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干完家里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家串门子。
我俩翻过西面的小山,沿着纤细寂静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会儿。土路尽头就是阿勒玛罕家低矮的石头房子,旁边是更加低矮的石头羊圈。
低头一进门,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都是细白的肤色,一看就不是牧区的姑娘。一问,果然是北面额尔齐斯河南岸一带村庄的农民孩子,与阿依横别克姐夫有亲戚关系。大的十二三岁模样,小的八九岁。据说两人一大早就徒步出发,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哈萨克人上门做客通常都是郑重的事情。哪怕两人还是孩子,也带有礼物:一块用旧软绸包裹的风干羊肉和几块胡尔图(脱脂酸奶制作的干奶酪)。
大家都对那个小一点儿的,叫作“阿依娜”的孩子赞不绝口。她一副机灵的样子,五官俊俏,寸把长的短发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夸她头发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的头发明明是黑色的,还要继续往黑里染。我家杂货店里廉价的染发剂“一洗黑”特畅销,一年四季卖个不停。
其实,我觉得大一点儿的那个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浅灰色的,仔细看却是淡蓝色,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肤色较之另一个更浅一些,头发是浅褐色的,柔顺光滑地编成细细的辫子。
两个孩子规矩得不得了,并排静静坐在床榻上,礼貌、拘谨,一声不吭。对大人的提问也只压着嗓子简洁仔细地回答一两句。显然,她们对我的存在也同样惊奇不已,不时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来说,农民没有牧民那么辛苦,但比起牧民来穷困多了。但这两个孩子面对阿勒玛罕铺满餐布的食物,每样只尝一次,无论看上去多么诱人。
阿勒玛罕还特意为两个小客人焖了手抓饭,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样郑重。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白米饭端上来后,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拨开餐布上的其他食物,腾出地方来放这只大盘子。可是面对如此香喷喷的新鲜抓饭,两个孩子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齐,只在冲着自己那面的盘沿边挖了浅浅一道弯。
其实在我们家里,女性也吃得不多。我、妈妈和卡西,三个人几乎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马胡力一个人的。
要是觉得不饱的话,我们三个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馕块吃。
大约因为家庭里的男人总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着他吃好吃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普遍现象,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民族传统女性特有的节制与矜持。
饭后大人离开,屋里就只剩姑娘们了。女孩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均匀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头大。大家开始玩抓石子,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我小时也很痴迷这种游戏,但因为太笨了,没人肯和我玩。惭愧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仍没啥长进,一轮下来,就输得干干净净,只好看着大家玩。
由于实在丢人,我便努力解释:“我的手太小了嘛!”并且把手伸出来给她们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顶多能抢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阿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来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样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没面子。我只好声色俱厉地说:“坏孩子!太坏了!”但谁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罢了,下午背冰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泽里渗出那道薄薄的水流很难采集,并且太浑浊,只有牲畜才去饮用。在吉尔阿特,能供我们食用的水,只有山体背阴面褶隙处堆积的厚厚冰层。我们得用斧头把冰一块一块砍下来,再背回家化开。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过一座山坡,再顺着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的山梁下。
就算是客人,赶上劳动的时候也得参与。两岁多的沙吾列在我家吃过晚饭后,还得帮着赶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蛮愉快的事。加上阿勒玛罕和胡安西,我们此行六个人。砍冰的时候,一人抡斧头来那么一下子,冰屑满天,大家叽叽喳喳、躲躲闪闪、推推攘攘。不时有人在坚硬的冰层上滑倒,再顺着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运气不好的话,会一直溜到断层处再高高摔下地面,引起哄然大笑。两个小姑娘这时才表现得像孩子的模样,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劲地疯闹。
第二天,我和卡西再次去背冰的时候,冷冷清清地走在同样的山谷里,互相叹息道:还是人多好啊,为什么我家不来客人呢?
扛着冰回去的路上,又气喘吁吁地互相哀叹:还是人多好,跑一趟抵我俩跑好几趟的……
似乎除了我们两家前来背冰的人,这段山谷就再也没有别人经过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卡西就会捡到一枚自己去年春天遗落在路边的塑料发卡。
山谷里唯一的一条小道也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这条山谷是个死胡同,尽头堵着厚厚的冰层。
一靠近山谷尽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寒气扑面。再走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头,“哗”的一下子,视野里全铺满了又白又耀眼的冰的世界!冰层上还盖着凝固得结结实实的残雪。
冰层边缘截然断开,像一堵墙那样高高地耸立面前。贴着地面的部分已经在春天暖和的空气中蚀空,一股晶莹的水流从那里流出,流出十几步远后,消失在山脚下的石堆缝隙里。
我们互相托扶拉扯着爬上高高的冰层。往前走几步,沿着山坡的走势向左拐一个弯,视野中出现了一面更为巨大的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来。卡西从冰层边缘靠着山体的石缝里摸出来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长又粗的斧头。真好,在一个从来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只要你记性够好,东西塞哪儿也丢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一道道白色裂隙不断加深,一团团脸盆大的冰块塌下来,冰屑四溅。她不时停下来拾一小块碎冰丢进嘴里咔啦咔啦地嚼。这是孩子们在吉尔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则帮着把砍开的冰块一一装进袋子,不一会儿手指就冷得发疼。
就在这时,一抬头,像遇见鬼似的!在天空与冰雪的单调世界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蹭着行进,手挽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时没回过神,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她越走越近。后来,卡西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绝大部分“漂漂亮亮”原来只是衣饰的漂漂亮亮: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刚打过油的高跟鞋。头发纹丝不乱(我和卡西则呲毛乱炸的),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极其招摇的大蝴蝶发夹。辫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浑身香气冲天,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一种名叫“月亮”的蓝瓶香水,已经在我们当地的姑娘媳妇间流行了二十多年,同时还可用作驱蚊水……
如此拼命的架势,若是出现在城里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哪怕从头到脚堆满了花,也仅仅是“漂亮”而已——怎能说不漂亮呢?人家从头到脚都堆满花了。
她俩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互通有无各自的最新见闻:谁家新近搬到了附近,谁家的女儿去阿勒泰上学,谁家小伙和谁家姑娘好上了……
我在旁边细心打量那姑娘,她脸蛋上涂着厚到快要板结的粉底,但是涂到耳朵附近便戛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复复抹了多少遍口红,以至于门牙都红了。就冲这股认真猛烈的打扮劲儿,也绝对能给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于她本来长得啥样儿,谁都不会注意到。
岔路口分手后,我和卡西一边哼哧哼哧扛着冰走在上坡路上,一边议论这个去北面牧场亲戚家做客的姑娘。原来,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
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油!
卡西无限向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则下决心要学她那样刀枪不入地化妆。我俩佝偻着肩背,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最高处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下方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
【小小伙子胡安西】
胡安西六岁,光头,后脑勺拖了两根细细的小辫,乱七八糟扎着红头绳。他的妈妈阿勒玛罕说,这个秋天就要为他举行割礼了,到时候小辫子就会咔嚓剪掉。
再任性调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后,都会奇异地稳重下来。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时胡作非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边,便甘愿退至男二号的位置,对其百般维护、忍让。当沙吾列骑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骑马的架势,前后激烈摇动时,胡安西微笑着看向弟弟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是“慈祥”。
沙吾列还小,大部分时间都得跟在妈妈阿勒玛罕身边。胡安西却足够大到能自由行动了,每天东游西窜,毫不客气地投身大人们的一切劳动,并且大都能坚持到底。这让人很不可思议。我见过许多城里孩子,手头的事做烦了,随手一扔便是,不需任何理由。好像他们知道小孩子无须背负“责任”这个东西,好像他们都懂得熟练行使小孩子的权利。而胡安西只有六岁,在这方面就已经具备成人心态似的,似乎他已经深知“放弃”即是“羞耻”。他已经有羞耻感了。很多时候都能感觉到他总会为自己不能像大人那样强壮有力而困惑,并且失落。
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同其他孩子一样,也热衷于幻想与游戏。爸爸的一把榔头到了他手里,一会儿成为冲锋枪叭叭叭地扫射个不停;一会儿成为捶酸奶的木碓,在空空如也的查巴袋里咚咚咚地又搅又捶;很快又成为马,夹在胯下驰骋万里。
胡安西家没住毡房。在吉尔阿特荒野,他家有现成的石头房子,已经使用好多年了,每年来春牧场放牧时都会在那里住一个月。说是“房子”其实很勉强,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头墙担着几根细椽木的简陋窝棚。椽木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顶。面积不到十平方米,又低又矮。屋里除了占去大半间房的石头大通铺外,再没有任何家具。灶台简陋,墙上只挂了一张红色旧薄毯,再没有其他装饰物。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塞在房顶的椽木缝隙里,分别是:户口簿、结婚证和兽医填写的牛羊疫苗注射情况表格。
屋外是空旷单调的山谷空地,四面环绕着光秃秃的矮山。羊圈也是石头垒砌的,紧挨着石头房子。
然而这样简陋寒酸的家对于小孩子胡安西来说,已经足够阔绰了。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妈妈总是带着小弟弟干活、串门子。胡安西便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挎着他的“冲锋枪”四处巡逻。一会儿钻进羊羔棚里,从石头墙内冒出一点点儿脑袋和一杆枪头,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大叫着冲过山谷实施突袭,给假想中的目标一个措手不及。
他嘴里念念有词,爬上羊圈的石墙,从高处走了一大圈,再从斜搭在石墙上的木头上小心翼翼蹭下来,然后匍匐前进,爬上石头堆,再爬下石头堆,经历千山万水来到家门口。神色凝重,耳朵紧贴地面聆听一会儿,然后飞身扑向木头门,一脚踹开,持枪叭叭叭一顿扫射,屋里匪徒全都毙命。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侧身闪进屋里,跳上大通铺,扑向小小的石头窗洞,在那里成功地击毙了最后一个准备破窗而逃的漏网之鱼。
在激烈的剿匪过程中,若是突然发现木板门上有根钉子松动突出了,他会立刻暂停剧情,把“冲锋枪”掉个个儿,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总之从来没见这孩子闲过一刻钟……问题是,他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整套奇袭行为呢?吉尔阿特又没电视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梦想是骑马,但几乎没有机会,便只好骑羊,导致家里的羊全都认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零食,那就是冰块,不时去盛冰的大锡锅里摸一两块,整天含在嘴里啜得嗞啦有声。哪怕正过着寒流,温度到了零下。我一看到他吃冰块的样子就捂紧羽绒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安西也会有哭的时候。他非要逮一只小羊羔,扑扑腾腾追来追去,半天都没逮着,反而被羊羔后蹄狠狠蹭了一下,胳膊上刮破一大块皮,血珠都渗了出来。这当然会很疼了,他就疼得哇哇大哭。但是大人过去一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脚,走开了。他哭一会儿,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继续跑去抓羊,百折不挠。
依我看,伤得蛮重的。后来凝结了厚厚一层疤,直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疤还没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伙伴是外婆扎克拜。外婆无比神奇,又远比父母更温和耐心,绝对能满足孩子们的一切要求。胡安西在卡西的练习本上乱画线条,并且声称他画的是牛。阿帕(对年长女性的尊称)看了说:“哪里!牛是这样的嘛——”
她捏着那截一寸来长的铅笔头,先画一个圆圈,是牛的圆肚子,再往圆圈一侧加个小圆圈作为牛头,另一侧加上尾巴,下面加四只脚。这东西果然像牛,但要说像狗像羊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