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整个夜晚都是在忧伤和恐惧中度过的。第二天一早,当我醒来时,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摸我的床,看看周围,确定我是不是在熟睡的时候被人带走了。
整个上午,巴伯兰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于是,我开始觉得他已经放弃了把我送孤儿院的打算,也许,巴伯兰妈妈对他说过什么,逼着他把我留下来。
可是,中午的钟声敲响后,巴伯兰就要我戴上鸭舌帽跟他走。
我惊恐万状,连忙转向巴伯兰妈妈求救,可是她偷偷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服从,同时她还挥了挥手安慰我,让我用不着害怕。
尽管巴伯兰妈妈让我不必担心,我还是很想逃走。
开始的时候,巴伯兰只是让我紧紧地跟着他,可是没多久,他好像猜到了我想逃走的念头,便抓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走。
除了被他拖着走以外,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村子。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回头看我们:我像一条被惹恼了的狗,被人牵着跑。
走到咖啡馆门口时,站在那里的一个男人叫了一声巴伯兰,让他进屋。
巴伯兰揪住我的耳朵,让我走在他的前面,等我们进去以后,他把门关上了。
我松了一口气。咖啡馆不像是个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说,这是一个咖啡馆哪,我很久就想进它的门了。
等巴伯兰和要我们进屋的那个咖啡馆老板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以后,我也在壁炉旁边坐了下来,并环顾着周围。
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的穿着打扮十分奇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头发像一缕缕灯草似的垂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灰色毡帽,上面插满红红绿绿的羽毛。他身上穿着一件紧身羊皮袄,羊毛朝外翻着。这件皮袄没有袖子,只是从肩膀处的两个洞口里,露出两条胳臂,上面套着天鹅绒的袖管,以前可能是蓝颜色的。两条羊毛大护腿,一直没过膝盖,几条红绸带交叉着,在小腿那里绑了好几道。
老人靠在椅背上,右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
我从未见过一个活人,会有如此安详的神态,他活像我们教堂里的木雕圣像。他身边有三条狗,躲在他的椅子底下,挤在一起取暖,其中一条是白色鬈毛狗,一条是黑色长毛狗,还有一条灰色的小母狗,样子狡猾可爱。鬈毛狗戴着一个旧警察帽,帽子上有根细细的皮带系在脖子上。
当我无比惊异地观察这位老人的时候,巴伯兰与咖啡馆老板却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听出他们正在谈论我。
巴伯兰说他到村里来是要领我去见村长,好向孤儿院申请一份津贴来抚养我。
老人不动声色,听他讲述着。突然,他伸出右手指着我对巴伯兰说:
“就是这孩子是您的累赘?”他说话时带着外国口音。
“就是他。”
“也许有个办法能使您立刻摆脱这个累赘,”老人沉思片刻后说,“您甚至还可以从中弄到些钱。”
“如果您把这个办法告诉我,我十分乐意请您喝一杯。”
“要一瓶酒来,咱们一言为定。”老人说。
“说定啦?”巴伯兰问。
“不变卦。”老人回答。
“他能干活儿。”巴伯兰说。
“他太单薄了。”老人说。
“太单薄,怎么会呢!他像男子汉一样健康结实,瞧他的双腿,您见过那么笔直的腿吗?”巴伯兰拉起我的裤脚。
“太细了。”老人说。
“您不看看他的胳臂吗?”巴伯兰接着说。
“胳臂与大腿差不了多少,凑合吧。可是都经不住劳累,也吃不了苦。”老人说。
“他,经不住!您摸摸看,亲手摸摸。”巴伯兰说。
老人伸出他骨瘦如柴的手,拍拍我的大腿,噘着嘴巴摇头。
当牛贩子来我们家买那头奶牛时,我已经历过相似的场面了。他当时也是拍拍、打打那头奶牛,噘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说那不是一头好牛,很难转卖,可是最后还是买下来牵走了。
这个老人也会把我买下带走吗?啊,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呀!
不幸的是,巴伯兰妈妈不在,保护不了我。
我站在桌子的一头,被巴伯兰与老人推过来又推过去。
“好吧,”老人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要他了。只是,你听好了,我不买他,只是向你租他,一年付你二十法郎。”
“二十法郎?”
“价钱不低啦,我预先付款。您可以拿到四块漂亮的大洋,面值一百苏[1],这样您就摆脱掉这孩子了。”
老人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皮钱包,从里面拿出四个银币摊在桌子上,银币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您想想看吧,”巴伯兰嚷了起来,“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到父母的!”
“那又怎么样?”老人问。
“抚养他的人肯定会得到报答的,如果当初我没有想到这一点的话,我绝不会去管这件事情的。”巴伯兰说。
“那么咱们说定了,如果有一天他父母找上门来,我们平分赏钱,我加到三十法郎。”老人说。
“四十法郎!”巴伯兰讨价还价后又问道,“您想让他为您干点儿什么呢?”
“让他在维塔里斯先生的杂耍班里干点儿活儿。”老人说。
“维塔里斯的杂耍班在哪儿呢?”巴伯兰问。
“维塔里斯先生嘛,正像您所猜测的一样,当然是我啦。既然您盼望见到杂耍班,我就让您看看吧。”
说着,他解开羊皮袄,拿出一只奇怪的动物。刚才他是把这只动物贴胸夹在他的左臂下面的。
正是这只动物,刚才好几次把老人的皮袄弄得鼓胀起来,可是它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条狗。
这是个什么动物呢?
我无法给这个奇怪的动物起名字,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只是惊异地望着它。
它穿着一件红罩衫,佩着金色饰带,手臂和腿部都裸露着,确确实实是手臂和大腿,但是却看不见爪子,原来在它的胳臂和腿部覆盖着一层黑皮,而不是肉白色的皮。
它的头部也是黑颜色的,大小跟我攥紧的拳头差不多,脸面又宽又短,朝天鼻子,两个鼻孔的距离间隔很远,嘴唇黄黄的。可是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两只眼睛:它们挨得很近,滴溜溜转来转去,像镜子般闪闪发亮。
“哎呀,原来是一只丑陋的猴子!”巴伯兰叫了起来。
“这是我们戏班里的名角儿,心里美先生,”维塔里斯说道,“心里美,我的朋友,快向诸位行礼。”
心里美把一只攥紧的爪子放到唇边,向我们抛来一个飞吻。
“现在,”维塔里斯指着那条白色鬈毛狗又说,“卡比先生十分荣幸地将它的朋友介绍给大驾光临的各位贵宾。”
白色鬈毛狗听到这道命令后,刚才还一直一动未动,现在却腾地竖起两条后腿,把两条前腿交叉在胸前,向他的主人鞠了一个大躬,它那顶警察帽子差点儿落在地上。
礼毕,它转向同伴,一只爪子还搁在胸前,另一只爪子则打了个手势,让它们凑过来。
这两只狗的眼睛牢牢盯住它们的同伴卡比,立即直起身子,伸出一只前爪,犹如上流社会的绅士们握手的动作。它们庄重地朝前迈出六步,又往后退了三步,向众人致意。
“我称作卡比的这条狗,”维塔里斯解释说,“全称是意大利语‘卡比塔诺’,它是领头儿的,它最聪明,会传达我的指令。这位举止风雅的黑色长毛狗是泽比诺先生,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风流倜傥,与它的种种行为十分相符。这位体态端庄的小美人是道尔斯小姐,它是一位迷人的英国姑娘,它的名字不失温柔优美。我正是跟这些具有各种雅号的名流在一起,才走遍全世界的。无论是运气好坏,挣钱多少,好歹维持着生计。”
“我的徒弟个个聪明,可是聪明要经过比较才会显示出价值。所以,我想让这个男孩加入我的戏班子。他要扮演一个傻瓜,我的徒弟们的才智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格外出众。”
“怎么,要演个傻瓜……”巴伯兰打断他的话。
“这也需要聪明才行,”维塔里斯说,“我想,让他上几堂课以后,他会变得非常机灵的。”
我已经有足够的脑筋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了。但是从理解到行动,还要跨过很长一段距离呢。
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维塔里斯先生的徒弟们十分滑稽有趣,要是总能到处去走走肯定也是很有意思的。可是要跟着他们周游各地,就得离开巴伯兰妈妈了。
事实是,假如我拒绝加入这个班子,我也不大可能和巴伯兰妈妈在一起,巴伯兰会把我送到孤儿院去的。我心乱如麻,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维塔里斯用指头温柔地抚摩着我的脸蛋。
“好了,”他说,“小家伙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叫了。我们讲的道理已经进入他的小脑袋了,那么明天……”
“噢,先生!”我又哀叫起来,“求求您啦,让我和巴伯兰妈妈在一起吧。”
“现在,”维塔里斯先生又说,“我们言归正传。我给你三十法郎。”
“不行,四十法郎。”
他们开始讨价还价,可是维塔里斯立即打断话头,说:“这孩子在这儿待烦了,让他到客店的院子去散散心,玩玩吧。”
同时,他向巴伯兰使了个眼色。
维塔里斯与巴伯兰讨论了很长时间,巴伯兰来院子里找我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巴伯兰到底来了,只是一个人。难道他是来找我,把我交给维塔里斯的吗?
“走吧,”他对我说,“回家吧。”
回家!那么我不用离开巴伯兰妈妈了?
“喂,”我们一到家,巴伯兰妈妈就问,“村长说什么?”
“怎么,你们没见着他?”
“没有,我在圣母院咖啡馆碰见几个朋友,从那儿出来时已经太晚了。明天我还会去找他。”
这么说,巴伯兰已经决定放弃与那个带着狗的人交易了。巴伯兰肯定没有同意维塔里斯的建议。
然而,尽管巴伯兰威胁过我,不让我把事情泄漏出去,等我有机会同巴伯兰妈妈单独在一起时,我还是要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她。可是整个晚上,巴伯兰都没离开家一步,一直到我睡下去以前,都没有找到我企盼的机会。我心想,明天再说吧,便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巴伯兰妈妈。
“妈妈呢?”我问。
“她到村里去了,下午才能回来。”巴伯兰回答说。
不知为什么,巴伯兰妈妈不在,让我心神不宁,我心里怕极了。我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朝我逼近,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到危机四伏。
巴伯兰表情怪怪地望着我,没有给我一点儿安全感。
为了逃避他的眼神,我逃到花园里。
这个花园虽然不大,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养育了我们,除了小麦以外,它几乎向我们提供了所有的食品:土豆、蚕豆、白菜、胡萝卜、萝卜,所以在那里已经没有一块空闲地。巴伯兰妈妈还划给我一个小角落。我在那里种了一种叫洋姜的蔬菜,那是别人送给我的。
我正跪在地上,两手支撑着,低着头闻洋姜的香味,就听到有人不耐烦地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巴伯兰在叫我。
他叫我做什么?
我赶紧回到屋里。看到维塔里斯与他的小狗站在壁炉前,我惊呆了!
我顿时明白巴伯兰要我做的事了。维塔里斯来接我,为了让巴伯兰妈妈无法保护我,巴伯兰一早就把她打发到村里去了。
我感到从巴伯兰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和怜悯,于是跑到维塔里斯那里。
“啊,先生,”我叫嚷着,“求求您啦,别把我带走呀!”
我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我的孩子,”维塔里斯温和地对我说,“你与我在一起不会倒霉的,我从来不打小孩,再说你有我的这些小徒弟做伴,它们又那么有趣,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呀!”
我走向维塔里斯,然后又转向巴伯兰,伸出双手求援,但是他们两个都把头扭过去,我感觉到维塔里斯抓住了我的手腕。
非得上路不可了。
啊,我可怜的家,当我跨出门槛时,我仿佛觉得身上有一块肉被切割下来。
我开始大声呼唤:
“妈妈!巴伯兰妈妈!”
我们走的那条路呈“之”字形,不断向上盘旋,每到一个拐角处,我都望见巴伯兰妈妈的屋子变得愈来愈小。
上山的路很长,由于我们拼命地走啊走,很快就到达山顶了。
我们的脚下,是我们刚才走过的山谷。山谷里散落着一块块草地和树林,再往下面就是妈妈的家了,我在那里被养育长大。那座屋子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
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在从村子到家的小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一顶白色女帽,宛如一只春天里的淡青色蝴蝶在树林间飞舞,若隐若现。
有时候,心比最敏锐的目光还要感觉得更深更远:我认出来了,那是巴伯兰妈妈,是她,我敢肯定是她,我感觉一定是她。
那是巴伯兰妈妈,是她的帽子,是她的蓝裙子,那就是她。
她大步流星,仿佛急着回家。
她在篱笆门前停下来,推开门,急急忙忙走进院子。
我一下子起身跳上护墙,没想到卡比纵身跳到我身旁。
巴伯兰妈妈没有在家待多久马上又出来了,她伸着胳臂,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她是在找我呀!
我俯身用尽全力大声呼叫:
“妈妈!妈妈!”
可是我的声音既传不下去,也压不住小溪的潺潺流水声,而是消失在天空中。
注释:
[1]苏,法国货币名,一个苏相当于1/20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