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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采葑采菲(3)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干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专家黄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小,可是嘴型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丈夫同在苏联,认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丁宝桂说,社里最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根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地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做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激。只是想到去世的姚謇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第五节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比他确信自己绝不抛弃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太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自己得以豁免。谁知朱先生忽然咳嗽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口,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急得抬头向着大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己的理是惟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地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个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杜丽琳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地说:“忘了——哦,没有了,完了。”接着又赶忙说:“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想,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她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人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杜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着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说:“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歹,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话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第六节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友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杜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于孔门弟子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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