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害怕跟领导打交道的黄山坡,一早就被叫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陆总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到指头,喉咙一响,长长的一截烟灰掉落在写字桌上。他等着山坡自己交代,但山坡支支吾吾的,他说,我没事,我能够承受。陆总说,这不是你个人承受不承受得起的问题,本公司不容许这种行为。山坡低下头说,他跟您也算老相识了,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翻脸。陆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这是小事吗?这时候山坡听见走廊上响起硬底皮鞋的喀喀声。他朝门外看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陆总拍一下桌子让他回过头来。陆总说,怕什么?今天我就是要替你讨回一个公道!山坡不由得两腿哆嗦起来了。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笑声,接着响起文明快乐的说话声,陆总,今天又有什么好事找我啊?
山坡看到陆总走到饮水器前,山坡赶紧凑过去给文明倒水。陆总说,“你们是老同学吧,中学还是大学,是一个班吗?”文明接过山坡递上的茶杯,瞟了他一眼,山坡弓着的身体像薄薄的纸一样被风吹着,簇簇地抖动。文明说,“是大学吧,西南医学院的同学。”陆总没说话,朝山坡看。山坡只好替文明补充说,“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大学五年我睡上铺他睡下铺。”陆总的眉头锁紧了,眼睛里泛出一种比天气更冷的寒意。陆总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才挥挥手,“黄山坡你忙你的事去吧,放心,你的老同学不会找你麻烦的。”
山坡走到门外就再也走不动了。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面对着墙上一张本季度销售进度表黯然神伤,他恨自己没管住这张嘴,也怪张老师没征求他的意见就将这件事捅给了陆总。张老师是陆总的老师,退休赋闲了常来公司坐坐。有一天张老师问他的婚事,他说没钱找不起对象,张老师说你的收入还可以吧,他的眼睛红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是托人介绍到公司来的,每个月的奖金要分一半给介绍人呢。
陆总关上了门,屋子里说话声轻了许多。听上去好像文明在解释,而陆总很长时间没吭声。山坡抖瑟瑟地点燃一支烟,心里的郁闷和担忧像一块铁沉重地往下坠。偶尔有同事经过,诧异地朝他看,他的笑容有气无力,像躲进云层的太阳。
读书时山坡跟文明就没法比。风流倜傥的文明身高一米七五,父母都是公务员,他呢,听姓名就知道,黄山坡;娘在山坡上挖番薯,挖着挖着就肚子疼得躺下生出了他。黄山坡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只有市斤三斤九两重,二十岁时长到一米六戛然而止。如果说文明是大少爷,那他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书童。漂泊来到江南这座省城时,人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他却连一张回家的车票也买不起了,再苛刻的条件也得接受不是?
屋子里砰地一声响,接着是陆总的咆哮声,各个房间的人都跑到了走廊上来。他们听到陆总说,你帮我介绍业务介绍人,我已有酬金付给你,没想到你还来这一手!这五年上下铺的老同学,你也下得了手?陆总又说,甭给我玩儿虚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在这座城市、在这一行里干下去了?!
山坡跑过去推门,想劝说一下,门开了,脸色铁青的文明踉跄着朝外走,迎面相撞,疼得山坡捂住脑袋。文明瞪他一眼,那眼光像一把刺刀。于是,山坡抓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门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他确实被因为自己而引起的这一场冲突所吓坏了,他宁可再分一半奖金给这位大少爷。
后来他思想斗争了整整一个星期,是否去文明那里赔礼道歉,要不要向他作一番解释?陆总好像知道他的想法,陆总说,黄山坡啊黄山坡,如果你那么做,你就不必回公司来了,我给你多发一个月奖金,你回老家去当赤脚医生吧!山坡只能苦笑。他岔开话题说,陆总,我不是赤脚医生,我是县医院正儿八经的内科主治医生。陆总仿佛吃了一惊似地重新打量他,是吗,他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呢,原来你还记得。
山坡羞红了脸。他愣怔怔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窗外的雨景。江南的雨丝缠绵细腻,落在地上悄无声息,高楼耸立,立交桥上的交通灯红黄绿不断变幻,他的思绪飘散开去,想起了老家山溪中的竹排,瓦舍茅屋错落于县城的桥涵亭子间。县医院门前有一座石板桥,五年前他从桥上走过去走进了医院,五年后他从医院走出来走过了石板桥,同样的雨季,不同的是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黄山坡当了五年内科医生后辞职出走,原因很简单,医药代表送给他的回扣,他不敢收。辞职前一个月,一位病人硬生生地被滥用的药物夺走了生命,几十位死者家属跪在病房走廊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给死者滥用过药物的医生护士何止十位数,偏偏有一位老医生被抓住了且铁证如山。老医生20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名牌大学,原本也是一个要面子知廉耻的人,临老了却走到这一步。门诊部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黄山坡听见一位小护士在办公室喊救命,他跑过去一看,老医生斜靠在藤椅上,嘴向一边歪了,泛着气泡。手臂上挂着一支针筒,他将空气注入了自己的静脉,颤悠悠地踏上了黄泉路。
山坡忘不了他当时的害怕,他架着老医生逐渐变硬的尸体,脑子里全是前两天老医生对他的提醒,老医生说黄医生啊黄医生,别人都拿回扣你不拿,你就是这个医院的全民公敌你懂不懂?!
整整一个月,年轻的黄医生恍恍惚惚地徘徊在门诊与病房之间,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条路。从小到大他不敢得罪任何人的,怎么敢做全民公敌?但是不做全民公敌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老医生,这更使他感到恐惧。
那是黄昏时分,太平间门前静悄悄的,唯有一只知更鸟在桂花树上啼啭几声,更增添了寂寞凄凉的感觉,一位医药代表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吓了他一跳。医药代表说,黄医生这是一点小意思,山坡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推开她的手,你不要害我,他喊,我不想做第二个老医生!那位风姿绰约的医药代表一脸惊恐,好像遇见了一个逃出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山坡递上辞职报告时,那位喊救命的小护士满脸崇拜地朝他看。昨天傍晚小护士陈芳经过太平间,亲眼目睹了医药代表贿赂黄医生的过程。护士们私下将那位漂亮的女代表称为狐狸精,面对狐狸精的诱惑毫不动摇,黄山坡的形象瞬时变得高大起来,至少在陈芳眼里远远超过了一米六。黄山坡走出院长办公室,看到小护士愣了愣,小护士说,你打算去哪里工作?请不要忘记给我来一封信,合同期满了我说不定会去找你。
别人都以为山坡是一条汉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的犹豫彷徨。他甚至连医生都不敢做了,先是去重庆、成都打工,卖过残疾人电动车、轮椅、血糖仪,后来听说文明在这座江南的省城开公司,就给他打电话。文明说,你的光辉事迹我听说了,我这里需要的也是医药代表,你不合适。文明考虑了一会儿。这样吧,他说,我介绍你去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虽然也跟医院打交道,因为产品比较先进,目前还不用像其他医药代表那样,天天去拍医生的马屁。
生物技术公司坐落在城东,窗外有一支化工厂高高的烟囱,刺鼻的苯酐气味在空中袅袅扩散,周围却是鳞次栉比的新老楼盘。一辆白色雪铁龙轿车驶过离窗口不到十米的高架桥,山坡害怕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文明开的也是这种车。他好像看到文明满面怒容地坐在驾驶室里,嘴里叽里咕噜地在骂人,骂他。
陆总说你到底怕什么?山坡说不出,可他就是摆脱不了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中午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山坡打了一会儿盹,他梦见自己在大学宿舍里,文明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他踢踢床下的脸盆,说,山坡你还没把我的衣服洗掉啊,你有钱还我了?脸盆里浸泡着两件汗背心和两条田径裤,还有一双臭袜子。山坡说,我用洗衣粉泡着呢,我这就拿去洗。他走到楼道上,迎面走来一位女生是班长。班长瞟一眼盆里的衣服,抬高嗓门说,剥削阶级欺负劳动人民也不过如此,山坡你给我放下!他面红耳赤地傻站在楼道上,看见文明笑嘻嘻地出现在宿舍门口,文明说,我们这叫互通有无,完全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班长,你的观念是否太陈旧了一点?
梦里的场景如电影一般转换。一下子转到嘉陵江边,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烤热了码头上的石阶,他在骄阳下搬运货车上的轮椅。一个骑车经过的女人突然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是班长。班长的车后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班长说叫叔叔,小女孩乖乖地叫他一声叔叔,班长说,你的孩子多大了?班长瞧着他窘迫的样子张大嘴喊:山坡你真的连一个对象都没有找过啊?
往日风风火火的班长忽然变得腼腆起来,站在码头上扭了扭腰,放低了声音问他:你跟文明还有联系吗,是否知道他的电话?山坡眨眨眼睛说,你找他有什么事,你小孩都这么大了,莫非还想来一次婚外恋?见你个鬼!班长跺着脚说,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向四周看看,迟疑了一会儿,又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单位有一个科副主任的位置空着,我想请他父母关照一下。
手机短促的铃声使他从梦境中走出。山坡晃晃脑袋,仿佛这样能够清醒一些似的。两个场景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像窗外的树,窗外的车和路。这里没有家乡横亘天地的梯田和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河汉沟渠,只有钢筋水泥森林般筑起的高楼。梦境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留给他的是一种模糊的、难以言说的惆怅。
“陈芳!”他揉揉眼睛,好像又回到了梦里,他说,“你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租来的房子在南郊。同事阿彪给他介绍的。阿彪是苏北人,老家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阿彪身高马大是个帅哥,被城郊卖地发了财的农户看中做了入赘女婿,住进了五层楼房。一步登天的阿彪对他说,房东是我老婆家的亲戚,看我的面子每个月给你便宜一百元房租,山坡兄,我对你够意思吧?
天色昏暗,山坡在房里坐着,等待着陈芳的到来。窗外的屋檐下嘀嗒着雨水声,屋内挂着的衣裳发出混杂着烟味的潮腻腻的气息。山坡在袅袅烟雾中回想往事,又想起了他的老家。
那是他从县医院辞职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看望母亲。乡村老屋的飞檐下也在滴水,涟漪阵阵的河道上架着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桥,小护士陈芳撑一把油纸伞从桥上走过来,那素净的伞架和朴拙的伞面一如她当年的清新。山坡后来想起母亲的喜欢,心情就格外沉重。母亲从灶后跑出来,拉住陈芳的手,好像抓住了一座通往幸福的桥梁,母亲说,你是山坡的朋友?你真的是他的朋友吗?看到陈芳羞涩地点了点头,母亲合掌向天上拜了拜,喃喃地说,谢谢您啊老天爷,您终于对我们老黄家大发慈悲了!
母亲的喜极而泣使他鼻子发酸。不是因为陈芳的到来,而是伤感母亲这些年的艰难。父亲掉下山崖那年山坡十一岁,山坡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和八岁的弟弟在屋后的竹林里削竹枝,母亲从屋里跑出来骂道,两个龟儿子吆,阿爸昨晚刚说过,不准你们去河里钓鱼,你们还想去钓啊!山坡还记得起初听见石桥那边传来一阵嚷嚷声,但是他和弟弟都没在意,他们以为又是谁家的菜地里跑进了猪或羊。直到村里的几位叔伯抬着父亲上了桥,他们才知道,天已经塌了下来。
父亲是去采草药丧生的。留给他们的唯一念想是一把药锄。短短的锄柄上曾经沾着鲜红的血迹,天长日久变黑了。从那一天起,这把药锄就不断地提醒他:这个家的将来全靠他了。生来矮小孱弱的他,努力地读书之余,拼命地干活和锻炼,但是先天不足,一米六终究成了他的极限。
他想起就是与老班长邂逅相逢的第二天吧,陈芳在同一个码头走下了船。山坡穿着新买的白衬衫,还系了一条红领带,踮起脚在那里迎接她。那一天陈芳披着长发,穿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脚下却是一双平跟凉鞋。也许是晕船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陈芳走上码头,拿一块手帕揩着脸上的汗珠,站在石阶上茫然四顾。
山坡记得,自己飞快地从石阶上部跑下去,红领带飘荡在胸前鲜艳如火,陈芳看见他了,皱起眉头说,你怎么买了这么一条红领带啊,太乡气了!
彼时彼地,山坡还租得起码头附近一套二居室的房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走过烈日下闹哄哄的街市,走过百货大厦、街心花园和电影院,满街的时装和外文广告让小县城来的小护士目不暇接兴致勃勃。终于到了山坡住的出租屋,山坡走到床边坐下,将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陈芳坐。他记得陈芳站在屋子中央,捧着洗漱用品说,盥洗室在哪里?看见山坡难堪地拉开房门,请她上租户们共用的卫生间去时,陈芳掩不住惊讶的神色,她说,怎么搞的,难道你连一套带盥洗室的房子都租不起吗?
今天回想起来,这样的开端很亲切,平淡而真实。那时他们还没有进入热恋期,共同奋斗的愿望处于萌芽期。事实上后来的日子有苦有甜,甜是主要的。假如他们一直留在西部地区,而不是跑到这座江南城市来,他们说不定早已买了房,结了婚,很可能连老母亲都被接来给他们带孩子了。
但是,他们跑到这座该死的江南城市来了,这座城市的房价,像山洪暴发时节哗哗满溢的溪流一样令他们恐惧。山坡觉得就是这高不可攀的房价,不仅淹没了他们的纯真年代,淹没了他们的爱情,连他对未来生活的信心也全都被淹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