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脑子不够的人可能纳闷,于季东升不是问题。显然欧阳琳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病况,所以癫痫成了重感冒。欧阳琳虽然身份十分特殊,却不在规定的公务接待和警卫范围里,通常情况下,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显赫的高层后人光临,地方上当然热烈欢迎,但是也不至于太出格,欧阳琳有些例外,其原因不难分析:本省那位重要领导与其欧阳家渊源特殊,对她的到来特别关心,格外重视,下边办事部门人员投领导之所好,悄悄提升规格,破格以接。这种事当然只做不说为妥。由于身体发生状况,欧阳琳此次考察出了点意外,只做不说的事情有可能引起外界注意,需要预做安排,于是欧阳琳的发病以患重感冒表述,接待安排部门则说成经贸委,隐去一号中巴和警卫,以减少可能的负面影响。
除了省政府办公厅的这位处长同学,季东升还找了另几位朋友了解,他需要多几个消息来源,以便比较甄别,去伪存真。这几位朋友都很可靠,也有渠道,却没能提供更多情况。以此可见欧阳琳比较特别,同时相当神秘,有如她的重感冒。
欧阳琳的突然来去给季东升留下比查实身份更棘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她的钦合金项目和三千亩土地。季东升直接向郑仲水汇报了情况,郑仲水问季东升对该项目感觉如何?季东升直截了当说,他感觉蔡政不是骗子就是掮客,挟欧阳琳前来的目的只在抢先一步圈地。郑仲水不语,季东升请示此事怎么办为妥?郑仲水反问季东升意下如何?作为分管领导,季东升确实应当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建议就是地先留着,谁都不给,事情等一等。牵涉到欧阳琳,跟省领导得有个交代,不能急。郑仲水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半年,半年里海湾三千亩地一再被人问候,欧阳琳却无声无息,像是从人间消失了。季东升很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次前往北京。
季东升和所率工作小组人员下榻本市驻京办。到京当晚,季东升就在房间里给欧阳琳挂了一个电话,挂的是手机,号码出处为欧阳琳的名片。这个电话没挂通,语音提示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季东升把名片上的另几个电话一一试过,其中有一个电话挂通了,听筒里传来一段录音,让季东升留言。季东升挂了电话。
而后几天,季东升一边带着他的人出人国家部委跑项目,一边孜孜不倦地打电话,试图联络欧阳琳。季东升带有秘书,晋京工作小组里的下属部门官员均办事干练,驻京办里还有一帮子人,个个号称京城通,季东升倚仗他们安排在京一应事务,只有欧阳琳这件事除外,电话他自己打,私自联络,丝毫不让旁人了解。无奈欧阳琳不好找,几天下来基本没有进展,她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季东升几经考虑后给她的录音电话留了言,不料还是石沉大海,未接到任何回应。
季东升决定再辟蹊径,找另一位年轻女子。半年前该女随欧阳琳前往本市,是欧阳总裁所在投资公司的一位女助理。季东升按照女助理留下的名片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挂通了,该年轻女子还在欧阳总裁手下供职,也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位季副市长,但是嘴巴紧闭,无法为季东升提供任何帮助。
“我不能直接联络欧阳总裁。”她说。
季东升请她找一个能够直接联络的,告诉欧阳总裁,季副市长到北京,希望一见。
“欧阳总裁现在不在北京。”她说。
“在哪里?”
她说可能出国了。
“不管在哪里,请设法通报一声,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季东升说。
这个姑娘再没回音。或者是欧阳琳确实联系不上,或者是人家根本没把季东升当回事。京城地方太大了,季东升这种地方官员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说女助理,一个管门的都不会把季东升太当回事。当然也可能另有情况,季东升注意到电话里女助理的语音有一丝茫然,也许她确实对老板的动向不甚了解。季东升没再打电话追这位女助理,因为肯定没用,有用的话她早该回应了。
在京工作日程相当紧,从周一到周五马不停蹄跑了五天,双休日之前,季东升的进京事项基本办完,除了与欧阳琳未曾相逢。工作小组准备撤离了,季东升决定走最后一条路,他给蔡政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一挂就通。蔡政在北京。
“季副市长?稀客啊。好久不见,一起来吃饭吧。”他在电话里相邀。
季东升说:“不麻烦。蔡先生能帮助联络欧阳总裁吗?”
“季副市长找她什么事?”
“看望一下,谈一谈。”
蔡政说:“项目的事跟我谈就可以了。”
季东升说:“不谈项目。”
蔡政即有反应,说欧阳琳现在不见客,她在休假。季东升还是请蔡政帮助传个话,说想见见她。蔡政拒绝,说这个不好办。
季东升说:“那就不麻烦了。”
季东升放了电话。仅仅两分钟,蔡政把电话挂了过来,询问季东升住在哪里,他要登门拜访,聊一聊。季东升把驻京办的地址告诉了他。
一小时后蔡政到了,只身一人,穿一件羊皮大衣,手里抓着个公文包。他身上有酒气,说是在一个朋友的宴席上接到季东升电话,特意赶到这里的。
季东升问:“蔡先生又在忙着脱谁的内裤?”
他回答:“准备脱了身上这条送给季副市长。”
“行啊,我带回去收藏。”
开罢玩笑讲正题。季东升问蔡政的钛合金选好地点没有?过了大半年,应当有眉目了?蔡政说他们手中有几个大项目在运作,特别忙,所以还没抽上时间再次前往季东升那里。钦合金项目很被看好,有几个省在争,要求赶紧签约,但是欧阳琳一直记着季东升的三千亩地,等着地方上明确态度。这大半年里他随时注意掌控情况,知道那三千亩地已被暂时搁置,不时有人试图染指,地方上都以已经有项目为由回绝。他理解这是为欧阳琳留着。季东升到北京来,要见欧阳琳,肯定是有了明确态度。因此他作为欧阳琳的代表来跟季东升接洽,谈一谈条件。
季东升问:“当初蔡先生提到的条件有变化吗?”
他说:“基本条件还是那些,有些细节补充。”
蔡政把他的公文包推到季东升面前。公文包大而柔软,质地很好,显然出自某个品牌专卖店。打开来,里边是满满一包钞票,蔡先生所谓的“细节补充”就是这个。
季东升认真道:“这条内裤太贵重了吧?”
“一点见面礼。都是美元。地方官不容易。”他说。
季东升问:“欧阳总裁在哪里?”
“这是她的意思。”
“我要见她。”
“不可能。”
季东升把公文包的拉链拉上,整个包推回到蔡政面前。
“请蔡先生带回去,这个我不便收藏。”
“还可以开个价。”
“项目我只跟欧阳总裁谈,我要见她。”
“已经告诉你不可能。”
“那么免谈。”
季东升起身送客。蔡政站起,季东升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塞在他手里。
蔡政悻悻而去。本次行贿未果,未能掌握住把柄。季东升断定姓蔡的小子身上应当藏有微型录音机,甚至摄像机,很遗憾该先生未能如愿。
这个人的底细季东升已经派人查过。按照名片,他是新加坡某公司的老板,名片上的那家新加坡公司确实存在,注册成立时间不满一年,主营贸易,公司相关记载中查不到任何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的影子。季东升断定这个人是京城骗子,可能已移民新加坡,但是其业务仍以驻留京城行骗地方同胞为主。京城骗子远比其他骗子占优,因为他们最可能拥有当今最重要的行骗资源,那就是京城贵人或贵胄,例如欧阳琳。这类贵人在京城无处不在,比较不稀罕,但是在地方上特别是在偏僻地方,例如季东升的下水村海湾边,说个名字就能吓住不少人,那才是蔡政的主打方向。季东升虽然自嘲鼠辈,却还聪明,最不想跟蔡政这种人周旋,所以到了北京,直到四处碰壁无路可走,才给蔡政打了电话,这条路看来也没走通。
星期六上午,季东升率项目工作小组撤离北京。办事处派一部面包车送他们去机场。车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蔡政打来了一个电话。
“季副市长在哪里?”他问。
季东升告诉他,自己快到机场了。
“先别走,回来。”蔡政说,“在你们办事处等我。”
“什么事?”
“是你要的。”
蔡政点到为止,挂了电话。
情况突变。季东升在车上思忖片刻,决定改变行程。他告诉随行办事人员,临时有件重要事情必须处理,需要分头行动。他和秘书小吴改签机票,暂时不走,其他人按原计划返回。于是面包车先到机场,把要走的人放下,再送季东升和小吴回到办事处。季东升进了他的房间,十几分钟后蔡政电话来了:“你下楼吧。”
“要车吗?”季东升问。
“有车。不要带其他人。”
季东升下楼到了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车,蔡政按下车窗,在驾驶位上向他招手。季东升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欧阳总裁在哪里?”季东升问。
“不必问。到地儿就知道。”他回答。
季东升不问了。蔡政开车,一路无话。半小时车程里,蔡政接了两个电话,来自同一个人,谈的都是车牌。打电话者让蔡把奔驰车的车牌报给他,然后回复,说车牌已经报给警卫,蔡可以把车直接开进门,警卫不会阻拦。季东升是根据蔡的应答推测电话内容,蔡本人保持缄默,不做任何说明解释,一声不吭,着意搞得神神秘秘,似乎是在准备把季东升送进中南海里。
而后到地方了。季东升啊了一声。
是一所大医院,301,季东升记得这个地方。两年前,一位本市籍老将军在这里去世,季东升作为家乡代表,到这里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欧阳总裁在医院?她怎么了?”季东升问。
蔡政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病房。病房条件很好,是套房,外间为会客室,病床在里间。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右手掌伸出被子,一个年轻护士正在病人手腕上扎针,旁边有一只药瓶挂在输液架上。
病人正是欧阳琳,看上去面部微微浮肿,脸形有些变,但是不会错,是她,特别是那个眼神,直勾勾盯着季东升,锐利而执着,有如半年前在海湾边初次见面时。季东升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她还不能开口。”蔡政说,“别跟她说话。”
季东升问:“她到底怎么啦?”
蔡政说:“没什么,动了一个小手术。”
季东升不禁开骂:“狗屁,这还小手术?”
护士即制止:“请安静,病人不能受惊。”
季东升不说话了,他站在病床边看着,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欧阳琳的额头。手感有些凉,她没有发烧,与重感冒无涉。季东升收回手掌时看到欧阳琳的眼光闪了一下,而后她把眼睛闭起来,神态疲惫而无助。
整个探视过程就是这样,简单迅速。走出里间病房,蔡政在会客室里交代,这里的情况不要问,看到什么在外边都不要说。
“季副市长当地方官,规矩是懂的。”他说。
季东升还是那句话:“她到底怎么回事?”
“不必问。”
季东升不再问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父亲给配的那一包药放在茶几上。蔡政追问这是什么?季东升说是治重感冒的特效药。蔡政看着季东升,满腹狐疑。
“不可能吧?”
显然他知道重感冒指什么。
季东升告诉他,这包药以“毒药”为名,出自乡下郎中的奇门偏方,里边附有药方。据他了解,药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有用,有的没有。
“季副市长不必费心,她不可能用这种药。”蔡政说。
季东升说既然带来就留下。无论用不用,有没有效果,聊表心意,做个纪念吧。
第三次见面在四个月后。
那一天季东升在郑仲水办公室,与书记一起听汇报,黄再胜突然从九天温泉山庄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手机铃响,季东升一看屏幕显示是黄再胜,感觉诧异,即起身走出书记办公室听电话。
黄再胜说:“欧阳总裁来了。”
“你说谁?”
“欧阳总裁。上次来的那一位。”
“不会吧?”
“是她。她提到您了。”
季东升暗自吃惊,但是消息肯定不会错,因为黄再胜在现场,已经与欧阳琳本人直接接触过。黄再胜在电话里报告说,欧阳琳及数位随员于昨晚到达本市,下榻于九天温泉山庄。这一次他们来得悄无声息,不用一号中巴,不做事前通知,没有引起惊动,但是外松内紧,省里派了秦主任随行,不动声色安排保护。昨晚到达山庄后,秦立刻通知黄再胜带人前去,配合安排本地安全事宜,同时交代这一次任务对外只称是部门同志到温泉休假,对市里暂不报告,因为欧阳总裁此行主要就是洗温泉,不安排其他事项。省领导对欧阳琳的身体很关切,特意请她从北京到这里洗温泉,本市的九天温泉因含有许多微量元素,被认为于身体特别有益,所以安排到九天。
“谁让你给我打电话?”季东升追问。
季东升心里有数:省厅秦主任要求黄再胜暂不报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黄再胜不会擅自违背,他之所以打这个电话,一定别有原因。
黄再胜做了解释,果然如季东升所料,是欧阳琳发了话。今天上午九点,欧阳琳到餐厅用早点,一见面她就记起黄再胜,提及上一次海湾之行,然后问到季东升,提出要跟季副市长见一面。秦主任的神神道道管不到欧阳琳,她着意自我暴露,秦主任不能反对,黄再胜赶紧打了电话。
季东升说:“你转告欧阳总裁,非常欢迎她来到本市。我上午有会议走不开,下午一定赶过去,晚上请她吃饭。”
“明白。”
季东升又问了一句:“蔡先生也来了吗?”
“没有。”
季东升收了电话自语:“看来不脱裤子,屁股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