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
“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的。”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告诉余伯伯找你算账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总比闲搁着好。”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说:“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老伯母,不是我当面奉承,像姚妹妹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
“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她只追问女儿,傅今找她谈话没有。
姚宓上心事说:“还没有呢。可是那个陈善保看来直在想找我。幸亏我躲得快。但愿再躲几回,他知趣别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天阴欲雪,陈善保好像在等机会和姚宓说话。正好许彦成到图书室来,对她说:
“姚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咱们到外间去谈谈,可以吗?”
他们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彦成低声说:
“我妈妈昨天早上到你们家去闯祸了,你知道吧?”
“知道——也不算闯祸。”
“余太太说得很委婉,可是我知道我妈妈准闯祸了。而且她的脾气是犟极了的,不达到目的就没完没了,准缠得你们厌烦。我呢,忽然想出个好办法,不知你赞成不赞成。”
他告诉姚宓,他从国外带回一只新式唱机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可是他只可以闲搁着,因为丽琳嫌他开了唱机闹个没完。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他想姚太太准爱听音乐。
姚宓高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交换,是不是?”
彦成点头说:“琴,搁在我们家客厅里做摆设。我负责保管。小丽压根儿没耳朵,唱个儿歌都走调,弹什么钢琴!我们送她上学就完了。唱片,你们可以听听,消遣消遣。”
“太好了!妈妈经常也看看书,可是大夫不让多看。她有时候叫我弹琴解闷儿,可是这几年来我哪有工夫练琴呀?指头都僵了。妈妈渴着要听点好音乐呢——你也可以到我们家来听。”
“可以吗?谢谢你。反正我闲搁着唱片不用,和你们的钢琴正是一样。今晚,丽琳要我和她一起到府上来向你妈妈道歉。丽琳准也赞成我这个建议,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她,先问了你再说。”
姚宓看见善保守在一边。等他们谈完,善保却走了。
许彦成的建议得到丽琳赞成,也受到姚太太的欢迎。“交换”的事,双方很顺利地一下子就谈妥了。
彦成夫妇告辞出门。姚太太对女儿说:
“这位‘标准美人’看上去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姚宓不及答话,陈善保就来了。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等他“谈”。
陈善保说:“我等了你两天,只好等你们的客人走了再来,也许时间晚了。”
他接着就告诉姚宓,领导上调她做研究工作,叫她快制订自己的工作计划。她不用写小结,不过得把书目编完。他说,姚宓和他和姜敏都算同等学力,施妮娜、杜丽琳和许彦成大概也算同等学力吧?他不大知道。
“罗厚呢?”
“不清楚。他和江滔滔算是同等吧?以后施妮娜和江滔滔都到咱们外文组来了。”
“她们来干吗?——哦,施妮娜是苏联文学专家。江滔滔是什么学历、什么专业呀?她不是作家吗?她难道也和罗厚一样是研究院毕业的?”
“她原在现当代组,可是咱们这里需要她。她在不知什么学院的研究班上旁听过。”
姚宓说:“我的书目哪年才能编完呢?我干脆还是继续管图书吧,不用订什么研究计划了。”
善保做了个鬼脸说:“编目呀,你把手里的一本编完就算,留给施妮娜吧,你不管了。”
“什么?留给施妮娜?她不是在外文组吗?”
“她兼任图书室的什么主任。”
姚宓忍住没说什么。等陈善保一走,她苦着脸对妈妈说:“我怎么办呢?连退路都没有了。”
姚太太安慰她说:“研究工作总比管图书好些——而且,姜敏准对善保做了些工作,他找你只谈了公事。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第十一节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口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橛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汪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
“滔滔,训他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座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妆,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妆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袄,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袄,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浅入时无?’不用‘笑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上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座,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地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
“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守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
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嬉皮赖脸对范凡说:
“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兴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你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口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太,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
“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请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