都没章程了。也不怪总受人家的制!”听一帮属下又都变成了哑巴,王德仁又拍了下桌案,非常烦躁地质问。
“大,大当家。我们刚才说了啊!”剥皮小鬼贾强邦向上看了一眼,探头探脑地嘟囔。
“说什么了,我怎么没听见?”王德仁竖起眼睛,沉声追问。
“那姓房的话,不能信!”剥皮小鬼贾强邦把心一横,实话实说。“大当家请想啊,如果姓程的手里有这么大一笔宝藏,为什么当初他自己不拿出来招兵买马?他跟窦建德也好长时间了吧,怎么没见窦建德那边有什么传言流出来?”
“我也觉得,这话不可信!”没道理周文强想想自己家中那笔沉甸甸的财宝,低声替贾强邦张目。“姓程的先后跟过官府、张金称、窦建德。如果他手里真有一笔财宝,即便自己不花,也早该拿出来讨好上司了。怎有机会留到现在?况且退一步说,即便他手里有张藏宝图,咱们捉了他,就能落到咱们手里么?再退一步,即便藏宝图落到咱们手里,有姓房的在,咱们也得奉命上缴。李密那厮,是肯跟咱们分财宝的主儿么?”
“对啊。咱们跟了李密这么多年,得到什么好来?!”提起李密,秦德刚又是一肚子气。“我刚才睡觉前还在想呢,咱们在李密鞍前马后跑了这么多年,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倒是程名振,出手可真够大方!”
“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处!”王德仁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驳。
“那不一样!”秦德刚把脖子一梗,横着眼睛瞪了回来。“我这条命是你王大哥的,你说往东,这辈子我都不会往西。可咱们跟李密有什么交情啊?就因为他应了那几句童谣,就得为他去死?值么?”
这话可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在坐的都是博望营的老人,谁也不觉得秦德刚的话有什么错。比起出尔反尔,杀起自己人来豪不犹豫的李密,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个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程名振。至少,跟后者一起喝酒时,不用担心屏风后面埋伏着刀斧手!
王德仁之所以把大伙找来商量,本身就是因为他对房彦藻已经失去的信任。对曾经被视为下一任真龙天子的李密,他也不想再盲从。如果不是因为李密,他不会被夹在徐茂公和窦建德两大势力之间,像个囚徒般动弹不得。如果不是因为李密,他也不会在河北绿林道上留下一个大大的恶名,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都有人背后戳手指头。
“程小九今天有句话说得好,咱们都是河北人!”周文强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他房彦藻也好,李密也罢,可都是河南来的。他们惹了祸事可以一走了之。咱们呢,日后如何在河北立足?”
几句话声音不算高,却如惊雷般炸得王德仁头皮发麻。是啊,自己的根基在河北,在博望山上。而李密的势力远在河南。上次为了李密,已经得罪了河北群雄一回。难道同样的亏,自己还要吃第二次么?
想到这样,他愈发觉得自己没听房彦藻建议的做法是无比的正确。可转念想想瓦岗军的威势,又觉得好生为难。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可那姓房的,今天催得我好紧。我敷衍他拖上一天,如果明天他再问起来,该怎么回应?”
“那就再拖一天。拖到程名振走了为止!”秦德刚毫不犹豫地回应。
这种爽直话听起来痛快,却没什么积极意义。王德仁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贾强邦,“邦子,你主意多,你说呢?!”
贾强邦手撵鼠须,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那得看大当家什么意思了。想不想卖程名振的人情,想不想得罪李密?”
“说明白些,别绕弯子!”王德仁抓起茶盏丢过去,大声命令。
贾强邦一弯腰,在茶盏落地前利落地将其抄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沉吟,“程名振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买粮食,而是为了平安把粮食运回家。换句话说,他的目的其实是希望粮船经过博望山时,咱们不要留难。而未必是真的需要咱们替他跟李密求情。大当家请想想,以他跟徐茂公的交情,用得着咱们帮忙递话么?以徐茂公现在的位置,他即便把黎阳仓都搬空了,李密拉得下脸来阻止么?”
“这……?”王德仁眉头紧锁,无言以应。他还真没考虑这么远,只是刚才经过房彦藻的提醒,才发觉其实程名振找自己帮忙这个借口很勉强。如今被贾强邦把迷雾背后的事实揭示出来,禁不住心头波涛汹涌。
博望山正卡在运河旁边,无论从哪里运粮向北,几乎是水路必经之地。这样解释,程名振急于跟自己搞好关系的动作就合情合理了。而翟让被杀后,瓦岗内营众将对李密恨之入骨,全靠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徐茂公出面安抚,才没酿成规模更大的火并。即便如此,徐茂公之所以出巡黎阳,也是为了不再与李密碰面。这种情况下,无论徐茂公在黎阳做什么事,只要她不另立山头,内心有鬼的李密便不敢干涉。否则,只要徐茂公振臂一呼,程知节、单雄信、秦叔宝,这些瓦岗军数得着的猛将极可能弃李密而去。
可李密得罪不起徐茂公,却得罪得起他王德仁。他王德仁麾下只有两万多喽啰,并且个个食不果腹。李密随便拍出一哨兵马来,就可能把博望山连根拔起。即便李密不下令,只要瓦岗寨跟博望山划清界限,河北地方其他豪杰也会如群狼般一拥而上,将博望营像肥肉般撕成碎片。
想来想去,王德仁无奈地承认,自己其实是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没有让大伙都满意的办法?”眼巴巴地看着贾强邦,他低声询问。这一刻,根本不像个大当家,反而像只陷入兽群中,走投无路的小绵羊。
“没!”贾强邦轻轻摇头。“即便我们今天放了程名振下山,日后粮船自脚下经过,房彦藻搬出李密的将令让我等拦截,我等也不能不从!”
抢窦建德粮食,并且这粮食还是从徐茂公处发来。这不等于从老虎嘴边叼肉么?可想想房彦藻的骄横跋扈模样,经过他的鼓动,如此荒唐的命令,李密还真可能下得出来!
“他姓房就成心不让大伙过消停日子!”众堂主接过贾强邦的话头,对房彦藻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声讨。
“对,这王八蛋,肯定是看咱们都得了金珠,自己就得了一份破字帖,心存嫉妒!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可不是么?我刚才过来时,还看见程名振麾下的雄阔海,扛着个大箱子去房彦藻的住处了。想必是怕他嫌礼轻,被逼着又补了一份!”
“有这种事?”王德仁长身而起,冲着正在嚷嚷的一名堂主追问。
被问到的堂主姓黄,落草前是个账房先生,算筹摆弄的极为清楚,“是啊!我还纳闷呢,白天不是给了一份么,怎么晚上还单独送礼?现在想想,肯定是姓房的嫌礼物轻的缘故!”
两厢对照,房彦藻的行为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想必他是敲竹杠敲的不顺利,所以才想借博望营的手给程名振点颜色看看。而既然今夜雄阔海又奉命补了一份厚礼给他,等到明天,估计他又要换另外一份嘴脸!
“这姓房的,鬼精鬼精!”
“拿了钱不办事,还想把人吸干了。什么东西!”
“他们这些读书人,不都这德行么?李密当年落难时得了大伙多少好处,几时见他还过人情来!”
众堂主们愤愤不平,一半是为了房彦藻的狡猾,另外一半却是为了那一箱子看不见的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