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和颜若是在一年前重逢的,那个时候,顾西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对她的事情,能这么镇定淡然的对待。
一年前,也是顾西婚后搬来上海居住以外交部司长身份工作的第三年,曹秘书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新上任的督察处处长徐尚海喜欢听戏,于是便安排了顾西和徐处长去上海最为红火的戏班子中听戏,本来的打算,是想通过这些天的看戏和这位刚上任的新官员好好靠近靠近,以后外交部做事也方便一些,刚开始的几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本来两个人在台下看戏看得好好的,顾西的脸色忽就跟着一位花旦的上场而变得异常的奇怪,那表情描述起来有些复杂,是慌张失措,又好像还有压抑已久的兴奋,而这一切,恰恰被一旁的徐处长看在眼里。
徐处长微微一笑,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说道:“刚上场的这个花旦倒是颇有几分姿色,等会儿去后台找着戏班的班主商量商量,带回去当小妾。”
之前对徐处长一直恭恭敬敬的顾西顾司长一下就变了脸,面目狰狞回头对他恶狠狠说:“这个女人,谁能不能碰。”
说完,丝毫不顾听到这话时身后曹秘书的震惊和身旁徐处长得意的笑容,就跟着下了台的那个花旦跑到了后台。
这样的行为实在难看,还好作陪的曹秘书反应快,立马向徐处长陪了笑,说是顾西顾司长年轻,刚刚看到那个花旦姿色艳丽,一时心动,又听到徐处长说了那样的话,有些激动,话又得罪,还望徐处长多多包涵。
徐尚海早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也不是非要和顾西争一争这个女人,只是,这两人的关系,必定不简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利用这个女人让顾西帮自己做些什么事。徐处长在心中盘算着,脸上不禁就露出了笑容,缓缓拿起桌边的茶杯用茶盖轻拂茶水,细细听到曹秘书的解释,微微一笑:无妨,无妨,本不过是随口的一个玩笑,没想到顾司长还认真了。
说完,徐尚海笑了笑,而曹秘书,便也跟着赔笑。
顾西跑到后台的时候,恰逢颜若刚坐到梳妆台前,颜若此场戏中只是龙套角色,下台的早些,此时台上还在表演,化妆间中只有她一人,正准备卸妆,就从镜子中看到了身后一步一步缓慢向自己靠近的顾西,镜子中身后的人神色慌张,颜若只是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头都没有回,手扶着镜子对着镜中的人笑盈盈地说:“这一次,你又想将我卖给谁?”
一句话说完,顾西恰好走到她的身边,话音刚落,他瞬间扑通一下跪倒她的腿边抱着坐着的她,话都说不清:“你,活着,活着就好,太,太好了,你还活着。”
“其实,”颜若笑盈盈地起身向后退一步,然后又蹲下身子将如烂泥一般因为自己起身而倒在地上的顾西慢慢扶起,一边若有所思地回答,“其实,也算是死了,我叫颜若,谢谢这几日以来顾司长带着徐处长来捧我们的场子。”
虽是勉强将他扶了起来,但是顾西始终不停地颤抖,颜若将他扶到旁边的座椅上,柔声介绍:“我叫颜若,是这戏班子中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花旦,今日演的这出戏,是我们戏班中最拿手的一出戏,顾司长要是喜欢,可以常常来。”
从此以后顾西果真天天来这里看戏,每天下午雷打不动的跑到这里来听戏,哪怕当天下午他出发的时候恰好有重要的客人远道而来拜访他,他也只随意地让曹秘书将客人打发走。
看着台上眉眼含笑的颜若,顾西就恍若回到了从前的那些岁月,那个时候,她舞了长长的水袖在唐家的大宅子中唱戏,一转眼,那样的时光,便仿若隔世,而这样的记忆,总会被身边粗鲁地叫好声鼓掌声所打断。
他在后台去看她的时候时常会看到有人送给她花,然后她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和她拥抱的时候那些男人甚至会对她动手动脚,他跑上去不顾身份地将他们拼命拉开,甚至不顾她的劝告将那动手动脚的人暴打一顿,可结果却是,她只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就爱怜地当着他的面边亲手为那些男人边包扎伤口边同他们说些柔软的话让他们消气。
末了,她会淡淡地对他说:顾司长,这是戏子与客人之间的事儿,你管不着,也管不了。
他颤抖着跪在她的脚下要她原谅自己,她就笑,虚情假意曲意奉承的笑,对他说: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
那样的笑,虚假至极,也让他心寒至极。
顾西想办法施压给他们的班主,他甚至想过干脆将这个戏班子逼着在上海中无法生存下去,他想这样颜若或许会开口求他,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戏班的背后似乎有比他更加有实力的人撑着,以他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有办法撼动这个戏班的地位,这样的情形,更是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
那些看似毫无关系却接连发生在戏班中的事虽然并没有击垮这个戏班,并且有幸让它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不过那些事情似乎并没有逃过颜若的眼睛。那个下午,当顾西一边考虑着假如颜若知道了自己使得那些卑微的手段时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自己,一边慢慢进入后台的时候,已经卸好妆的颜若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待他走近,身边的人全部识时务离开了。
颜若凑到他的耳边带着浅浅的笑意悄声说:“顾司长,我原谅你。”
“什么?”他哑然。
“你不是一直想听到我对你说这话吗?”颜若笑着解释,“我们不过只是一个四处流浪讨口饭吃的戏班子,您作为这里的外交部司长,因为这点事儿跟我们计较,实在是不好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西当然不是傻子,顾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像是在笑话他不自量力,更像是在笑话他一如以前一样的愚蠢。
从此顾西再不敢造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平日里不近女色的外交部顾西顾司长被戏班中一个普普通通花旦给迷住了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这日,顾西刚踏出办公室的门,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事无巨细都帮他分担的曹秘书脸色难看地站在了门口。
曹秘书是看着顾西长大的,之后跟着顾西来到上海,帮他打理工作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帮他安排好家中事务,而顾西,也只有他的话才听得进去。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曹秘书刚开口说了一句,顾西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毕竟是跟着他了那么多年,曹秘书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女人在顾西心中的地位,于是换了方向提议道,“戏班中的那个花旦,你要是真的看上了,我去帮你和那戏班的版主谈,让她嫁到顾家来做你的妾,也省得你现在这样心思全不在工作上天天惦记着往戏园子中跑,一则是让外人看到了着实不好看,二则是容易让人抓住了把柄,反正现在太太跟您结婚这么多年也才只有一个孩子,老爷和老夫人可是急着让您开枝散叶呢。”
这提议也是挺好的吧,他在心中默默地想。将她娶进门,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好生照顾她补偿她,这样,总好过现在这样,天天看着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好的多吧。
将戏班子中一个普通的花旦娶到顾家做妾的消息还没传到顾老爷子和老太太的耳朵中,就先传到了顾西的太太孙伊和的耳朵中,孙伊和嫁到顾家的时候,随身带了几个小丫头,按说她嫁给了顾司长,那么再过个几年,等着陪嫁过来的几个丫头长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顺其自然地嫁进顾家做小妾,却没想到半路上却杀出来一个半青不红的花旦要先抢了自己的位置,哪个肯愿意,于是就将这消息添油加醋一番之后假意扭扭捏捏地送到了孙伊和的耳朵中。
孙伊和是总务厅厅长孙杨的二女儿,孙厅长五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宠着惯着她,自然养出了有些娇纵的性格,长大后又被送去英国留学,又带上了些英国贵族的傲慢,等到留学回来也是到了待嫁的年龄,家中没少上门送聘礼的人,只是孙伊和一个也看不上,对着那些人提亲的背影嗤之以鼻。堂堂总务厅孙厅长的女儿怎么能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找一个男人嫁了的人,孙伊和总是拿这句话来应付父母让自己适当降低夫婿的要求。这之后没过几个月,报纸上就刊登了军事部高级参谋顾之行的三公子顾西破了地下秘密组织的新闻,孙伊和将这篇报道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之后就无可救药地迷上了报纸上的那个青年才俊,总务厅与军事部高级参谋,倒也是门当户对,于是他们两人的婚礼很快举行,洞房花烛夜的当晚,顾西面无表情挑开那红盖头看到含羞盛装的她一下子就恍惚了意识,梦中那姣好容颜的人不就是坐在床边着了大红喜服的人,她没有死,顾西一下子就将她扑倒在床上。
第二天,顾西早早醒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并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惊得立马从新房中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再没有和孙伊和有过肌肤之亲。
第二年的时候,孙伊和生下了顾西家的第一个儿子,取名顾立衡,小名衡儿。
孙伊和听说了顾西打算娶那个花旦的消息后,立马抱着衡儿冲到了娘家,自洞房花烛夜之后,顾西对她从来都是不理不睬,哪怕她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想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可是到了最后,全部都是徒劳,孩子出生之后,好歹有了精神上的寄托,对于顾西的冷淡,虽不至于完全死心,但好歹也习惯了。
可现在又传出他要娶一个戏子为一个戏子天天跑戏园子的消息,孙伊和开始不相信,直到后来在丫头们的怂恿下也去了那家戏班中看到顾西从始至终深情地注视着那个女人的时候,她不愿意了,这算什么,这把她顾家大少奶奶当什么?孙伊和回家后就拿着一把刀放到自己脖子上,连哭带闹地跟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说自己不孝要先走一步,孙氏夫妇自然要拦下,了解了整件事情,孙杨斟前酌后终于一个电话打到了顾之行的办公室。
自从顾西结婚与孙伊和一同到上海生活以后,顾之行便很少管顾西,毕竟现在自己的儿子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断不能像曾经那样随便拎起来就是一顿,况且自从顾西将那件大案子破了以后整个人便得沉稳冷静了许多,也着实让顾老爷子省了不少的心。
亲家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和其他的人商谈一些要事,被这样家庭琐事的电话打断自然是生气,况且这件事在他顾之行的心中并不能称之为事,娶的是戏班中一个半青不红的花旦又不是妓院的风尘女子,况且还是纳妾,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的四姨太曾经不也是戏院中的红牌,只要他顾之行想要,哪还有不能得到的女人,儿子在这一方面倒还是挺像自己的,顾之行心中想着,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孙伊和的面子可以不顾,孙杨的面子是断然不可以不顾的,顾之行听孙杨在电话中将事情说完,刚准备开口,电话那端便突然传出哭喊声尖叫声,刚刚还沉稳着和自己说话的声音此刻颤颤巍巍地劝:和儿,你放下,你放下手中的东西。
顾之行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就给了孙家一个孙家想要的结果。
将颜若娶回来这件事儿,还没落实就已经传到了这么多人的耳中,这件事,终究是没有成,总务处的岳父,军事参谋的父亲,两座大山将顾西压得喘不过气,就连曹秘书,这一次也一样受到了责难。
这件事之后顾西便让班主专门给颜若把一个化妆台隔开,隔成一个小单间,每日忙完公事之后,顾西便如回家般自然地来这里来看她,她上台的时候,他就在台下看她,她下台的时候,他就在后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