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英国签了五口通商的条约之后,广州码头风光不再,生意锐减。百万穷人失了衣食来源,只能回到广西大山中。广西是有名的苦地方,种不出粮也没有丝、茶、盐之利,所以洪秀全与冯云山这些叛逆头子才能在那里传教惑众,老百姓饿了肚子,就只能跟着他们往那虚无缥缈的天国奔了。”
讲到这里,古平原一语结煞:“什么军费、赋税都不过是表面功夫,真要是把老百姓的肚子喂饱了,疯子才去跟着造反。”
“古东家,您来得太好了,我正愁一家老小无人托付,这下放心了。”顺德茶庄的掌柜姓彭,单名一个海字,人长得胖,饭量又宏,人送外号“彭海碗”。
古平原携常玉儿来访,他是财东身份,留守的伙计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去通禀。彭掌柜倒屣相迎,极是热情,他的家眷就住在茶庄的后院,内人便将常玉儿邀到里房说话。彭海碗则肃客至后院正房。
古平原初来乍到,一边往后面走,一边留神观看,这一看心里不由得画上了大大的问号。按理说顺德茶庄遣散伙计,关了买卖,那就该冷冷清清才是。可是几个跨院里人进人出,特别是通往库房的路上始终有人脚步匆匆,墙角堆着大量的捆茶包用的细麻和桑皮纸。再留神往地下看,青砖缝里都是茶叶细末,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几年没开张的买卖。
古平原带着疑惑进了掌柜的正房,刚刚落座,还没等他开口,彭海碗忽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古东家,我是活不过今天了,这顺德茶庄今天我就交还给胡家,只望您在胡老太爷面前美言几句,看在我尽心尽力这些年的份儿上,能照应我家里人一些,彭某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
古平原冷不防受了一拜,赶紧把彭海碗搀起来,问道:“彭掌柜,你我初识,你这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出,我可真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呢?”
彭海碗紧拧着眉头,连连打着唉声,可就是不说缘由。古平原一向耐心,也被他弄得有些生气,心说你这个人好不明事理,我是财东来店整顿,你作为掌柜,正该从旁辅助,可是却说今天就是你送命之日,又说不出理由,难不成是给我个下马威?
古平原沉了脸,刚要再次追问,听见房门处有人轻咳了一声。是常玉儿,她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将他唤了出来。
两人走出十几步远,常玉儿这才轻轻道:“你知道吗,这位彭掌柜闯了大祸,如今祸到临头,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原来常玉儿从彭掌柜的家眷处听到消息,别看彭掌柜其貌不扬,可是能执掌这么大一个分庄,做生意的心思自然灵动。他自从接了本庄的信儿,就打起了小算盘,总觉得偌大一家茶庄,空放着不赚钱实在浪费了,反正东家也说了要关店,此时赚多赚少还不是都进了自己的腰包。于是他大着胆子与长毛做起了生意。一开始只是给士卒供些劣等茶末,后来因为顺德的名气太大,军官们也纷纷找上门来,渐渐把库房积存的几百斤好茶都卖光了。
这时候,江宁城里正经买卖开张的已经不多了,老百姓躲避战火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品茶。彭海碗毕竟心里也害怕,把手头的存货出清了就打算收手不干,可没想到,下一笔生意的主顾居然是洪秀全的天王府。王府要的都是顶级的好茶,这笔生意彭海碗没有胆子做,可是更没有胆子推,无奈之下只得联系了几个走私贩子,从城外运来货色交差。
“从此他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古平原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常玉儿点点头:“天王府在他这儿买茶叶,长毛其余的王爷官吏当然也认这家,这十年来,别看城外打得不亦乐乎,彭掌柜可没少发财。”
不过好日子终归是过到头了,湘军攻破江宁,对那些“从逆”之人自然要秋后算账,彭海碗一向出入各家王府,也算是为长毛效劳的红人,自然是忐忑不安。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昨天店里来了个湘军把总,送来两江总督的一纸公文,指明今日午后要彭掌柜到总督衙门报到。
这一去还有好儿?只怕连鸿门宴都没吃上,人头就已经落地了,彭海碗悔不当初,昨天夜里已经向家人诀别,可是他心里也没个准儿,要是自己真被判了“从逆”之罪,家人也连累成了罪孥,乱世杀人不讲道理,“全家处斩”还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么,到时候一家人只怕要在黄泉相见。
彭家上下如今一片愁云惨雾,难怪彭海碗心神大乱,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古平原思索着冲常玉儿笑了笑:“我倒可以帮他这个忙,不过他用东家的买卖私自为自己谋利,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吃下去的得让他吐出来。”
古平原转回身来到房中,盯着彭海碗看了多时,方才开口道:“彭掌柜,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去吧,家里人我自然照应,若真是受了株连,我替胡家答应你,由茶庄公中出钱买十几口薄皮棺材,别看你这个伙计占了东家的便宜,东家却不能亏待伙计。”
一句话碰在彭海碗的心尖,只觉得又愧又悔又怕,不由得呜呜咽咽放了声。古平原趁势教训道:“拿东家的钱肥自家田,赚了收进腰包,亏了填到账上,这是做伙计的大忌。你做到掌柜,胡家待你不薄,怎能如此昧着良心做事?”
彭海碗哭丧着脸:“古东家,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实在是骑虎难下,要是一开始听老太爷的话关店上板就好了,可是一旦开始做上了买卖,再要说不做,惹怒了长毛可不是好耍的。唉,银子越赚越多,可是江宁被围,也不能买铺子买地,只能藏在后院地窖里,眼瞅着都快堆不下了,还是没地儿花去,您说我这是图什么!”说着抬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这一家茶庄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古平原有些好奇。
彭海碗举起一只手,五指叉开。
“五万两?”
彭海碗苦笑:“五十五万两,只多不少。”
古平原吃了一惊:“江宁城这些年被围得水泄不通,光凭这一间铺子,只靠走私进货,怎么就赚了这么多钱?”
“实不相瞒,我除了和长毛做生意,也和城外的江南大营做些买卖。围城十年,大营里面就像集市一样,官兵吃空饷、分贼赃,个个不缺钱,买起东西来手脚大方得很。”
古平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顺便也带着那么一点佩服。两军交火,兵凶战危之地,彭海碗居然能够左右逢源地赚银子,足见此人生意手腕高人一筹,胡老太爷果然有眼力,任命的这个分庄掌柜的确是个人才。
正因如此,古平原下定决心要帮彭海碗这个忙,准备使一点软硬兼施的手段,以便让他能死心塌地地为东家效力。
“胡老太爷让我来整顿茶庄,本来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我此刻就可以召集伙计,免了你的大掌柜一职。不过我做事一向给别人一个机会,只要你是诚心悔过,我便既往不咎,连两江总督衙门的麻烦,我也可以帮你解了。”
“当真?”彭海碗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只见古平原笃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古平原的身影在彭海碗眼里简直如丈二金刚一般了。求生之机一出,彭海碗的口齿顿时伶俐起来,这才看得出他生意人的本色。
“古东家,您放心,我姓彭的要是受了这样的大恩还不思悔过,那还叫个人吗?我现在就起个誓。”
“不只是悔过,还要回报胡老太爷对你的知遇之恩。”古平原拦道,“你先别忙发誓。我讲的这几条你听清楚。第一,从今往后你只能提与江南大营做过生意,不许再提与长毛做生意的事儿,全店上下都要守口如瓶,这要靠你去管束告诫,必要时可以许伙计们一些好处,但也要让他们知道,一旦此事被官府追究,全店上下都要担干系,谁也跑不了。”
“我懂,我懂。”彭海碗连连点头,然后又犹豫着说,“我就是担心长毛那儿有账簿……”
“账簿是一定有的,不然为什么总督府会传唤你。不过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情我来解决。”古平原举起第二根手指,“这第二嘛,赚的五十五万两银子不能算作你的私产,要算是公中的银子。当然了,你辛苦十年不能一无所获,这笔钱待我回明胡老太爷,从中给你抽成奖励。”
“不敢不敢,我但求全家老小平安无事便是心满意足了。”彭海碗此时哪还敢惦记这笔银子,连连摇手。
“最后一点,盼你从今往后要一心一意对待生意!”他放缓了语气,“方才我一路走进来,发现胡老太爷眼里有水,为什么呢,因为他用了你这么个能人。老太爷信重你,把最大的分庄交到你手上,你呢,却把心思放在了为自己发财上,这个名声要是传出去,只怕今后你就无法再在商界立足了。更何况到时候一定会有人讥讽胡老太爷识人不明,误用了这样损公肥私的伙计,受赔累也是活该。彭掌柜,你想想看,此举既对不起别人,也害了自己,何苦来哉。”
“古东家,您、您别说了。”彭海碗也动了真情,“我是胡家账房出身,老太爷一步步把我提携到大掌柜的位子上,我真是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拭了拭眼边的泪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古平原善于看人,一眼就看出彭海碗是真心悔过,也很欣慰。“你能这样说,我便可以替你到总督衙门走一趟。”
“您去?”
“我是东家,既然进了这江宁城,自然该我代表茶庄去面见总督大人。”
彭海碗日夜忧思的就是这件事,当然知道古平原是冒险替自己出头,真是感激涕零,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句。
“东家,这一趟可是危险得很,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古平原并没有九条命,也不是把自己的脑袋随随便便就拿来做赌注。他敢替彭海碗去总督衙门,当然是有他的办法,这个办法就在他的衣袋里。古平原出门的时候特意探手入怀,摸了摸东西尚在,这才上路。
顺德茶庄在江宁城的东门边,离着城门不远,方才古平原进城之后没走几步就进了茶庄。如今要去总督衙门,绕过被康熙皇帝下旨拆了去建普陀寺的明故宫废墟,还要沿着大街小巷走上三里地。
眼下江宁城元气未复,叫个轿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古平原只得安步当车。这一路把他看得是触目惊心,江宁克复已经半年了,暗巷之中却仍见白骨暴尸,石板路上更随处可见暗青的血迹,也许是心理作祟,古平原走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满鼻子都是血腥气。
他以为是错觉,没想到刚拐过一个转角,就碰上一排十几个人跪在街上,身前横七竖八躺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古平原与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年目光相撞,就见他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微张着嘴像是想要喊出来,然而一声“砍”的号令,十几把钢刀同时劈下,人头落地,血从腔子里喷出来,尸身栽倒。那少年的人头滚了几下,正来到古平原的脚边,眼睛依旧大睁着,看着头上的一片天。
古平原知道这是官兵在捕杀长毛余党,叹了口气,知道管不了这样的事儿,打算拔脚前行。
“站住!老子杀长毛,你叹什么气?难不成你是长毛逆匪。给我逮起来!”方才发令的是个千总,此刻把眼睛瞪了起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古平原与官兵打过多次交道,当下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总爷,我是东门顺德茶庄的东家,两江总督曾大人昨儿派人传令要我去趟衙门……”
这些官兵听他抬出曾国藩这尊神,果然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古平原不等他们再开口,便从袖中捏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塞给那千总:“总爷,各位兄弟出队辛苦了,我是卖茶的商家,这点钱请大家吃茶,聊表寸心。”
银票到手,那千总当即换了副嘴脸,扬眉笑道:“呵,还让你破费了。这位东家,绕条路走吧,前面都是弟兄在抓人,别把你误逮了去。”
古平原看着这几个官兵扬长而去,带着苦笑摇了摇头,按照指点绕路前行。这样一来却费了功夫,等他到了总督衙门,已经晚了一刻钟。
这里有清一朝以来便是两江总督衙门,驻扎江南第一封疆大吏,已然有两百多年了。后来长毛攻破江宁,时任总督陆建瀛仓皇出逃时被杀死在南城小校场。总督衙门被洪秀全改为天王府,一晃儿已经十多年了。
湘军破城之日,天王府本来完好无损,曾国荃派人看守,谁知半夜里无端起了一场大火,将天王府烧得片瓦不留。都说洪秀全十年经营,金山银海都聚在天王府内,结果火过之处成了死无对证,曾国荃回奏朝廷只上缴了一颗伪天王玺。
之后不久,曾国藩便拨出一笔军饷,找来工匠,大兴土木在天王府的旧址上兴建起了总督衙门。有钱好办事,衙门前面三进办事的厅堂如今已经完工,后面住总督家小的花园住宅也已初具规模。
古平原说明身份,拿出公文,把守的士卒搜身后便将他放了进去。
总督衙门是俗称,正式的名字是“两江总督部院”,在衙内值日书吏的指引下,古平原从上书“公生明”的仪门而入,从右边绕过高大轩敞的正堂,来到二堂。二堂外,几个匠人正在垂绳挂匾,匾上写的是“政肃风清”,一笔颜体字很是潇洒漂亮。
“这不是曾大人的亲笔吧。”他问书吏。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大人的笔迹?”
古平原摇摇头:“写字的是个聪敏非凡之人,从笔迹上就可看出,性子是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一派。我久闻曾大人是理学名臣,沉毅稳重,他的字不会如此飞扬。”
“你懂书法吗?”不知什么时候,边上站了一人,嘴角带了丝笑意。
古平原一惊,仔细看了这人一眼,立刻跪下答话:“回曾大人话,草民曾经进过学,对书法一道略知一二。”
“你说得对,这是左宗棠左大人的亲笔。”那人笑道,“如今江宁城里的红顶子可不少啊,你怎么知道我便是曾国藩呢。”
“红顶子虽然多,可是双眼花翎只有一根。”古平原毫不迟疑地说。
“不错。你是什么人,倒是有几分眼力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