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奶奶说:“公交公司给了一点赔偿,然后尸体就都送到炼人场烧了。”当地居民把火葬场叫作炼人场,听起来毛骨悚然。
李观澜问:“许桐出事以后,曲琳在家里有一些奇怪的表现,这事您知道吗?”
郑奶奶说:“丈夫刚去世,女人有些异常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后来她为什么抛弃许罗丹,独自离家出走,确实很奇怪,我们都猜不出是什么原因。肯定不是出于经济压力,也不是对许罗丹厌烦,现在曲琳也去世了,这秘密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李观澜和许天华告辞后,许天华说:“郑奶奶没有说实话,看她的表情变化,好像隐瞒了许多事情。”
李观澜说:“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能偏听偏信,还要向其他村民了解情况。”
为配合破案,赵家乡乡长赵大富找来十几位上了年纪的村民,帮助辨认颅骨复原画像。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画像在村民手中传阅,一位名叫周大壮的村民忽然冒出一句:“咋看起来恁像是许桐哩?”
乡长赵大富伸手把画像夺过去,说:“胡说啥,许桐早炼成灰了,咋能是他?”
其他村民也用责备的目光瞅着周大壮。周大壮吐吐舌头,不敢作声。
传阅一圈,村民们都摇头表示,从没见过画像中的人。
李观澜有些失望。根据他的推断,赵家乡交通不便,人员居住密集,转移尸体的难度非常大,所以发现尸骨处多半是第一现场,而遇害者极可能是村子里的人。现在村民们众口一词地否认,难道自己的推断有误?或者画有误?抑或死者是流动人口?
村民们对许桐在车祸中身亡的证词也与郑奶奶的说法一致。李观澜和许天华感觉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没起到半点作用。
村民们散去后,李观澜追上周大壮,说:“这位老哥,你能不能再帮我们仔细辨认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很像许桐?”
周大壮迟迟疑疑地说:“不敢说哩。”
李观澜说:“你大胆说,说错了也没关系,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周大壮说:“有几成像哩,脑门、下巴这里都有些像,就是耳朵和眉毛不大像,眼睛也没有这么凸。”
李观澜问:“你和许桐很熟吗?”
周大壮说:“他活着时,三天两头就和我们打一场牌,熟得很。”
李观澜说:“谢谢你配合我们工作,你放心,不管你说的话对不对,都没有责任。”
第五节 起死回生
苏采萱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颅骨复原技术,急于知道这项技术的威力,李观澜一回到警队,她就前来询问调查的结果。
李观澜说:“没有进展,倒是有一个村民认为复原的头像和许桐有些相像,但是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许桐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尸体早已经化成灰了。”
苏采萱闻言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说:“把头像认作是许桐的村民是怎么说的?”
李观澜说:“他说头像的脸型和许桐很像,但是眉毛和耳朵不像,许桐的眼睛也没有头像这么凸。”
苏采萱皱起眉头,思忖说:“脸型是一个重要元素,眉毛和耳朵不像可以理解,这两个部位都无法根据骨骼的形状复原,是我自己根据想象硬添上去的。头像的眼睛较凸,也许是由于我考虑欠周,死者是被重物打击后脑致死,致使眼球凸出,我在复原颅骨面目时未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
李观澜的语气中带着疑问:“你认可复原头像与许桐相似的说法?”
苏采萱说:“我信任颅骨复原技术的科学性和可靠性。”
李观澜说:“这起案子不能缺少你的帮助。许桐已经死去十几年,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容貌有些记忆模糊也很正常。目前还需要两个关键人物来辨认这个复原的头像,一是郑奶奶,一是许罗丹。郑奶奶已经辨认过,并声称不认识死者,但是我能觉察出她在说谎。你是法医,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让郑奶奶说实话?”
苏采萱貌似认真地说:“有啊,给她吃两片吐真药。吐真药的主要成分是硫喷妥钠,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有抑制作用,人服用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口说真话。”
李观澜明知她在开玩笑,便讪笑着说:“这种对付间谍和恐怖分子的药物咱们还是尽量不要用,截至目前,尚未发现郑奶奶有违法犯罪行为,对她使用违禁药物不大合适。咱们还是运用攻心战术。”
苏采萱诧异地说:“咱们?你又要把我扯进去?”
李观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少了你不成。”
这是李观澜第二次与郑奶奶见面。苏采萱坐在郑奶奶对面,目光柔和,心中却在揣测着这位老人家的满头银发和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中,究竟隐藏着多少年深日久的秘密。
李观澜诚恳地说:“郑奶奶,我们又一次来打扰您,实在是因为需要您的帮助,当年您和许罗丹一家住邻居,对她家人的长相最熟悉,对她家的情况也比较了解。这些信息对破案有重要作用。”
郑奶奶的神情木然,说:“我所知道的事情,上次就已经全部说过了。”
苏采萱见郑奶奶虽竭力保持平静,但是在拧紧的眉毛下,眼珠一直灵活地左右转动,知道她始终对他们心存戒备,就说:“郑奶奶,从去年开始,连续发生了一系列怪事,都与许家有关。对曲琳离家出走一事,警方可以不插手,因为这毕竟是家务事,但是在许家原住宅下面发现的这具骷髅,却是刑事案件,无法置之不理。也许事隔多年,连凶手都已经作古,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有责任找到真相。即使真相会使一些人受到伤害,也胜过永远被湮没。我相信即便是许罗丹本人,也期待着能够打开这个心结。”
郑奶奶毕竟曾在国营大厂工作多年,有些眼界见识,思想开明,见李观澜和苏采萱态度诚恳,真心请教,李观澜更是第二次登门,她犹豫半晌,才叹口气说:“许家的事,在我心里藏了十几年,从未向人谈起过,这些事情离奇古怪,我原以为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没想到你们这样坚持,一定要我说出来。”
李观澜微笑说:“除了警方,当事人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郑奶奶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今天我说的话,你们要绝对保密,不能因此影响了许罗丹的名誉。”
李观澜说:“请你放心,我们上公安院校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保守秘密。”
郑奶奶回忆前尘往事,眼中似乎泛着莹莹的泪光,她语调低沉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许桐是我见过的最难以理解的人。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一个混迹在人间的魔鬼。他做的事情,不仅违背人伦,禽兽不如,而且他的身上还带着不属于人类的戾气,他在死后居然又还魂了。”
苏采萱吓了一跳,说:“什么违背人伦、死后还魂?”
郑奶奶说:“听上去很荒唐是不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天,一辆满载乘客的中型客车在距离赵家乡不远的地方发生事故,车辆起火,车里的乘客也都被烧成了一具具焦炭。周边几个乡的人都跑到现场,有的去认尸,有的去看热闹。曲琳也在人群里,因为她知道许桐就在那辆车上。后来在一具具烧焦的尸体里,曲琳辨认出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上戴着许桐的手表,又在它身上翻出了未烧完的身份证,证实那具尸体就是许桐。”
苏采萱表达同情说:“对于许家来说,这真是飞来横祸。曲琳当时才三十几岁,许罗丹年纪又小,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倒塌,孤儿寡母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
郑奶奶的眼睛里掠过奇异的神色,说:“当时赵家乡的人都这么以为,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发当晚,我到曲琳家帮她处理许桐的后事,并尝试安慰她,那时才发现曲琳的情绪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低沉,反而似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后来,在亲友们都离去后,曲琳向我透露了一件埋在她心里三年的秘密。”
李观澜和苏采萱知道他们正在接近真相,都屏息静听。
郑奶奶说:“照理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是许桐的所作所为过于恶劣,用禽兽不如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许罗丹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从七岁起就开始遭到许桐的猥亵和侮辱。”
苏采萱和李观澜全身一震,他们整天与形形色色的违法犯罪分子打交道,但是亲生父亲性侵女儿的事情却极少听到。
郑奶奶说:“当时许罗丹年纪小,不太懂事,许桐又都是趁她熟睡的时候侵犯她,许罗丹本人对这段悲惨经历的记忆不深。但是,那时曲琳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中,每天以泪洗面。据她自己说,当时完全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几次想过和许桐同归于尽,可是又放心不下许罗丹。就在她几乎下定决心要杀死许桐的时候,许桐遭遇车祸身亡。这对曲琳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
苏采萱和李观澜默然不语,这时候才明白郑奶奶斥骂许桐“禽兽不如”的真正含意,也理解了郑奶奶为什么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李观澜说:“您所说的许桐死后还魂又是怎么回事?”
郑奶奶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枯瘦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嘴角微微抽搐,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说:“就在许桐死后的第二天夜里,他的鬼魂又回家来了。”
虽然有李观澜在侧,苏采萱还是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下意识地裹了裹衣襟。
郑奶奶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回忆那个恐怖的夜晚,她慢悠悠地说:“那天夜里十二点整,我起身到门外去上厕所,月光很暗淡,恍恍惚惚地能看见五六米外的较大事物。我刚走出门,隔着院墙看见曲琳家的院子里有一个男人,再仔细一看,就是许桐。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就揉揉眼睛仔细看,不是许桐还有谁?他正忽忽悠悠地向着房门飘过去。我吓得厕所也不敢上了。不怕你们笑话,那泡尿其实都撒在裤子里了。我跑回屋子,锁好门,然后就瘫在地上,一直到天亮,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好像灵魂出了窍一样。”
李观澜问:“会不会是许桐的兄弟来帮助曲琳料理事情,有些同胞兄弟,甚至堂兄弟,在光线不强的时候从某种角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
郑奶奶摇摇头说:“不会,在见鬼的第二天,我去试探曲琳的口风,她说家里根本就没有人来过。三天后,许桐的尸体就被火化了。我那天晚上见到的,一定是许桐的鬼魂。”
苏采萱将信将疑地审视着郑奶奶的表情变化,确认她没有撒谎。
李观澜追问了一句:“郑奶奶,这件事非常离奇,您能肯定那天晚上见到了许桐还魂吗?”
郑奶奶说:“我那时还没老眼昏花,不会看错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你们来追问,我到死都不会向别人说起。那以后,许家一直怪事连连。我后来卖掉老房子,搬离赵家乡,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因为住在那里,每天都提心吊胆,噩梦不断。”
苏采萱说:“许桐死后复生,这件事已经很离奇,难道还有比这更奇怪的?”
郑奶奶叹口气说:“许桐死后一个月,曲琳就抛弃女儿离家出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难道这件事还不够奇怪?她如果是一个对女儿不理不问、无情无义的妈妈也就算了,可是她爱女儿如命,甚至为了保护女儿,动过杀死丈夫的念头。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女儿呢?我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苏采萱也有些黯然,这个疑问已经困惑了她一年,到了现在还是无法解开。
郑奶奶说:“而且我收养许罗丹之后,她在晚上熟睡时,经常会说梦话,总是哭叫着,让我毛骨悚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才慢慢好了。”
苏采萱感觉心又有些揪紧,说:“她当时年纪小,家里遭到了巨大不幸,晚上在梦里哭叫也很正常。”
郑奶奶说:“可是她说的梦话的内容很可怕,而且每次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她说的是,‘爸爸在地窖里!’”
郑奶奶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提高嗓音,声音凄厉,让苏采萱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
爸爸在地窖里——难道许罗丹曾经目睹过什么让她受到巨大刺激的事情?可是她为什么在十五年里一直保持沉默?
在车祸中被烧死的许桐怎么会出现在地窖里呢?
李观澜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几张照片,上面是在建筑工地与骷髅一起出土的神秘玩偶,那个造型奇特的人形玩偶,双手双脚都直接长在身子上。李观澜把照片递给郑奶奶,说:“这上面的东西,您见过吗?”
郑奶奶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就让人讨厌,谁家会有这种东西呢?”
李观澜和苏采萱又旁敲侧击,追问了郑奶奶几个问题,确信她已经把所知道的真相全部说出来,就道过谢,起身告辞。
在回程的路上,苏采萱说:“分析案情我是外行,郑奶奶透露的这些事情似乎对破案没什么帮助,反而使案子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