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轮到老人自己让人家糊臭脚了。说来季东升的父亲也就七十出头,不算太大,但是显衰老,因为有糖尿病。乡下老人患富贵病,与季东升不无关系。季东升是家中幼子,其上几兄弟都没读多少书,留在家里务农,唯他上了大学,当了地方官,有能力为父亲提供较好的养老条件。数年前季东升从县委书记任上提为副市长,在市区安了家,当时即动员父亲跟自己住。季东升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自己度日,十分孤单,因此听从儿子安排,搬到城里跟季东升一家生活,安享天年。老人在儿子家里吃好喝好,除了帮助接送上学的孙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却不料进城才半年,季东升安排父亲做体检,意外发现父亲患了糖尿病。父亲感叹自己是乡下人的命,享用不了富贵,不顾季东升劝阻,决意搬回乡下生活。去年春节期间,季东升回家看望父亲,发现他两个脚背各烂了一个口子,父亲说是因为蚊虫叮咬,抓破而后发炎的。季东升感觉不妙,回城后马上找医生咨询,情况果然挺严重:糖尿病患者烂脚很难痊愈,发展下去会导致坏血症、截肢。季东升赶紧把父亲送到市医院住院,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亲自替前乡村赤脚医生糊臭脚,几种特效药轮着用,终于把炎症控制下来。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直到脚背上的伤口长合才出院返乡。
从那以后,父亲的两个脚背总让季东升惦记。这天他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老人坐在厅里喝茶,厅里只亮一盏灯,灯光昏暗。季东升拉开抽屉找出手电筒,打亮了察看父亲的双脚。父亲脚背上的两个旧有伤口未见新溃烂,但是颜色发红,摸上去过于光滑,与旁边的粗糙老皮不同,感觉靠不住。
季东升打了一盘温水为父亲洗脚。根据医嘱,父亲的这双老脚必须保持卫生,以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父亲是乡下人习惯,加上腰腿不好,上年纪后行动不便,端盆水都困难,洗脚敷衍了事。季东升在城里做官,顾不了太多,只能交代在村里的兄弟多管顾,自己每回家必为父亲洗一次脚,聊尽孝道。
洗脚时,季东升问了父亲一件事。
“听你说过张坑村的刘二姑,她是什么病?”
“是羊母形。”
羊母形是土话,那就是癫痫。
“你给她治好了?”
那种羊母形没有治。当年刘二姑病得厉害,家人找到父亲,他给开过药。外边传说他把刘二姑治好了,那不是真的,后来刘二姑还犯过病,只是程度大有减轻。父亲的偏方是邻乡一个郎中给的,那个人神神道道,跟父亲在一次赤脚医生培训时相识。邻乡郎中的偏方比较古怪,要用苦树的老树头,还有金斗粉、蝎子灰等。药名也起得怪,叫作“毒药”,可能是提醒此药有毒,不能乱用。
“现在还能再配一副药吗?”季东升问。
老人说可以配,得上山挖树头。
“我今晚住下,明天陪你上山。”季东升说。
第二天上午,季东升带着父亲上山。父亲还能走,只是行动缓慢,一些难走处要季东升牵着背着。找药配药过程基本顺利,老人没问季东升为什么人配药,只交代药有毒性,用时须小心。
季东升说:“我知道。”
几天后季东升带着一包毒药上路,前往北京。
这包药是为欧阳琳准备的,但是季东升并非专程前去送药。他进京的主要公务是前往国家发改委等部门汇报相关项目,带着一个工作小组随行。随行人员为季东升安排到京后的各项日程,拜访欧阳琳不在其中,季东升自行安排,秘而不宣。
从他们初次见面到此时已经过了半年多,半年多来季东升从未与欧阳琳联系过,但是他断定自己还会与之相逢,因为钦合金,还有癫痫。
那一次,欧阳琳在开发区食堂当众突然发病,倒地抽搐,景况相当恐怖,让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也让季东升冒一身冷汗。当时不知道欧阳琳出了什么事,是由于身体的原因,或者竟是被下毒谋害?季东升只担心忽然闹出一条人命,贵宾死在自己身边,那样的话,不说季东升承担不起,市委书记郑仲水都没法交代。事发现场可能只有欧阳琳的合作伙伴,来自新加坡的蔡政知道底细,他清楚欧阳琳不能吃鸡,但是他在现场只是一味吼叫救护车,绝口不提欧阳琳可能犯了什么病。当救护车赶到,救护人员把欧阳琳绑在担架抬上车时,她已经翻起白眼,似乎快要不行了。救护车从开发区食堂飞奔市区,季东升亲自坐在救护车里押送,密切注意病人病情发展,他直接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立刻召唤急救医生,做好准备,病人一到立刻抢救。警卫处长黄再胜坐在警车上开道,车上喇叭和广播不停喊叫,疏导沿途车辆,确保救护车以最快速度把病人送进了医院。
欧阳琳的发病症状相当典型,一人院即被确诊。这时候季东升才知道她患的是癫痫,祸起于鸡汤。医生为欧阳琳注射了治疗药物,很快她就恢复知觉,在急救室里苏醒。
那时候已经有十数个电话打到季东升的手机上。欧阳琳突发急病的消息迅速传到省城,当即引起惊动,本省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给季东升挂来电话,询问欧阳琳病情,追问其中究竟,命令务必全力抢救,抢救中的任何突发状况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同时必须严格保密,相关人员不得对外界传播任何情况。这位秘书季东升认识,两人不熟,电话里,该秘书的口气很不好,用词很重,说得斩钉截铁。
市委书记郑仲水远在省城,居然也让欧阳琳弄得吃不消。他给季东升打来一个又一个电话,直到季东升报称病人已经苏醒,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郑仲水非常不高兴,“焦头烂额!”
季东升说:“裤破了。狼狈。”
“说什么?”
季东升重复了一遍。土话“裤破”指的是裤档突然没了遮拦,下部裸露丢人现眼,其表述方式比较形象而不甚文雅。
郑仲水命令立刻进行调查,在最短时间里查明真相,搞清责任,向上级报告。
季东升问:“客人怎么办?”
郑仲水说欧阳琳何去何从,季东升管不着,他也管不着,听省里安排。
几分钟后这个安排即紧急下达:由于本地负责医生与医院院长保证欧阳琳目前没有生命危险,领导决定立刻让欧阳琳出院,送返省城,到省立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季东升把欧阳琳送上了一号中巴,中巴车停在医院门诊大楼门外,主客双方在此分手告别,分手时的气氛相当沉重,几乎所有人都板着脸。这时欧阳琳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她自己走出急诊室,蔡政追在后边要扶她,被她甩开手。季东升站在车门边,伸手与她握别,她侧过身子不跟季东升握手。走到车门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她忽然回过头看了身后的季东升一眼,说了两个字:“谢谢。”
季东升非常意外。
他注意到欧阳琳脸色苍白,气力不支,脚步有点飘,抓着车门把的手指头有些发抖。她说的“谢谢”微微带颤。
她在尽力掩饰,努力表现正常。这个人来历不凡,美丽傲人,挟一股强势高调而至,她其实是个癫痫患者,一个病人。
季东升即断定自己还会再与这位欧阳琳相逢,也许时日不久。
按照以往隆重接待的惯例,季东升坐上自己的轿车,把一号中巴送到高速公路口,黄再胜有责任继续护卫,只是不敢过于张扬,不再开道,改为跟随车后。到了高速公路收费口,季东升的车停到一侧,他从车上下来,站在路旁看着一号中巴从身后驶临。通常中巴车应当在路旁稍停,让主人与车上贵宾最后告别。季东升知道这辆车不会停下,他只需要站在路旁招招手致意。果然不出所料,一号中巴经过他身旁时稍稍减速,随即扬长而去。季东升目送中巴车屁股消失在高速公路引路转弯处。
欧阳琳离去之后,相关调查迅速展开。一组人员悄悄走访取证,不动声色但是极其认真细致。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要求提供情况,同时不许传播,如随意乱说,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如此郑重其事更多程度是做表面功夫,这个调查很大程度是走过场,做给上边领导看的,因为事情并不复杂,欧阳琳本患癫痫,在误食鸡汤刺激下突然发作,如此而已。没有谁下毒,没有谁存心谋害贵宾,且病人发病后抢救及时,离开时已经基本恢复,这都是事实,调查只是予以确认。但是这些事实不能减轻季东升的责任,季东升身为主人,负责接待贵宾,居然把人家弄进急救室里,眼看呜呼哀哉,这笔账不算便罢,认真算的话季东升肯定麻烦,所谓“裤破”不是一句玩笑。
欧阳琳离开后,季东升悄悄打听她的底细。季东升贵为本市常务副市长,上上下下不会没有熟人朋友,任何时候总能找到合适的消息渠道。通常情况下,类似欧阳琳这样的贵宾光临,季东升会在事前就掌握基本资讯,知道来的是谁,什么背景,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需要注意哪些问题。这一次不凑巧,欧阳琳来得突然,事前没有时间了解,季东升只能在人家癫痈发作之后再来打听,虽然已是马后炮,却依然需要,因为事情没完,季东升还需要应对。
季东升给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打了电话,该处长与季东升关系好,彼此为同乡、老同学,虽然眼下级别比季东升低,却身在要津,消息很多,比地方官管用。季东升拜托老同学打听一下欧阳琳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来得如此隆重?老同学问季东升打听这个女的干吗?难道想换老婆?季东升报称家中红旗不倒,老婆暂时不换。对方大笑。
“你这个人我知道。”对方说。
几天后老同学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挂的是座机,因为相关事项不宜在手机里讲。这位处长果然有办法,迅速了解了一些季东升需要掌握的情况。
欧阳琳确非寻常,出自一个著名世家,其祖父是老红军,开国名将,其父亲青出于蓝,曾主政数省,再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退下后依然活跃于高层,直到数年前因病去世。这家人的第三代里,欧阳琳的大哥现为海军少将,姐姐是国家一个大部委的新闻发言人,欧阳琳是这家人的小女儿,从小聪明灵秀,最得家人宠爱,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就读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国际经济,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国企,曾派驻美国担任公司代表数年,后来回国,出任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该公司为股份公司,欧阳琳原先所在的国企是其中一个股东,控股方则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名列世界五百强的著名跨国公司。
季东升感到意外,老同学提到的欧阳琳之父与祖父都大名鼎鼎,广为人知,但是他们并不姓欧阳,为什么第三代人改了姓氏?老同学解释,其实他们祖上就是欧阳,欧阳琳的祖父当红军参加革命,担心家人受累,因此改了姓。到了欧阳琳这一代人才归宗恢复原姓,这是跨代遗传。
“听你一说,这个欧阳琳很复杂。”季东升道。
的确比较复杂。她的投资公司有国企股份,控股方却是外企,因此她应当算是外企聘用人员,置身所谓体制外,与她的少将大哥发言人姐姐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从国企里跳出来?难道是跟哪个老外好上了?”季东升了解。
“你老兄果然独具慧眼。”对方笑。
原来欧阳琳有些不得已,与其婚姻有关。欧阳琳已婚,其夫为北大经济系同学,原也在一家大型国企里任职。得益于自身专业及欧阳琳的家世背景,其夫上升很快,年纪轻轻就当上总公司旗下一家子公司的老总。三年前这位老总因腐败案落马,贪污受贿数额达五千万之巨,被判了死缓,现在关在狱中服刑。欧阳琳未曾涉案,因为早前一年两人分了手,协议离婚,对外的说法是感情不和。外界风传主要原因是其夫拈花惹草。欧阳琳派驻美国期间,其夫肆无忌惮,与多位女子有染,包养多位情妇,生有几个私生子。此人品味很杂,其情妇中有高档会所猎取的尤物,也有洗头店里认识的小姐,也就是野鸡。情妇多了不好照料,谁都争房争车争钱争宠,让欧阳琳的丈夫很破费,贪污腐败在所难免。许多人认为这个人最终落马,与欧阳琳父亲的去世,以及欧阳琳与他离婚不无关系,如果没有这两条,有关部门查处时还可能投鼠忌器。由于离婚,加上前夫案子如此之大,欧阳琳虽未受牵连,毕竟也被质疑,这可能是她改换门庭去了投资公司的一大缘由。类似事项谁碰上了都很郁闷,可以想见,婚变以及前夫的出事肯定对欧阳琳打击很大。
“她和前夫有孩子吗?”季东升问。
“好像没有。”
季东升点头:“她有病,不能要。”
“什么病?”
“你没听说?”
老同学听到的是另一个说法。据他得到的消息,几天前欧阳琳到本省考察,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特意请来的,这位领导跟欧阳家渊源极深,外界传闻很多,有说该领导曾当过欧阳琳父亲的秘书,由其父一手栽培,也有说他是欧阳琳大哥的同学。准确情况是什么,外人很难尽知,可知的就是关系极不一般。欧阳琳此次前来,该领导亲自交代相关部门作好安排。欧阳琳考察期间患了重感冒,该领导亲自过问其治疗。
“什么重感冒?谁说的?”季东升吃惊。
老同学听说的就是重感冒,欧阳琳因患重感冒不得不中断考察行程,准备日后再来,省领导特交代相关部门注意衔接。欧阳琳的接待安排由业务主管部门经贸委负责,需要的车辆、陪同人员和与地方的联络都由经贸委安排。
“不对。经贸委并没有出面,他们不可能调用警卫和一号中巴。”季东升说。
老同学听到的说法是,一号中巴这些日子在维修厂里,并没有外出跑接待。
季东升啊了一声:“是这样。这车也重感冒了。”
“你真的看到它?”
“现在不说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