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偶尔闯入一个奇妙的学术领域——比较语言学的疆界。忘了在何时何地,我曾经纳闷过,为什么leech一词既指医生,同时又指被医生使用了许多个世纪的一种蠕虫(蚂蟥)。二者谁先出现的,是医生,还是那虫子?
可爱的《美国传统词典》有个五十页的印欧词根附录,基本上是根据《波科尔尼印欧语言词典》辑录的。我妻子曾跑遍纽约城的大小书店,在一家珍本书店里找到了一本波科尔尼,作为送我的生日礼物,此后,从前的书再没翻开过。
语言的进化可比之于生物学上物种的进化,就看你愿不愿意从那么远处去比。在这两个方面,首先的和最深刻的问题都是迄无定论,而且是无法回答的:生命最初是怎么开始的?最初的人类语言是什么样子?
两者都存在化石,这使得我们有可能追溯到接近起初的某个地方。最初的生命形式是原核细胞。那些有机物形状和大小都跟细菌一样;好多种系的球菌和杆菌在岩石中留下丝毫不爽的印迹,把生命的历史溯回到三十五亿年前。此后的二十五亿年里,类似的微生物构成了这一行星上的全部生命。这些微生物有的是自由生长,更多的则聚群而生,形成像“藻丛”那样的庞大群落。后来,这种巨大群落化石成为巨大的地质结构,称作垫藻岩。只是在晚近的时期,也许是在十亿年前,原核的藻类才向地球的大气中输入足够的氧气,使有核细胞得以形成。线粒体是为所有的有核细胞提供氧化能量的;植物细胞内的叶绿体利用太阳能,生产出植物所需要的养料和氧气——它们都是细菌和蓝绿藻的直系后裔,在这十亿年间与我们所有这些生命形式结成共生关系。
人类语言的化石当然晚近得多,并且只能通过比较语言学的间接方法加以观察。可那些化石的确是存在的。最面熟的是那些印欧语词根,相当于原核生物,乃是大多数西方语言和某些东方语言的祖先。这些语言包括梵语、希腊语、拉丁语、所有的斯拉夫语言和日耳曼语言、赫梯语、吐火罗语、伊朗语、印度伊朗语族诸语言,还有其他数种,均来源于粗略估计约二万年前的一种共同话语。这些语言进化所来自的那些原始词汇,可能就是关于一些简单的无核概念的表达法,是一些词义毫不含糊的单义词。
Leech的两种含义是生物拟态现象在语言里进行的例子。意为医生的leech,它的词根可追溯到语言的起源:leg一词意指“收集”,派生意义为“讲话”,不知怎的,还带有知识和智慧的含义。它后来成了古英语里的laece,古荷兰语里的lake,意思均为医生。一路演进下来,在早期的日耳曼语里,它产生了lek-jaz,意指“讲着咒语的巫师”,这与早期医生的职责是正相符合的。医生在英语里被称为leech有好几百年。丹麦医生现在仍叫作Laege,在瑞典,则称为Lakere。
Leg又生发出其他的子裔,跟医生不同,但意义有些关联。这些词有lecture(讲课),logic(逻辑),还有logos(逻各斯,理念),这些例子够让医学受宠若惊的。
作为虫子的leech较难追寻其渊源。《牛津英语词典》记录其10世纪的形态为lyce,后来写作laece,再后来,这两种leech不管怎样,实际上成为同一个总的意思。医生这种leech靠使用leech这种虫子来谋生;leech这种虫子据认为(我认为这种认为是错误的)有祛病强身的功效,因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医生。像这样,两个意义不同的词融合成一单个词,带有两种意义,这有个术语叫“同化”。“收集”这一意思大概没有被融合,却在两种用法里都顽强地保留下来:蚂蟥采人血,医生收诊费(同时兼采人血)。税吏曾被称为leech,当然用的是血吸虫的意思。
Doctor(医生)一词来自dek,意为某种合宜的、可接受的和有用的东西。它变成拉丁文的docere,意为教导;还变成discere,意为学习,于是有了disciple(门徒)。在希腊语里,它被认为意指某种可接受的教导,于是产生了dogma(教条)和orthodox(正统的)。Decorum(礼)和decency(宜)两字同源。
Medicine(医)本身来自词根med,意指分给一定分量,或采取适当措施。拉丁语使用这个词根,造出了mederi,意思是照料,愈合。英语词moderate(适度)和modest(适中)也是med的后裔,包含着被长期遗忘的对医家的古训。对这些词源学上的表兄弟们,医学生们应时时加以静思(meditate,另一个同源词)才对。
Physician(内科医生)一词来自一个奇妙的词,是古语言里词根的元老之一,即bheu,意为自然本身,生存和存在。希腊语里用这个词根造出了phu-sis,一路演进到英语,生发出physic(体质的),通常用于医学;还有physics(物理学),意为研究自然。
Doctor(医生),medicine(医学),physician(内科医生)这几个词,连同围绕它们成长起来的一些同源词一起考虑,告诉我们许许多多。它们告诉我们,古代社会对这一行当有怎样的期待。这些期待很难达到。对我来说,在这个名单上,适度和中庸最需要铭记不忘。词根med深埋在这些词的内里,它在medicine里的类似存在,应成为一个源源不断的讯息,要时常提醒教育者、愈伤者、科学的收集者,那古老的leech。
医学曾经是最受人尊敬的行业。而今天,当它具有了数年以前还简直不可思议的治疗(或治愈)疾病的种种技术时,却因各种各样的理由遭到抨击。批评者说,医生无非是些应用科学家,光知道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从不把病人当作个人,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关心。他们并不真心听病人倾诉。他们不愿意,也没能力对病人及其家属做出解释。他们的技术不保险,经常出错,要不,为什么误医保险会急剧上升?要找他们,只能去诊所或医院。那些地方,大得叫人害怕;四壁森严,没点儿人情味儿。“非人化”被用来作为这些人受训方式和行医方式的徽号。古老的医道失传了,被遗忘了。
美国的医学院受到四面八方的压力,要它们找回家庭医生——那渊博通达的、慈祥的内科医生,他们惯于做家访,照料那一家老小的大灾小病,甚至能叫出那家的狗的名字。为此,整个新的系科建立起来,其中有一些,在州立医学院里,实际上还是通过立法来建立的,在官方的名单上被称作家庭行医、保健基础、预防医学、草根医学。其意图明言不讳,就是要制造出更多的全天候普通行医者。那种行医者是每个人从小记得的,或从他的父母或祖父母的小时候就记得的,或通过书本、电影和电视记得的。
人们一直从医生那里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医学这一行当究竟是怎样历经这样长的人类历史而存续至今呢?作为一个阶层,医生一直因其软弱无力而受到批评。蒙田(1533~1592),莫里哀(1622~1673)和萧伯纳(1856~1950)在他们各自的时代,比今天的批评者更瞧不上医生和医道。那么,19世纪的,此前几个世纪的,上追到我这一行的祖先,直到史前的萨满巫师,那些医家的病人们,在搬请医生之际,他们到底希望些什么呢?大疫之年,每天夜里,大板车辘辘前来,走街串巷,把死的拉走,拉去埋掉:那时候,医生的作用又安在哉?淋巴腺鼠疫、斑疹伤寒、结核病、梅毒,是为数众多的传染病里典型的例子。这些传染病发病迅速,通常致命,不管医生做了什么,大部分受害者都难逃一死。这时候,那个被人深夜唤出,看望病人,却拿不出任何缓解之法、遑论治愈良方的人,他干了些什么呢?
是的,有一件事他干了,从远古时就干了,那就是巫术。萨满以最艰难的方式学会了他的职业:他被迫亲历某种死亡,活过来时,他被认为有了对付病人的资格。他发一阵阵的癫痫,看见幻象,听见天声人语,一连数星期迷失于旷野,三番五次长时间昏迷不醒。醒转来后,就有资格行医了。他在病榻周围跳舞,制造烟火,诵唱谁也不懂的咒文,触碰病人的各处。那触碰才是真正的职业秘密。从来没有人承认过那是核心的、至关重要的技艺,总是被舞蹈和诵唱所掩盖。但那用手的触摸却是忙碌不停地一直存在。
我想,医生最古老、最有效的行为,就在于此。有些人讨厌被人摆弄。但病人不这样,或者几乎从不这样。他们需要被触动。得重病的部分苦恼就是缺乏人的密切接触。一般人,甚至亲密的朋友,就连家里人,都倾向于远离病重的人,尽可能少碰他们,因为怕打搅他们,或怕染上那种病,或仅仅害怕沾上晦气。医生最古老的职业技巧就是把双手放在病人身上。
经过几个世纪,技艺越来越精。那双手除了单纯的接触,还学会干其他的事情。它们学会了把脉,触诊脾尖,摸肝的边缘,在胸部叩诊,以辨肺区共鸣的清浊,在皮肤上涂油膏,拉道小口子放血,等等。可是,与此同时还在触摸、抚弄,完了还拉住病人的手指头不放。
那些躬行用手触摸的人,想必至少天生就有同情心。的确有些人不怎么喜欢他人。他们宁可不去从事这种要求跟人接触的行业。假如阴差阳错,不留神学了医,他们要么会退缩不干,要么就会成为不成功的医生。
用肉耳接触病人是医学史上一大进步。一旦人们知道心和肺会自动发声,而且这声音会有助于诊断,内科医生们就把耳朵贴近心脏处,前胸后胸,倾听内里的声音。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更加友好的人类姿态,更加密切地表示关切和同情的信号,能比得上这种低首下心的接触。19世纪发明了听诊器,大大加强了胸腔的声音,可同时也使医生离他的病人远了一些。这是第一个这样的设计。此后还有许许多多,一项又一项接踵而来,为的都是拉开这一距离。
今天,医生可以根本不见病人,而在另一座大楼的诊所里执行许多最重要的任务。甚至还有记录病史的计算机程序。一个实习生可以提问题,在印好的表格上打勾,而计算机就会迅速打印出一些可能性供诊断考虑,还有需要做的化验程序。医生用不着花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听诊胸腔,扪摸腹部,而可以签张条子,把病人送到放射科做CT扫描,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可清晰入微地看到所有的内脏情况,而从前,这些都需要借助手指和耳朵做出猜测。有了病理科,再也不用在冥思苦想中等待新的体征和症状出现了。电脑化的装置披露出有毛病的心脏或不灵便的大脑的电波秘密。几代人以前,那些内科医生在病床边忙活着触摸,远远达不到这个精度,并且有些地方摸不到,也想不到。
如果愿意,医生可以把自己安置在老远,远远离开病人及其家属,始终不接触任何人。例行公事地草草地拉拉手算是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接触。行医不再是手的触摸,而更像是从机器读取信号。
医学的机械化是站住脚了。新医学管事儿。它成了更加复杂的行当,更多生死攸关的事需要闻讯即做。内科医生们责任未减,还像五十年前一样过劳,并且常常是劳累加沮丧。可他们又有了应有尽有的技术操作,需要迅速准确地完成。在病家看来,生病求医的经验迥异于父母告诉他的那个样子。有些重要的东西不复存在了。医生看起来不像从前那样亲切、自信,不像从前那样把他作为一个人来关心,而是一心一意对付他患的那种疾病。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没有回头路好走。而且,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要人希望走回头路。假如我发生了恶性高血压,或结肠癌,或亚急性细菌性心内膜炎,我当然希望能就近找到安慰和友谊。可我最希望的,还是尽快地得到有效的治疗以保住性命,如果可能的话。假如我躺在一家现代医院的病床上,同时还要为这床位的价码而担忧,那我就会希望尽快出去,可能的话,最好囫囵个儿健康无病地出去。
在我父亲的时代,跟病人谈话可是行医的最主要部分,因为除了谈话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好也罢,坏也罢,是一番长谈,谈话中,病人乃是关怀的中心,而病人也知道这一点。到了我作实习医生时,科学的医疗技术刚刚发轫,谈话依然存在,但变得匆匆忙忙,经常是边跑边谈了。
今天,医学界的新技术繁多而复杂。到床脚(而不是到床头、床边)查房,抽血样去自动估价每一种已知(或想到)的生化异常,轮椅和担架滚过走廊前往放射科——有了这些,就更没有多少时间谈话了。跟住院病人做的最长的、最关切的谈话,是在他们来医院时,由受过会计训练的人员进行的,那是关于财务和保险的讨论。他们的科研仪器是计算机。一时间,住院病人感到,他成了一架巨大的自动装置的一个部件。他入院出院都是由计算机操作的。有时连医生的名字都不知道。对病人来说,这一差别可能是怪怪的,有点令人沮丧。可是,还有另一个差别值得强调。许多病人很快就出院回家,健康良好,病患治愈了。在我父亲的年代,这种事发生得少得多。而偶有发生,那是仗着运气好,要么就是体质强。这种事发生在今天,更经常是仗着技术。
其中的代价是必须面对的。这代价不仅仅是实在的沉甸甸的金钱。内科医生那贴近的、令人宽心的、温暖的触摸,那安慰与关怀,那连病家的狗也编织进话题中去的闲闲的长谈,正在从医道中消失。日后可能证明,这些不但是病人的大损失,对医生一方也是同样大的损失。这种独一无二的微妙亲切的关系,可追溯到医史的源头,值得保存下去。做得恰到好处并非易事。这要求有最优秀的医生,最好的友情。一旦丧失,即使在短短一代人手里丧失,那么,要把它重新找回可就太难了。
假如我还是一个学生,或是一个实习医生,刚要开始走进这一行,关于我的前途的方方面面,我最担忧的就会是这一方面。我会担心,我的真正工作,照顾患病的人,可能会被弄走,给我剩下的是一桩大不相同的职业——照看机器。我会尽力想办法阻止这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