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东升脱口骂:“真他妈的!”
“你骂什么?”
季东升骂不公平。本以为欧阳琳这种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看来不尽然。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各有各的烦恼。龙种尚且抱怨不平,那么鼠辈呢?蟑螂跳蚤辈呢?
欧阳琳盯着季东升看:“你是在骂我吗?”
“感觉你不太应该。”
她不吭声,好一会儿才说:“有时候确实无法摆脱。”
她知道自己已经算得上得天独厚,本来她几乎拥有整个世界了,可她现在怎么啦?想到近年的遭际她常会怒从心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也许她早就应该离开,到另一个世界去投奔她的父亲和爷爷?回想当年才感觉多么美好。
季东升突然问:“你在301动的是什么手术?”
她诧异:“为什么问?”
“只是关心。”
“不需要。还是我来关心你。”
她话题一转,再次攻击季东升。她说海湾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她对季东升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感觉这个地方官表面上一脸认真,骨子里却很滑头。如果不是季东升跑去北京晃荡,找到医院送一包“毒药”,她不会再记起季东升,那也就没有本次温泉之旅,三千亩地爱谁给谁,她不必选择这里,因此季东升是咎由自取。这一次她有备而来,行前特意了解情况,才听说季东升原名“冬生”,也就是生于冬天,上大学后改名为“东升”,旭日东升,她想当面问一下季东升是否确有其事,其中原因为何?
“情况属实。原因可以理解。”季东升说。
欧阳琳称自己把季东升看得很清楚。季东升出自乡间,起自底层,没有背景,无爹可拼,年纪还轻,能够干到副市长,在时下很不容易,不是特别聪明能干,或者走了狗屎运,他肯定没有今天。虽然如他自己表述,在乡亲们眼中他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显然他自己嫌小,还想再往上升。他干到这个份上,上层也会有些人,不过分量可能不够,力度估计有限,因此本能地渴望得到某种顶级支持。他发觉欧阳琳有来头,与省领导关系特殊,一定打听过究竟。他到北京找欧阳琳是有目的的,意在拉关系,争取让欧阳琳在关键时候替他说话。
“我没看错吧?”欧阳琳问。
“首长讲话总是这么直率吗?”
“当时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季东升不否认,在医院见过欧阳琳,发觉她状态极差,神情疲惫,似乎已经来日无多,感觉确实非常沉重,以后也就没心思再去打扰。这一次在九天温泉意外重逢,看到她完全恢复,且变得更加美丽,确实喜出望外。
欧阳琳评价:“是真话。你感觉有机会了。”
“我并没有向欧阳总裁提出任何个人要求。”
“你现在可以说。”
季东升表情严肃:“我老婆不会知道吧?”
“不开玩笑!”欧阳琳不耐烦。
季东升依旧严肃:“不开玩笑,但是需要考虑。”
欧阳琳知道季东升在考虑什么。有的人想要一顿丰盛的午餐,但是又舍不得掏钱,指望徒手望空抓出一张免费餐券。这种人是不是有些可悲?
“欧阳总裁这张餐券比喻什么?海湾三千亩地?”季东升问。
“对我来说三千亩地算什么?你也一样。”
“欧阳总裁并不需要听从蔡政。”
“你不需要管,旭日东升对你最重要。”
这时有一群半裸浴客从对面结伴走来,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季东升与欧阳琳让道,欧阳琳把手掌从季东升臂弯里抽出来,两人站在路旁,看着浴客通过。
欧阳琳问:“我是不是把你看清楚了?”
“看得一丝不挂。”季东升说,“好歹该给我留条裤衩嘛。”
“你感觉不服?”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这个人是所谓“出身不好”,祖上世代贫下中农。当年送他上学时,父亲最大的期待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子继父业,当个乡村郎中,如父亲一般研制“毒药”给乡人治病,赖以养家糊口。不料他走上另一条路,到了今天这个位子,乡人都说他家祖坟有名堂。也许他与欧阳琳在海湾相逢,跟季家祖坟也有些牵扯?
欧阳琳说:“给我我要的。我给你你要的。咱们皆大欢喜。”
“我会安排谈判小组接洽。欧阳总裁。”季东升回答。
两人握别。
季东升连夜返回市区。半路上郑仲水来了电话,询问季东升与欧阳琳见面的情况,谈得怎么样?季东升报称谈得挺好,首长很亲切,鼠辈很激动。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说什么?季东升没再重复自嘲,只问郑书记有何指示?
“钦合金这个项目不错,尽量争取吧。”郑仲水说。
“明白。”
“你们谈出眉目,我再请她吃饭。”
“明白。”
显然已经有重要人物给郑仲水打了电话,郑仲水有了明确态度。季东升需要郑仲水这个态度。海湾土地抢手,试图染指者众多,大家都会找关系,郑仲水是第一把手,不少人找到他那里去。郑仲水态度明确,季东升就方便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几天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次见面,事情忽起波澜。
此前一切按计划进行,并无异常。季东升从九天山庄赶回市区的第二天,蔡政带着数位随员从天而至,代表投资方与本市洽商。季东升如约接洽,安排相关部门一组人员与之谈判。按照惯例,季东升代表市政府设宴为蔡先生一行接了风,饭毕之际,季东升把蔡政拉到一旁问一件事,请他如实相告。
“上次欧阳总裁在医院做什么手术?”他问。
蔡政惊讶:“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不是去做手术,是抢救吧?”
“抢救啥呀!”
“是自杀。对吗?”
蔡政张着嘴说不出话。季东升告诉蔡政,他是从欧阳琳的话音里听出点名堂的。去年他曾率一个商贸小组到北欧芬兰考察造纸业,在那里听说,凡单身男女养狗,政府会给该狗发放补助,原因是北欧冬季漫长,阳光罕见,抑郁症高发,自杀者众,单身男女感情孤独,尤其容易发病,所以鼓励养狗以寄托情感,减少发病。北京的冬季虽然没有那么漫长,但是空气污染严重,指数太差,阳光也少,看来如欧阳琳这样有着特别痛苦感受的单身女性同样需要引起重视。
蔡政说:“季副市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你发现的?你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她?让她感觉欠你人情?”
“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季东升让蔡政不必担心,他无意深人刺探隐情,只是出于一种关心。双方马上就要就钦合金项目进行谈判,眼下他与蔡政一样特别盼望并需要欧阳琳健康平安。如果欧阳琳所谓“动一个小手术”的底细如他所猜,那么现在请蔡政格外注意,千万不要过于急功近利,让欧阳琳无法承受,她一旦出事,对谁都不好。欧阳琳目前还在九天温泉疗养人浴,但愿该山庄温泉中的微量元素有助于她。
蔡政一声不吭。
双方开始谈判,一谈开就发现对方有备而来,目标很明确:本市旅游节隆重开幕在即,旅游节的日程中有一个招商会,有一些重点项目将在招商会上签约,欧阳总裁与蔡政先生希望趁热打铁谈妥合作,在招商会上签下项目,让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季东升为谈判小组定了调,具体谈判交由相关部门负责。时间很紧,需要谈的细节,需要过的程序很多,双方人员夜以继日讨论,季东升于幕后操控。由于领导态度明确,谈判总体进展顺利。那些天里欧阳琳一直待在九天山庄,每日人浴,于休养中遥控谈判,季东升没再与她联系,双方只待结果最后明朗。
那一天下午,季东升在办公室接到大哥的告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只怕不行,让季东升赶紧回家。季东升大惊,追问怎么回事?大哥说老人不小心把右腿摔断了,头部也受了伤,村里医生看过,说是必须上大医院,否则有生命危险,老人死活不去,准备死在家里。季东升一听不是小事,马上交代:“大哥不急,我马上回去处理。”
季东升把手头事情安排清楚,匆匆叫车动身。傍晚回到家,一家人都围在季东升父亲的病床前,老人在床上呻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季东升看了一眼,当即打电话叫救护车,决定把老人送到市医院去。此前季东升的大哥一再劝老人去医院,老人不听,但是小儿子季东升的安排他得听。
老人摔伤起因于抓漏。老人与季东升大哥一家生活,住季家老宅,老宅已经破旧不堪。数年前季东升出钱帮助大哥盖了新房,父亲却不愿意动,习惯于老宅,于是大哥一家搬到新房,父亲独自住在老宅,吃饭去大哥家,睡觉还回到老房子,两个房子相距不远,来去也方便。季家老宅屋顶破损厉害,每遇大雨,常有雨水从屋顶漏进屋子,需要不时修补,本地人称“抓漏”。前些时候老宅厨房屋顶漏雨,季东升的大哥主张请抓漏师傅处理,老人不同意,因为请师傅要花钱,且不一定能抓准,老人自己会抓漏,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季东升的大哥不让父亲上房,因为他患糖尿病,臭脚,行动已经不似当年。不料老人不听劝阻,今天上午天气好,老人独自搬张梯子上房抓漏,结果从屋顶摔到地上,腿骨断了,头上身上到处是伤,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老人摔了。午饭时,季东升的大哥总没见父亲过来吃饭,心生疑惑,跑到老宅看,这才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呻吟。
“他就是舍不得那两个钱。”大哥说。
此刻老人不上医院有两个原因,一怕死在那里,第二也是怕花钱。事实上季家出了个季东升,老人并不缺钱,但是早年穷惯了,至今旧习不改,本能难变。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腿骨摔断,濒临死亡。
救护车赶到时,老人已经陷于昏迷,季东升兄弟把老人抬上车,送往市医院。季东升在救护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是项目谈判小组头头打来的告急电话。
“季副市长,蔡先生这里有点问题。”那人报告。
蔡政的问题出于赔青款。谈判涉及地价具体事项时,谈判小组提出投资方应负责支付村民的赔青款,蔡政不同意,坚持零地价就是零地价。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地价是地价,赔青是赔青,两个不是一回事。”
谈判人员已经提到了,但是蔡政不认同,认为应当列在地价里归零。
为了招揽重点项目落户,政府对该项目无偿提供用地,这就是所谓零地价。事实上从农民手中征用土地依然需要给予赔偿,只不过这笔钱不由投资商支付,转由政府财政开支,也就是政府拿钱买地交给投资商办项目。如果这个项目很好,建成投产速度较快,能够安排大量就业,可以产生税源,从长远看还是合算的。通常只有一些前景特别好的重点项目才能得到零地价优惠。所谓赔青款指的是被征土地上植物、农作物的赔偿,例如征用一片山地,除土地外,还应当赔偿地块上的树木,以补偿种植管顾付出的劳动。赔青款通常应当由使用这块土地的项目投资商支付。
蔡政是只老鸟,他知道征地用地的惯例,但是他坚持不出赔青款,理由是海湾三千亩地疯传征用后,当地村民突击抢种各种苗木,乱石坡上都种,等着拿赔青款。这是一笔冤枉钱,他不能承担,应当归到地价里,由地方政府去统一解决。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不要太小气。白拿了三千亩地,出点赔青款不算什么,一笔小钱而已。就说是我的意见。”
救护车到了市医院,季东升的父亲被抬进急诊室,医院院长亲自安排医生检查,发觉情况不妙。相比于断腿,医生更担心老人头上的伤,怀疑颅内出血,不解决可能致命,建议马上手术。但是手术风险很大,老人患糖尿病,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严重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季东升说:“容我们兄弟商量一下。”
没等季东升兄弟会商,电话再至。季东升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蔡先生拒绝承担赔青款。说既然是一笔小钱,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一并处理?堂堂一个市政府,三千亩地都给了,还在乎一笔赔青款?他还威胁说,钦合金项目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定于旅游节的招商会上签约,如果因为赔青款这笔小钱节外生枝,不能按时签约,领导怪罪下来,算谁的责任?
不禁季东升开骂:“他妈的这家伙!”
“咱们怎么办?”下属请示,“他们看来不会让步。”
如果坚持,那么谈判一定破裂。蔡政有恃无恐,知道季东升无法承受破裂,因此咬住不放,大钱要赚,小钱不放,一个子儿不出,净得三千亩地,空手套白狼。
季东升说:“咱们提一个办法。”
季东升的办法是退一步,如果蔡政一再坚持,那么可以承诺赔青款另想办法解决,但是协议还是应当写明由投资商负责,这样对外界才能交代。
季东升用手机遥控谈判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忽然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哆嗦说话:“不手术。不手术。”
他一定是在昏迷中听到儿子与医生商量手术,于是打点起全部精神把自己弄醒,以便说出这一句话,放弃这一次治疗。
季东升说:“爸,咱们听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