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快死了,不花那个钱。”
季东升说:“放心,不要钱。”
老人睁大眼睛看着儿子,满眼狐疑。季东升凑到老人耳边,斩钉截铁说:“我是副市长,医院是咱们家的,不要钱。”
老人闭眼又昏迷过去。季东升下决心不商量了,做手术。请医生尽一切可能治疗,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无论花多少钱,由他个人承担。
老人被推进手术室。季东升手机铃声又叫唤起来。
蔡政不接受季东升提出的方案,担心白纸黑字,到时候还要他出钱。如果季东升非要这么写,那么双方必须另签一个附加协议,写明赔青款最终将由地方政府背走。
季东升说:“把电话给蔡先生,我跟他谈。”
蔡政接了电话。
季东升说:“蔡先生,你把我的内裤脱了,把我的毛刮了,还要我怎么样?”
蔡政大惊:“季副市长怎么可以这样骂人!”
季东升说,此刻他在医院手术室门外。这里有个乡下人快死了,劳作一生,最后舍不得花钱救自己一命。但是另一边有个姓蔡的,不费吹灰之力坐拥金山,还贪得无厌,不愿意给村民拿出一星半点。
蔡政说:“这是哪跟哪呀!”
季东升:“你在剥夺。你剥夺我可以,不要剥夺那些人。别拿不该拿的,否则··一”
季东升收了电话。
接下来的发展颇具戏剧性。
蔡政中断谈判,赶到九天温泉山庄向欧阳琳报告,添油加醋。欧阳琳大为恼火,当即决定不谈了,离开。秦主任和黄胜国设法先把客人稳住,即向上级告急。郑仲水直接打电话给欧阳琳,保证事情将妥善解决,让她不要生气。郑仲水还命季东升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到九天山庄会见欧阳琳,做出解释,表达诚意,务必谈妥这个项目。
“赔青款就这么算了?”季东升不服。
“你怎么会这样?因小失大!”郑仲水批评。
季东升骂:“狗屁姓蔡的,太过分了!”
“他不是问题,欧阳琳才是。你怎么会不清楚?”
季东升承认:“是我没忍住。妈的,我就是个乡巴佬。”
“赶紧去收拾清楚。”
“明白。”
此刻季东升最需要的就是郑仲水这个电话。
季东升父亲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手术还顺利,人从手术台抬下来,是活的。季东升的两个哥哥留在医院照顾父亲,季东升自己匆匆离开,遵命赶往九天山庄。
到达九天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跟上次一样,还是黄再胜守在大堂等候。黄再胜告诉季东升,欧阳总裁今晚不见他,说是累了,要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季东升问:“蔡先生呢?”
蔡政连夜下山回市区去了,说是签约的一些细节还要商量。
“其实是怕见我。”季东升说,“我会把他按在地上。”
“季,季副市长。”
季东升严肃道:“别紧张。开玩笑。”
确实是开玩笑而已,此刻季东升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季东升的父亲没有摔得那般严重,赔青款的谈判可能会简单得多。如蔡政所说,三千亩地都给了,何必再争小钱?权衡利弊,季东升不能不悄然退让。但是不巧事发于手术室外,在乡巴佬家人之中,让季东升痛感自己是谁,无论道理上感情上都无法接受蔡政的进逼。季东升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谈判的结果,可以改变的只是由谁来做出决定,所以季东升在电话里拿粗话臭骂蔡政,让郑仲水出来最后拍板,这样会让季东升心里感觉好受一些。海湾三千亩地拱手送给蔡政,特别还要奉送一笔赔青款作陪嫁,如此倒贴实在出格,一旦为外界所知,那可不只会被当作笑柄,肯定将饱受诟病。作为具体操办人,季东升感觉难以承受,他借着情绪骂蔡政,一来发泄对蔡政寸利必得的不满,二来也是不惜酿出一点儿事端。日后人们当会知道这个插曲,当他们质疑赔青款怎么能这么办?就此骂娘时,也许会对季东升酌情减免。
这是个小伎俩,其后果季东升很清楚:从现在起没有戏了,无论欧阳琳多么美丽,他不必再去想念,磨多少金斗灰都不再有用,你要的你拿走了,我要的不可能再有。季东升属于自作自受,想来也是天意,这一结果也许早就埋在季家的祖坟里。
欧阳琳当晚拒绝会见,着意冷淡,以示不快,尽在季东升意料之中。事实上彼此间已经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商谈,季东升前来山庄,更多的只是作一个姿态,具有某种负荆请罪意味,表明双方合作未受影响。
当夜一点来钟,季东升已经睡下,门被砰砰敲响,黄再胜告急。
“欧阳总裁房间里动静异常!”黄再胜报告。
欧阳琳身份特殊且有过“重感冒”史,她在九天温泉山庄的动静,黄再胜需要及时把握,确保安全。黄再胜在欧阳琳所住山庄六楼走廊安排了值勤人员,即便在深夜里都会按规定悄悄巡查,从不松懈。当晚午夜,值勤人员经过欧阳琳所住套间外时,听到里边有“咚咚”重响,像是物体在撞击门板。山庄套房的隔音效果相当好,屋里铺有地毯,这种情况下传出的声响让黄再胜格外紧张。当晚不凑巧,蔡政与秦主任都下山去了,黄再胜只能向季东升报告,请示如何处置。
“要不要叫她的随员起来?”黄再胜请示。
季东升说:“不急,先把情况搞清楚。”
季东升起身穿衣服,带着黄再胜去了六楼。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子站在欧阳琳所住套房门外侧耳倾听,这女孩其实是警察,黄再胜的人,姓李,在这里值勤。
黄再胜问:“小李,还有什么动静?”
女孩报告:“一阵一阵的。”
黄再胜看着季东升,等着季东升做决定,此刻只有季东升有权做决定。
季东升说:“打开。”
黄再胜取出他掌控的钥匙卡开门。门被推开一条缝,无法再开,因为门后挂了安全链,门扇被牵住了。大门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
季东升在门上敲了敲,低声叫:“欧阳总裁,是我。”
连喊几声,没有回答。小李拿一支小手电筒从门缝往里照,门缝太窄,手电筒照得到的角度小,没看到什么,唯一异常是发现地毯上丢着个东西,像是一个灯罩。
季东升下令:“把门弄开。”
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办,而且备有用具,是一支钢剪。她把钢剪伸进门缝,“嗒啦”一声剪断安全链。门打开,三人进门,开灯,厅里顿时亮堂。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和衣卧倒,身子蜷曲,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正是欧阳琳。
小李大惊:“她怎么啦!”
季东升说:“别慌。出来。”
三人火速撤退,离开房间走到门外,把门掩上。季东升在走廊上指挥,命黄再胜立刻安排应急,叫一部救护车赶到山庄待命,以防万一。不要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做应急准备,如果欧阳琳自己缓过劲儿了,那就不往救护车上送,也不说明原因。黄再胜带来的人都叫起来,在各自房间待命,以备一旦有事,但是同样暂不做说明,以防消息扩散。其他人员目前一律不要惊动,视情况变化再说。
“小李跟我进去。”季东升说。
此刻不能把病人独自丢于房间,必须有人随时观察监控,以防万一。季东升副市长无可逃避,必须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欧阳琳对自己的疾病非常忌讳,她一旦发病,处理不好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如上一回海湾状况。因此季东升必须亲自在场照料安排,及时做出决定,日后查究才能无可指摘。
或许这还是季东升的又一次机会。
季东升把小李留下,作为助手,两人再次推门走进套房,回身把门关上。欧阳琳依旧蜷曲于地毯上喘气,处于癫痫发作的间歇时段。她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头发蓬杂,身上衣物零乱。她穿的正是几天前与季东升在温泉山庄甬道散步时的西装套裙,地上丢着本书,是英文的。旁边倒了一支落地灯,灯罩滚得相当远。估计她是坐在厅里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看书时突然发病的,当时她还没换上休闲服装,还没打算休息,癫痫说来就来,猝不及防。几天前她把手插在季东升的手弯里调侃他,显得生机勃勃,格外漂亮。现在她蜷曲于地,人事不省,惨不忍睹。
季东升和小李都不是医护人员,此刻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欧阳总裁独自与病魔相搏。季东升让小李去洗手间拎一把热毛巾,两人蹲到欧阳琳身边,为她擦脸,洗掉她嘴边的白沫。不料就在那一刻她再次发作,反应极其强烈,她的右掌一抓,指甲从季东升的脸颊抠过,季东升顿觉左腮火辣辣一片,有如头回海湾见面时手臂上的感受。季东升丢下毛巾,抓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双脚用力踢到墙壁,整个人弹起来,把季东升撞倒于地。季东升的身子砸到茶几,茶几的茶盘翻落,茶壶茶杯满地毯滚动。
那个场面很混乱,无可奈何。
季东升跑进洗手间找家伙,里边没有合适的,用得上的只有浴巾。季东升把两条浴巾都拿出来,让小李帮忙,手脚并用压制翻滚于地的病人,设法用浴巾包裹她。病人口沫四溅,拼命挣扎,浴巾不够用,季东升把里屋床上的被子也搬出来,使出吃奶之力控制病人反抗,终于把她彻底裹住,连手带脚。桌边电脑的网线和电源线被他们抓过来,结成临时绳索绑在被子外边,欧阳琳被绑成一捆有如粽子。
小李站在一旁发抖,吓坏了:“季副市长,这是,这是干吗?”
季东升喝令:“不许在外边说!绝密!”
季东升如此照料病人并非无师自通,他的灵感出自父亲。小时候他曾听父亲说过,刘二姑羊母形发作时特别可怕,撞得头破血流,家人怕她撞死自己,用绳子把她捆成一粒粽子。季东升土法上马,用这种旁门左道捆绑欧阳琳,传出去那还了得,所幸没有无关者围观,不致酿成重大问题。欧阳琳发病之际神志不清,无从自知,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闭嘴,只有季东升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坐在房间里,看着欧阳琳在她的包裹卷里痛苦不堪地挣扎,其状惊心动魄,而后渐渐趋向平静。
几天后,钦合金项目签约仪式如约举行,签约过程顺利,波澜不惊。
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当天下午欧阳琳一行动身离开本市。
季东升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站。车在路边停下,季东升下车招手,主客就此告别,季东升知道对方不会停车,一如既往。却不料这一次欧阳琳的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还走下轿车与季东升握手告别。
“欧阳总裁客气了。”季东升说。
欧阳琳看着季东升的左脸颊,那里的几道抓痕还清晰可见。
她问:“季副市长,我没欠你什么吧?”
季东升一脸认真:“欠了。”
“需要什么你说。”
两人站在路边谈了一小会儿。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欧阳琳帮助,本来打算另找机会到北京再说,欧阳琳这么关心,特意下车询问,不如就在这里直截了当相求。上一次他到北京找欧阳琳,确实有些个人想法,希望能建立一点儿关系,他这样的人很需要这种关系,当时想法比较简单。现在情况发展了,他自知不能有更多想法,只能大胆提出一个具体请求,盼望得到欧阳琳支持。钛合金项目的协议现已签下,从协议签字到项目确定还有若干环节。欧阳琳不顾劳累,为这个项目已经做了很多,接下来希望她保重身体,放手一点儿,不必再耗费精力亲自过问剩下的事情。
欧阳琳问:“要我都交给蔡政吗?”
“是的。你把它交给蔡先生,把蔡先生交给我。”
“你要干什么?”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那天深夜在九天温泉山庄,他坐在欧阳琳身边,看着她与病痛相搏,直至沉沉人睡,那时候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人也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欠缺,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则受制于心病。人活在这个世界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在乎什么。例如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在乎挨骂。他离开乡村已经很远,本以为已经刀枪不人,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他心里还在乎一些东西,不想在人们那里留下一个骂名。这种骂名绝不是个把小伎俩可以轻易摆脱的。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季东升说,如今地方官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多办法,包括左道旁门。事到如今,欧阳琳对蔡政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多管了。只要欧阳琳不再出面,他能让蔡政乖乖把三千亩地拱手交还,赔青款之类问题将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他真正需要的。
欧阳琳面露惊讶:“你真是直截了当啊!”
“我不滑头,希望得到理解。欧阳总裁不需要这三千亩地。”
“我要。”
“你最需要的是治疗。你病得很重。”
欧阳琳的眼中顿时腾起气恼,紧盯着季东升一声不吭。
“我很关心,很同情。真心实意。”季东升说。
她转身走开。
季东升站在路旁,看着欧阳琳走到轿车旁,头也不回,拉开车门躬身上车。夕阳照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精致而美丽。
季东升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有个感觉: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后,欧阳琳突然发病,猝死于北京寓所。
钦合金项目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