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叫的时候,秋天也就到了。在鸣虫中声誉最高的当属蟋蟀。秋风乍起时,自然的每个角落和缝隙似乎都可以充当这个昆虫乐师的家。蟋蟀的种类约有2400种,包括树蟋蟀、地蟋蟀、生活在地下的盲蟋蟀、带刀的短翼短尾的蟋蟀。但最普遍的还是家蟋蟀和田野蟋蟀。这些深褐色到黑色不等的蟋蟀常生活在田野或庭院,有时进入室内,或者生活在建筑物和垃圾堆中。它们日夜鸣叫,其成虫的寿命一般为141-151天。
作为鸣虫和斗虫,蟋蟀在中国文化中已经存在两千年之久。这种传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唐代以前,人们仅仅是欣赏蟋蟀有力的曲调。唐朝时候,人们开始把蟋蟀装在笼子里,欣赏这些小俘虏的歌。对于鸣叫蟋蟀而言,通过它们的视觉、声音、触摸和嗅觉,人们欣赏它们感知自然的能力。随着农业社会的发展,这些感知开始显露出植物、动物和气候之间的内在关联。这些关联被人们理解之后,应用于农业实践当中。昆虫往往是气候变化的指示器。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惊蛰,意思就是“昆虫的苏醒”。到了惊蛰,农民就知道到了春耕季节了。鸣虫中名声最大的当数蝉和蟋蟀。在甲骨文中,“夏”就是取蝉的形状,而“秋”则取蟋蟀的形状。《诗经》中有首诗这样写道:“五月,蟋蟀移动双腿;六月,蟋蟀移动翅膀;七月,蟋蟀在田野里;八月,蟋蟀在庭院里;九月,蟋蟀在门边;十月,蟋蟀进屋,爬在床下面。”因原诗一时找不到,只好用现代汉语大概记录一个印象。蟋蟀还有个名字叫做促织,意为催促人加紧纺织。当它在门内鸣叫时,妇女们就要加紧纺织衣服,以备冬天的到来。蟋蟀与季节的关联,使人恍惚觉得,千年以来,鸣叫的总是那同一只不死的蟋蟀。
人们对鸣虫的欣赏超越了它们美丽动听的曲调,扩大到对它们强大活力和有趣的生命周期的赞赏。事实上,蝈蝈和蟋蟀都能产下数千枚卵,它们生命延续的重要因素就是尽量多留后代。在《本草纲要》中,蟋蟀被当成了一味壮阳药,概因其生殖力旺盛的缘故吧。大多数鸣虫在秋天开始歌唱,冬天死亡。作为秋天的象征,它们与孤独、悲哀、人类命运的怜悯联系在一起。从春秋时代开始,蟋蟀就成了幸运吉祥的象征。每当秋季降临,星汉灿烂,古代的宫女们就把蟋蟀捉在金笼子里,放在枕边,整夜听它们清越的歌唱,以慰藉不被皇帝宠幸的寂寞。
曲调虽然动听,但终有曲终人散之日。人们开始意识到蟋蟀生命之短暂,于是从明朝末年,人们开始人工养殖蟋蟀——把土放在罐子里,让蟋蟀在里面产卵。冬天,把罐子放在炕上,每天浇点水,用布蒙上。夏初时节,土里面开始骚动起来。一周后,白蛆般的幼虫开始拱出土来。继续浇水,用布捂好,用蔬菜喂养幼虫。在腿和翅膀长成之后,它们的颜色将变深。一个月后,蟋蟀就开始唱歌了,秋天降临,它们的歌声日渐柔和,直到春天到来时死去。制作蟋蟀容器的材料有金子、翡翠、象牙、水牛角、动物骨头、黄铜、坚果壳、竹子、芦苇、黏土、葫芦、陶瓷、塑料等。根据形状,这些容器分为五大类:罐、笼、箱、管、瓶。
唐朝以后,斗蟋蟀才开始流行起来。这个传统是从皇帝肇始的,并从此引出了许多与斗蟋蟀有关的悲惨故事。《聊斋志异》里讲到,一个官吏用自己最好的马换了一只蟋蟀,当他走开的时候,他的妻子掀开罐子偷看,不想那蟋蟀猛地跳了出来,被一只鸡一口啄到了肚子里。妻子吓得自尽了。等丈夫回来,看见妻子倒在那里,蟋蟀也不见了,也跟着自杀了。在上流社会,斗蟋蟀成了斗富比阔,他们往往是雇有经验的人来操作,自己则在一旁观战。下层民众则用斗蟋蟀来赌博。清朝时曾有纺织大臣组织的秋天斗蟋蟀大会。别忘了蟋蟀的别名为“促织”啊,促进纺织嘛!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也有人偷偷地斗蟋蟀。
总体而言,人们相信蟋蟀的存在是好运的预兆。当然,蟋蟀也因为嚼坏衣服和东西而得恶名,有时会造成不小的破坏。但是诗人们似乎总是忽略它们不好的一面,他们用这些小生灵创造一种安慰人心的田园感觉。蟋蟀的歌唱对某些人是美的歌,对另一些人却可能仅仅是噪声。这似乎全然依赖于听者的心境而定,所谓境由心生吧!白居易的《闻蛩》这样写道:
闻蛩唧唧夜绵绵,
况是秋阴欲雨天。
犹恐愁人暂得睡,
声声移至卧床前。
冷雨无眠,天涯羁旅,蟋蟀偏偏不解离人愁绪,竟然挪到床边来叫了,简直是用一把小锯条在锯失眠者的神经啊!
就我所知的外国诗人中写蟋蟀写得最好的,当数英国诗人约翰·济慈的《蝈蝈和蟋蟀》,美国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蟋蟀在歌唱》。兹录拙译于此,以求博雅君子一笑。
《蝈蝈和蟋蟀》(约翰·济慈,无韵)
大地的诗歌永不消亡:
当炎炎烈日把百鸟晒晕,
藏进凉爽的树间,有一种声音
却在新割草场旁的篱笆间飘荡;
那是蝈蝈的嗓音,它带头歌唱
在奢华的夏日,它的欢欣
永无止期;当它兴头已尽
就去怡人的草叶下安歇。
大地的诗歌永不终止:
在孤独的冬夜,当严霜
冻出一片寂静,从炉边
响起蟋蟀尖声的吟唱,而炉火渐暖,
那睡意蒙胧的人恍惚又听见,
是蝈蝈歌唱在绿草茸茸的山间。
《蟋蟀在歌唱》(艾米莉·迪金森)
蟋蟀在歌唱,
太阳在沉落,
工人们一个个,
把日子缝合。
浅草载满了露水,
微光如陌生人一般伫立
手里拿着帽子,优雅,新奇,
仿佛要留下,或是离开。
一片茫茫,如同一个邻居,到来——
一个没有脸孔没有名字的智者,
一种和平,如同家中的半球——
就这样变成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