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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好人歌(14)

话音落下,没来及参选的人垂头丧气,已经被选中入伍的人却兴高采烈。董主簿先是笑着扫了众乡勇一眼,点手叫来新任兵曹程名振和本县远近闻名的“神捕”郭进,微笑着说道:“本来程兵曹上任的手续还没走全,不该担此麻烦的。但本县人手实在稀缺,所以这些弟兄们,还请程兵曹和郭捕头两个先带去安置。营房、床铺和伙食,县令大人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如何分派,郭捕头非常清楚,程兵曹尽管跟着郭头去熟悉一下情况。至于弟兄们,就暂时就混在一堆放着,待明天咱们招募齐了一千乡勇,再着手分伙编队,严加训练!”

“愿听主簿大人安排!”程小九恭恭敬敬地抱拳。然后转身又给郭捕头做来个揖,陪着笑脸说道:“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凡事还请郭伯伯多加指点。”

“嗯!”五短身材的捕头郭进抬起眼皮扫了一下程小九,微笑着道:“兵曹大人又何必谦虚,照常理,我要事事向你请教才对。不过有些话咱们还是早日说清楚的好,我只是本县的捕头,抓个小偷,给乡邻们做个和事老儿什么的,还多少懂一点儿。这领兵打仗的事情,纯属赶鸭子上架。如果出了什么纰漏的话,还请程兵曹不要见怪!”

话虽说得客客气气,言语之外的冷落意味却呼之欲出。程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对面这个地头蛇,又陪着笑脸拱手,“郭捕头客气了,这阖县上下,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又经常提携晚辈。若是晚辈哪里做得不到位,您老尽管说,晚辈立刻改正便是!”

郭捕头又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程兵曹乃县令大人钦点的属吏,怎能谦虚说什么都不懂呢。那不是等于说县令大人错看了你么?”说罢,他哈哈干笑了几声,用手指点周围数百名乡勇,“这些人可都看着你今日如何耀武扬威的,将来谁敢对你不心服口服?你可千万带好他们,别让县令大人太失望了!”

“晚辈上午时是被太阳晒傻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程小九强压着心中的怒气,继续跟郭捕头打哈哈,“您老就别埋汰晚辈了,再说几句,晚辈都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容易被乡勇们认为软弱可欺。却仍然不得不忍字当头。否则一旦跟姓郭的起来冲突,自己肯定要吃亏不说,话传到上司那去,无论自己多站理,也难免会落个恃宠而骄的印象。

见二人话不投机,董主簿赶紧上前撮合,“郭捕头别拿程兵曹开玩笑了。他只是学过些武艺罢了,又怎比得上您对这地方的风土民情熟悉。要我看,您老就当带徒弟一样带带程兵曹,他年纪轻,将来出息了,肯定会记得您老的好处!”

捕头郭进不敢驳了主簿大人颜面,轻轻耸耸肩膀,笑着道:“看您这话说的。好像我欺负年青人一样。照理儿,兵曹大人的级别可是在我这捕头之上的,我老郭再混账,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啊。您老尽管放心,即便我不收这个徒弟,也会尽力指点他,决不眼看着年青人吃亏便是!”

“那就好,程兵曹,还不给郭捕头道谢!”董主簿立刻拉起程小九,笑着吩咐。

“多谢郭捕头仗义!”程小九笑得脸都酸了,还是装出一幅谦恭模样,向郭进抱拳躬身。

郭捕头口称“不敢”,侧开身子,以长辈的身份还了个半揖,算是认可了程小九这个新同僚。然后竖起眉毛,冲着身后的一干弓手、帮闲、野牢子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兵曹大人收拢下属?都安排到营房里边去,四十个人一间房子,仔细照顾好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是,您老尽管放心!”弓手、帮闲、野牢子们齐声回应,俨然一支嫡系部队。

这些家伙都不占县衙的正式编制,完全靠着郭捕头的照应才能在乡里横行,无论郭捕头说什么,他们都不敢顶撞。但程小九是县令大人钦点的兵曹,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们也不敢将程小九得罪狠了,以免将来受到池鱼之殃。

看到郭、程两位“大人”终于勉强走到来一块儿,众帮闲们也松了口气。抖擞起精神,将七百多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勇全部领入营房,安排好床铺、馆舍,然后又每人发了一片粗麻布权当行李,一双草鞋包脚。

这样的条件虽然简陋,比起很多乡勇们原来过的日子,却已经像是在天堂般了。很多人将刚刚发到手的麻布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准备日后带回家里给孩子们添置衣裳。也有人摸着额头蹲在铺满金黄色稻草的大通铺旁,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此一来,整个营内的秩序倒也算得上井然,至少比程小九预计之中要好得多。没见到一个闹事的刺儿头,甚至本来该由衙门给安排的饭菜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儿抱怨。

仔细在营房内巡视了两遍,程小九渐渐放下心来。到了这个时刻,他的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觉得像飘在云雾中般,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因此晚饭也没吃多少,随便扒拉了几口,便跟郭捕头留下来给自己帮忙的小弓手告了个假,拉着王二毛回驴屎胡同向娘亲报喜。

王二毛才吃了一碗免费的白米饭,肚子仅仅被填了底儿。被程小九强拽着,一步一回头地硬扯了出军营,气得嘴里不停地嘟囔,“我说兵曹大人,你自己回家不就行了么?稍带着告诉我娘一声我已经入伍吃粮,也省得我来回跑路。好不容易吃上顿饱饭……!”

“你吃吧你,早晚一天把自己撑死!“程小九气得用膝盖顶了王二毛屁股一下,低声呵斥。衙门里突然招募这么多兵勇,显然不仅仅是为了防备什么小蟊贼。也就是王二毛这种没心肝的,只看到了眼前那碗米饭,却没想到日后所面临的风险。

“兵曹大人欺负人了!”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自己,王二毛哑着嗓子叫道。

“去你的,再叫我兵曹大人,我就当众揭露你根本不识字!”程小九的思路被打断,气得又踹了王二毛一脚,笑着骂道。

王二毛嘿嘿奸笑,“本来还认识三个的,被你这一脚,踢没了两个。左近一个王字我不会认错,不管他正着写还是倒着写!”

被他这么一搅合,程小九暂时没心思担忧自己的未来了。两少年说说笑笑,结伴离开了军营。绕个夫子庙、成贤街、青玉大街、琉璃胡同,正准备向城南拐。身后突然跑过了一匹快马,马背上的过客先是不经意地回头,然后满脸喜悦,一边甩镫离鞍一边笑着招呼道,“那不是我七妹家的小二子么?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有阵子没到你家里去了,你们娘几个过得还好吧!”

王二毛被问得两眼发直,直到屁股上被程小九狠狠扭了一把,才猛然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蒋,蒋,蒋大舅舅,我,我娘和我们都还行。您这,这是到哪里忙去,怎么这晚了还急匆匆的!”

“没事,没事。我是照例巡街,免得有贼人胡闹。几个徒弟就在前边等着!”眼神突然变得好起来的蒋姓弓手笑着摸摸便宜外甥王二毛的头,然后冲着程小九抱拳施礼,“这位可是刚刚赴任的程兵曹,在下蒋烨,是本县郭捕头的开山弟子。下午听弟兄们说馆陶出了个少年英雄,正懊恼无缘一见。没想到刚刚懊恼完了,立刻遇到了您!”

他是王二毛的表舅,程小九自然不敢托大。侧开身子,然后还了个全揖,客气地说道:“晚辈只是突然走运,被林大人亲自考校了一番。其实本事没弟兄们传说得那么强。您要是忙,尽管接着去忙。二毛我们两个没事闲逛,就不耽误您的执行公务了。”

“看这话说到哪去了。什么公务,小事而已。您现在既然做了兵曹,今后这些事情也少不得让您知晓,所以不如小的陪您走走,也好让地方乡老们认认您的面孔!”弓手蒋烨又靠近几步,笑着和程、王两个走做了一排。

论及穿戴,蒋烨身上的打扮要比程、王二人很齐整得多。但程小九依旧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对方身上那股市侩气息。那气息就像一坨冰冻了的痰,无论包裹着怎样光滑的外表,都无法令人感觉身心愉悦。

弓手蒋烨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冷淡,或者说他根本没察觉出程小九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一边拉着坐骑慢慢前行,一边热心地像两个少年指点道:“这条街是咱们馆陶最繁华所在,天南地北的货物,凡是你们两个能听说的,几乎都能买到。眼下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当年运河刚刚开通的时候,甚至连海外的昆仑奴都有的卖。那身上黑的!除了眼睛和牙齿外,就像木炭一样。要是半夜时对着你一龇牙,能把人活活吓昏死过去!”

“啊,是么!”王二毛被蒋烨突然龇出来的满口大黄牙吓了一跳,躲闪着回应。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奶奶的,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有如此臂力,在其族中想必也是个壮士!”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他非常不喜欢蒋烨这种拿人当牲口的态度,但对方是二毛的舅舅,又是自己日后的同僚,只要其赖着不肯离开,谁也拉不下脸来硬赶他走。

“到底是兵曹大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蒋烨笑着接过程小九的话头,“我后来听人说那昆仑奴是化外某个小国的大将军,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被贬做了奴隶,全家卖到了海船上!”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发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听到蒋烨那特有的公鸭嗓子,打手们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其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几步,做着揖打招呼,“蒋老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街面上情形怎样,有饿殍故意肇事么?”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听见门外的对话后,几个正在与米店伙计理论的百姓立刻不吭声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紧贴着门边溜了出去。几个打手冷眼看着对方离开,拖长了声音回答道,“咱们赵家老店,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生事啊!况且有蒋老爷您坐镇,那些霄小无赖胆敢造次么?”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今天没空喝茶,程大人第一天到任,我得带着他们熟悉熟悉这条街!”没等程小九开口,蒋烨抢先拒绝。

说话间,米铺管事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跟蒋老爷打了个哈哈,然后抱拳向程小九寒暄道,“原来是上午力举两个石锁,枪绽万树桃花的程兵曹路过,我说小店里边今个儿怎么越到了晚上越亮堂呢。您吃过宵夜了么,不如就由我来做个东,大伙一道庆贺程兵曹莺迁之喜,如何?!”

“去、去、去!”蒋烨用力推了米铺管事一把,“别跟我抢客人,请客哪里轮得到你。日后来了新鲜米粮,照旧例给程大人家里送一份,价钱从衙门里边算。我这位侄儿是程大人的好友,照着我麾下的弟子们同等看待!”

“嘿呀,您还真赶巧了。店里边刚到了半船扬州褐珠,那可是皇上都喜欢的好米,熬出粥来最补身子了。敢问程、王两位老爷的家住在哪?我一会儿就派伙计给您二位家中各送一袋子过去!”米铺管事一拍大腿,笑着推荐。

程小九刚刚混上个小吏身份,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抢了好几次,终于赶在蒋弓手替自己做主之前阻拦道:“您老千万别客气,我家里人少,吃不完这么多米。况且这米可金贵着呢,放在店里边能生好多利息,我没帮大伙做过什么事情,不能无功受禄!”

“嗨,您老跟我客气什么呀!”米铺管事笑着“抱怨”道,“咱们铺子全凭衙门里的老爷们罩着,出点米让大伙尝尝新鲜也是应该的。况且今后您老做了兵曹,这一地安危还得依靠您老呢!我要是不让您老吃饱了,养足力气杀贼,还不被父老乡亲们用吐沫星子淹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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