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许罗丹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继续追查曲琳抛弃她的真相。到底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曲琳竟忍心弃亲生女儿于不顾,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嫁给一个贫穷浪荡的农村男人?母女之间相距只有两百余里,她又怎么会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从不去看一看女儿?警方到底要不要介入这起事件的调查?
苏采萱终于忍不住,向李观澜说出心中的疑团。
李观澜舒服地陷在椅子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铅笔快速转动着,令人眼花缭乱。他貌似悠闲地说:“小冯向我汇报后,我也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不过师出无名啊,一来曲琳当年的居住地点在雷克县的辖区,二来这也不是刑事案件。曲州警方贸然介入,会遭到质疑和诟病。”
苏采萱说:“也是,可能是我好奇心太强了,还是算了吧。”
李观澜和苏采萱都是有着寻根究底精神的人,内心深处难免对这件事割舍不下。但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大量的新案、陈案和突发事件,终究不能在这起过去十多年的民事行为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如果没有陈华秋市长,也许这陈年往事的真相永远不会被揭露出来。
那是在许罗丹认母事件发生一年以后。2009年夏天,曲州市赵家乡拆迁三百余户住宅,准备大兴土木,在当地兴建松江省最大的旅游度假区。
这项工程已经策划了很长时间,但由于要拆三百多户,赵家乡又民风彪悍,村民们不是容易摆弄的软柿子,拆迁难度很大,市内的几家建筑公司和拆迁公司都感觉太棘手,不敢承包下来。后来曲州市市长陈华秋的弟弟陈云秋看中了这项工程,一拍脑门,就接了下来。
陈华秋随后在市委会上放出风来,说赵家乡的改造,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工程,是关系到曲州市老百姓切身利益的工程,是市民翘首企盼的工程,谁阻挠工程的顺利进行,就是跟市委作对,跟市政府作对,跟曲州市的全体老百姓作对,广大人民群众决不答应。在这种论调下,有黑道背景的拆迁公司工人,浩浩荡荡地进驻赵家乡。重型车、铲车、卡车排成长长的队伍,强行推倒了三百多栋房屋。陈云秋名下的公司对赵家乡掘地三尺,开始了旅游区的开发和建设工程。
工程进展到第十天,一名工人在挖地基时,铁锨撞到了一件硬物。起出来看时,却是一颗人头骷髅,眼窝处两个深邃的黑洞,满口牙齿俱在,大张着嘴,似乎要择人而噬。
由于在光天化日下,身边又人来人往,那名工人并未感觉恐惧,还将骷髅头展示给其他人看。有胆子小的就说,这里又不是坟茔,怎么会有人头骷髅,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应该马上报警。
工头黄老三听见几人围在一起说话,走过来骂骂咧咧地说:“报什么警,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警察来了还能施工吗?都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儿去!”
虽然被工头骂散,但一个有心的工人还是趁上厕所时偷偷报了警。
接到报案后赶来的李观澜没想到,工头黄老三竟有这样大的底气,完全没把办案的刑警放在眼里。
黄老三对李观澜说话时的语气与他喝骂工人时毫无二致:“谁呀?刑警队长?你到这儿查案子,耽误了工程进展,你负得起责吗?知道这是谁的工程吗?”
李观澜不理睬他的装腔作势,说:“让开,阻挠刑警办案,你负得起责吗?”
黄老三站在一众刑警面前,毫不退让,用手指着工人们骂:“谁报的案,回头打折你的腿。”
李观澜一字一顿地警告他说:“再说一遍,马上让开。”
黄老三斜睨着眼睛、龇着牙花子说:“你一个月挣几千块的刑警队长,较什么真啊,我跟你说,这是陈市长的工程。陈市长交代过,谁敢拖延工程进度,先斩后奏。你们这些小警察惹不起,还是赶快回去吧。”
李观澜回头对冯欣然说:“拘了他。”
黄老三一怔,跳着脚大叫说:“你敢!”
冯欣然掏出手铐,走向黄老三。
工地上的十来名工人哗地围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李观澜和冯欣然。
冯欣然在距离黄老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像猎豹般迅捷矫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上前,右手扳住黄老三的肩膀,脚下一勾,把黄老三脸朝下摔倒在地上;又摁住他的脖子,反剪双手,给他戴上手铐。全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李观澜用右手食指指着蠢蠢欲动的工人们,左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目光像刀子般锐利。
终于没有人敢作声,更无人敢出头。
现场勘查工作得以顺利进行。李观澜在检验过从地下挖出的骷髅头后,命令事发地点方圆五百米内的工人都暂停施工,他带着几名刑警跳进发现骷髅头的大坑,用小铲子一点点向纵深处挖掘。
挖掘工作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刑警们从地下挖出几十块大小不一的碎骨。拼接起来,是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
在骸骨旁边,还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人形玩偶。玩偶是用橡胶制成的,通体深褐色;头部是一个光溜溜的圆球,没有五官和头发;身体也光溜溜的,双手双脚都直接长在身子上。其造型看上去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在骸骨边发现这样一个古怪的人形玩偶,是巧合,还是有着特殊的寓意?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都感觉脊背发凉。
苏采萱戴着雪白的手套,在地面上摆弄着这些骨骼,用放大镜一寸寸地观察。围观的人群站在警戒线外,兴奋而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良久,苏采萱站起身,对李观澜汇报说:“骨骼完整没有缺失,没有重骨,左右两侧的骨骼完全对称,可以确定是一个人的尸骨。从骨质、尺寸和骨盆的形状来看,应该是男性的骨骼。骨长170厘米,如果加上5厘米的软组织,估计死者生前身高在175厘米左右。暂时无法断定死者死亡时的确切年龄,但可以确定是成年男性,死亡时年龄在三十到六十岁之间;死亡时间在十年以上。除去正常的地下矿物质沉积,尸骨没有发黑变形,可以排除中毒死亡的可能性。后脑处有多处碎裂,是重物打击所致,怀疑是致死原因。”
李观澜要两名刑警分别站在坑上和坑底,用尺子测量挖出骸骨的深度,约4.5米。
由于赵家乡的大部分村民已经被遣散,地面上又被铲得一塌糊涂,询问过几个人,都说不清楚发现尸骸的地点原是谁家的宅基地。后来李观澜通过赵家乡乡政府协调,找来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副乡长,告知这块地原是姚承武家的宅基地,但是姚承武因“恶意抵制”拆迁,已经被公安机关拘留,他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身体孱弱的老婆和孩子现在借住在距此地一百多里路的大愚乡。
前后忙活了五六个小时,李观澜才带着刑警们返回队里。走之前,李观澜对工人们警告说,在得到刑警队的许可之前,任何人不可进入警戒线圈定的范围之内,更不可擅自拆除警戒线,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工人们见黄老三被拘走,不免对李观澜又多出几分畏惧,都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第四节 奇怪的郑奶奶
回到警队,李观澜派出冯欣然与治安支队接洽,到拘留所里传唤姚承武,以获取关于埋葬尸骸地点的更多线索。随后又来到法医室与苏采萱探讨,怎样恢复尸骸的本来面目。
李观澜说:“你去年在公安部参加过一个颅面复原技术的培训,正好在这件案子里派上用场。”
苏采萱说:“你真是有心人,连我们法医的动态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说实话,自从学习过颅面复原技术后,还没在实战中应用过,有机会练练兵是好事。不过按照国际最高标准,颅面复原技术的相似度只能达到75%,咱们受技术所限,复原后的面貌的相似度可能只有50%到60%。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免得以后受你埋怨。”
李观澜微笑说:“我对你的能力有信心。”
颅面复原技术是一项新兴技术,是结合法医人类学、颜面解剖学和计算机三维数字图像技术,对无名颅骨进行面貌复原的技术。国内的大多数刑侦单位尚未掌握这项技术,曲州市公安局也是在苏采萱参加过系统培训后,才设立这个项目。
颅面复原技术的主要内容是在颅骨上“添肉”。苏采萱在这个过程中采用了一种看起来很“笨”、很“烦琐”,却又非常有效的办法——倒推。她把资料库中储存的头骨资料逐一与发现的颅骨进行比对,找出相似度较高的五个头骨,再根据这五个头骨的本来面容进行分析和整合,以复原目标颅骨的本来面目。
在完成数据分析后,再使用3D技术,对合成的面貌进行修改。事实证明,根据这项技术复原的头像,除去死者原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这些细节外,额头、鼻梁、双腮的相似度都较高。
发现尸骸的第二天,苏采萱就把复原后的死者面容图片交到李观澜手里。
李观澜端详着图片中的男子。四十岁左右,偏瘦,眉骨很高,眼球略向外凸,鼻子大而扁平,阔口,整张脸显出傲狠和凶煞之气。
李观澜笑着说:“科技的魅力真是太神奇了,把这张脸描画得栩栩如生,好像本人就在眼前一样。等将来我上了年纪,不承担一线的工作,就拜你为师,做一些技术工作。”
苏采萱揶揄他说:“李支队的算盘打得真响,年轻时屡破奇案,风光无限,到老了还要发挥余热,来抢我的饭碗?”
李观澜忙说:“不敢不敢,我是对你真心佩服和仰慕。”
苏采萱说:“别贫嘴了,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那个人形玩偶,你分析过了没有?”
李观澜说:“暂时还没有办法确定是巧合还是有一定寓意,或者是凶手无意中留在现场的证物。要到案情有一定进展时才能深入分析。”
苏采萱说:“我查阅了一些资料,这种造型的玩偶是几年前在东南亚地区非常流行的‘降头’,据说有两种颜色。在白色玩偶上施法术,可以挽回失去的感情;而在褐色玩偶上施法术,可以使人身患重病,甚至丧命。不过这是蛊惑人心的无稽之谈,希望不会给你们破案带来困扰。”
刑警冯欣然与关在拘留所里的姚承武接触过。据姚承武介绍说,发现尸骸的地点的确原本是他家住宅,不过这套房子是从郑奶奶手里买过来的。十四年前,姚承武带着一家人从山东辗转来到赵家乡,见那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就定居下来。刚巧郑奶奶有两套房子出售,姚承武就倾尽积蓄把房子买了过来。
李观澜听过汇报,说:“我对郑奶奶这个人有印象,她就是收养医学院学生许罗丹的那位退休工人。一年前没和她正面接触,这次她又卷了进来,看来郑奶奶还真是个绕不开的人。”
冯欣然汇报过后转身要走,李观澜叫住他,说:“那个姚承武是什么样的人?”
冯欣然说:“四十多岁,人挺厚道的,就是脾气不大好,一点就着。”
李观澜说:“你去和治安支队通个气,就说姚承武协助破案有功,看能不能早点给放出来。毕竟他也没什么错,硬拆人家房子,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冯欣然心领神会,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李观澜带着刑警许天华去郑奶奶家中走访。
许罗丹这时已经毕业,在医院上班,这天没在家里。郑奶奶乍看上去,倒像是许罗丹的亲奶奶,同样的矮小干瘦,但是骨子里透着硬朗。
李观澜向郑奶奶说明来意,取出复原的颅骨头像,说这是从赵家乡地下挖掘出的骸骨,问她是否认识画像中的人。
郑奶奶扫了一眼画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奇怪表情,手指颤抖,险些把画像抛在地上。
许天华狐疑地看着郑奶奶,说:“您老认识这个人?”
郑奶奶忙否认说:“不,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
李观澜见状,说:“郑奶奶您再仔细看看,这个人是赵家乡的村民吗?”
郑奶奶说:“不知道,我看不出来。”
李观澜收起画像,向郑奶奶印证她把房子卖给姚承武的事情。
郑奶奶说:“有这回事,那两套房子,一套是我的,另一套是许罗丹父母留下来的。我原来的工作单位在郊区,住在赵家乡为的是上班方便。后来退了休,就搬到了曲州市。许家的那套房子是我代卖的,乡政府批准过,卖的钱也都存在许罗丹名下,我替她保管。”
李观澜说:“那两套房子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在你和许家之前还住过什么人?”
郑奶奶说:“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什么时候建的我可不知道。在我们之前住的是赵氏兄弟两家人,后来他家出了个当官的,两家十几口就都搬到城里去了。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不知道赵氏兄弟是不是还活着。”
李观澜又问:“许罗丹的父亲许桐在车祸中丧生,这件事您知道吗?”
郑奶奶的眼睛里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奇怪神色,说:“那是我收养许罗丹的两个月前,许桐到外地去办事,坐的是一辆客车,车上有二十来名乘客,在距离赵家乡十几里的地方出了事,从山路上侧翻,客车起火,车上的人都没能逃出来,有摔死的,也有烧死的。由于车上的乘客大多是赵家乡和附近乡的村民,后来大家都去认了尸。”
李观澜说:“您也到了现场吗?”
郑奶奶说:“我也去了,当时主要是想去看看许桐,毕竟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也惦着帮帮曲琳,怕她猛地看到许桐的惨状会承受不住。”
李观澜说:“你们都知道许桐会乘坐那趟车回来?”
郑奶奶说:“那时候赵家乡一天就路过这一趟车,许桐回来之前往村委会打过电话,说是坐这趟车回来。”
李观澜说:“您亲眼见到许桐的尸体了吗?”
郑奶奶说:“见到了,村子里很多人都见到了。烧得很厉害,但是恍恍惚惚地还能辨认出脸面,身材也一样,戴的手表和未烧完的身份证,都在他身上。曲琳和村民们都认定就是许桐,其他尸体也都是这样半认半猜地辨别出来的。”
李观澜问:“后来尸体都是怎么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