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缕缕,雨水打湿窗台上一盆兰花,雨雾弥漫在他的心中,整个世界是湿的。原本以为该忘记的都已忘记,该放下的都已经放下了,陈芳一个电话打过来才让他知道,该忘记的从来没有忘记,该放下的也始终都没有放下啊。
二
站在出租房的楼下,她感到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盆兰花的存在与否,会不会被他任其凋落或者扔掉,没想到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它。凝眸而望,令她直觉双目隐隐作痛。一盆普普通通的兰花,好像又把她带到了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
陈芳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仿佛听到自己跟他分手离去时落泪的声音。她记得,那时有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的翅膀,她飞快地跑着,好像害怕他会追上来似地。
陈芳将这盆兰花放到窗台上去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山坡连早餐也来不及吃,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脸就要出门去。陈芳转过身说,昨夜回来这么迟,今天一早又要出门去,星期天老板都不让你休息一下吗?上午有个大客户从外地过来,我得去接站,山坡说,陆总也去的。陈芳说,那你中午一定要回来。山坡说中午有什么事吗?陈芳说,第一要去看房子,第二要去买彩票。
山坡跟着陆总在机场等到下午三点多,晚点的飞机才降落下来,一个小姑娘走到举着牌子站在出口处的山坡跟前说,你是来接我的吧?哎,你们这座城市天气怎么这么糟糕,大雾直到中午才散,耽误了多少航班啊!山坡瞧着这个小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陆总赶紧上来接过了她的旅行包。陆总说,对不起,我替我们的老天爷向你道歉。陆总又说,不过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风景嘛,“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不是?明天让他陪你好好逛一下西湖,就算是给你赔礼了。
陆总看着山坡疑惑的神情,将他拉到一边去。陆总说,这是大客户的千金,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还重要,何况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容易多了。陆总嘱咐他:机灵一点,她想吃啥就请她吃啥,她喜欢啥就给她买啥!
山坡瞟一眼小姑娘,那染过的一头黄毛,那吊带背心,那光着两条细腿的超短裙,无一不使他感到提心吊胆。山坡说,要是她喜欢在大马路中间跳街舞怎么办,我也陪她跳吗?当然,陆总毫不犹豫地说,交警队若是将你们扣了,我亲自去保你们出来。
陈芳记得山坡那天晚上八点多才回去。陈芳躺在出租房的床上,连中午饭都没吃。山坡开了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陈芳睁开眼睛朝他看一眼,迅速地把头又转了过去。山坡将手放到她肩上说,对不起,我真的回不来呀。陈芳霍地坐起身,离他远远地,将手抱着双腿说,我可不敢当你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是被鬼迷了心窍,离乡背井地跟着你出来过这种日子。一泓泪水在她眼里打转,我知道你在忙大事,顾不上我这个小护士了,她说,但不知你忙了整整一日,挣来一个平米的房子没有?
山坡沮丧地站在床前,再也说不出“对不起”三个字,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说得太多,连他自己都觉得缺少诚意了。陈芳看中了城郊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那时的房价是每平米一万三,六十平米要七十八万元,按说陆总给他的工资奖金也算不错了,但是除了上交给文明之外,还要接济母亲和弟弟,别说忙一天,就是一个月、一季度,他也买不起一平米的房子啊。
陈芳记得自己在床上呜呜地哭了一会儿,山坡说,陈芳你就别再哭了,其实我们租房子住也是可以的,生活压力要小得多,再说,现在买不起不等于将来也买不起嘛,政府不是一直在调控吗,房价说不定很快能够降下来。陈芳的泪已经流干了,加上又饿又累,她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说,你骗吧,你就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话骗我吧!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居无定所、搬来搬去的日子,她记得,自己真的很生气,她说,我每天出门去都会担心,回来会不会看见房东堵在门口,不是要我们腾空给他亲戚住了,就是又要加租金了!房子小一点旧一点都没关系,但是要我们自己的你懂不懂?她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山坡说,为什么我不愿意跟你去领那张结婚证,就是因为我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啊!我想装修自己的房子,我想布置自己的新房,我想去挑选一张属于自己的新床、一个梳妆台,你懂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她站起身问他,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山坡拖着她往城里走。山坡总是用这种手段来瓦解她的斗志。山坡说,我带你去美食一条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你的心情也许就会好一些。陈芳说,我想吃口水鸡、豌豆鲞、豆花鱼,还有糍粑和担担面,你都买给我吃吗?山坡说当然,只要你吃得下,统统给你点上。
后来山坡反复向她解释:晚上跟他一起来这里吃饭的确实就是下午接来的大客户,不,不,是大客户家的千金!陈芳怎么也不相信。那时候那位多嘴的服务员可谓尴尬之极。因为看见他俩进门时她傻乎乎地说了一句话:先生您不是刚带着一位小姐来这里吃过饭吗,又来照顾我们老板的生意了?比她更尴尬的自然是山坡,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哪里不好去?偏偏又跑到这家店。
山坡紧紧拉住陈芳的手,他说,真的,那位千金小姐吃大餐吃腻了,问我什么点心好吃?我说担担面和糍粑,还有赖汤圆,他指着服务员说,她可以证明,我们吃的是不是这三样点心?
山坡当时的手心沁出许多冷汗,这使陈芳暗自得意。她甩开他的手说,别这么心虚好吗?她坐到餐桌旁去,她说,我想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你,除非她身高只有一米四。山坡愣了愣,坐到陈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去,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烟雾遮盖了自己的表情。
现在想来,陈芳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担担面,然后将手放到桌上,手掌托着腮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陈芳说,这位千金长得漂亮吗,是不是很好骗的那种傻丫头?山坡说,你瞎说什么呢,什么骗不骗的,我为什么要去骗她?陈芳扑哧一声笑了,她说,说真的,我还真想你能找到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呢,那样的话,你让她出一笔钱给我买房子,你就去做她家的入赘女婿好了。山坡的脸终于从烟雾后面露了出来,一半红一半青,他说,你别胡说八道,陆总派我明天还去陪她逛西湖呢,要不我向陆总请假,推掉这差事算了。
他打开手机,陈芳伸出手去拦住他,陈芳说,你发什么神经呀,无缘无故地推却领导给你安排的工作,领导会怎么想你?山坡的眼睛红了,叹一口气合上手机盖,对不起,他又重复了这三个不值钱的字,陈芳翻了翻白眼,她真的听腻了这三个字,那时候她只想到这抱歉的词儿从他嘴里出来,已经像白开水一样乏味;却从来也没想过,山坡说这三个字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芳一步一步向出租房的楼上走去。走得那么蹒跚,那么沉重。她记得那天夜里天气闷热,蚊子嗡嗡地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睡不着的她起来冲凉,哗哗水声中她任凭自己的泪水尽情流淌。她的家境比山坡好不了多少,父亲在深圳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母亲病在家中,妹妹还在读小学。只有中专文凭的护士到了大城市只能去小医院做临时工,若是像山坡一样的为人处世,一个月的收入除了付房租,连温饱都成问题。陈芳记得自己揩干身子,泪水又淋湿了她的脸,回到房间后她走到窗前去给兰花浇水,浇的似乎全是她的泪水。
不知不觉中,小护士陈芳已经走到了顶楼,那里有一个露台,数星星的夜晚很浪漫。陈芳发了一会儿呆,想起此出租房已不是彼出租房,格式却几乎一模一样。
电话里山坡告诉她,现在他不住顶楼住二楼。陈芳却流连在这露台上。因为那逝去的春夏秋冬,正随着南面的江风向她飘来。护士们聊天的时候都说,这辈子依托的还是男人,虽然男人往往是不可靠的。只有一个老护士说,这话不全面,全面的概括是:有钱的男人往往不可靠,可靠的男人却往往没钱。
陈芳想起数星星的夜晚,山坡说,小时候妈妈告诉他,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那些闪光的耀眼的星星,代表着地上的一个人,不管他是卑微还是伟大。
起初的日子,陈芳依偎着他,寻找哪一颗星星是他,哪一颗是自己,后来就淡漠了,甚至有一天,她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他说,怎么可能呢,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会是哪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陈芳想起一句歌词: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一个人在独自数星星,第一次听到时,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那是在她跟人合租的小屋,同屋的护士跟她交换了值班,兴冲冲地走了,因为科里新来了一位医生,是个离异的中年大叔,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是他有房有车,惹得一帮“剩女”花枝乱颤。
那天晚上,远处有一家歌厅,传来这寂寥的歌声,她看着窗外的夜空,好像看到山坡也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同一片天穹,“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一个人在独自数星星”,这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想来,数星星的夜晚,就是在她对他说出这句嘲谑的话后结束的。从此,他俩再也没有一起上过露台。看起来很小的事情,一点一点积累,就像很远的地方有个陷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那边上才发现没有退路了。人的命运诡谲多变,山坡跟她说过,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城郊跟市区不能比,雨停了,从露台望下去冷冷清清的。大概是交通不便,生活圈子尚未形成,许多新建的楼盘还是一片黑灯瞎火。近处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隔壁是一间棋牌室,乌烟瘴气中传出洗牌的声响。陈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见棋牌室上面的广告牌才恍然醒悟:她拉着山坡来过这里的,这个名叫“白领公寓”的楼盘当时每平米一万八,她说,四十六平米的一室一厅,首付二十来万就行了,山坡说,咱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向谁去借这二十来万呢?
陈芳掰着手指数亲戚,数来数去都是穷亲戚,后来眼睛一亮说,你家墙上的镜框里有张照片,一对夫妻男的穿着毛料军装,她不无兴奋的怂恿他说,听你娘说是你表姨表姨夫对吗?你写封信去求他们帮帮忙吧!
陈芳怎么也忘不了山坡当时的脸色,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过了好几天山坡才告诉她,这个表姨原先是他爹的对象,订婚酒都喝过了遇到一名回家探亲的军官,她家将聘礼退回来时全村人跑来看热闹,那时山坡的奶奶还在世,老太太气得昏了过去。山坡的娘当时是赤脚医生,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才把她救过来。醒来后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颤悠悠说,两姐妹生出来的两个姑娘,相差咋这么大呢?娘的脸红了,她说,您放心吧,这样势利眼的姑娘毕竟是少数。
于是你娘就顶替你表姨嫁给了你爹?陈芳看着山坡点头,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不可理喻!她喊,难怪你也是这样的臭脾气!山坡说,我娘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能总是看着老实人吃亏,再说我娘也喜欢我爹。陈芳说,这喜欢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一辈子孤儿寡母受穷受苦,她跺着脚说,居然还把他们的照片挂在墙上,什么意思?显示你们的大度,还是你们的情义?!
陈芳看见自己坐在床上翻着一本装饰画报,那些宫殿般的照片使她心碎,她抬头看看山坡,山坡也呆呆地朝她看。陈芳说,你傻看着我干什么?陆总叫你写的销售方案你写完了?那就洗洗睡吧。山坡说,我没写方案。那你写的什么?她走过去看他写的东西,山坡却慌里慌张地将那张纸蒙住了。疑心大起的陈芳一把夺过来,山坡赶紧又抢回去。陈芳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把纸撕碎了。陈芳喘着气说,山坡我总算看透你了,我会搬出去的,到时你不要后悔,你说的对,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至少在搬走那天她确实是这样想。事先没有告诉山坡,他像往常那样上班去了,陈芳将自己的衣物杂品等塞进两个旅行包,回头看看这间出租房,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平静。她从顶楼走下来,慢慢地走着,平跟凉鞋踩在楼梯上很踏实,那时有一种想法浮上她的心头,明天去买一双高跟鞋,她已经很久没穿过高跟鞋了。她的身高不过一米五七,她为什么一直要委屈自己,为什么不穿高跟鞋?
陈芳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却看见门边有一只垃圾桶,垃圾桶旁边有几片碎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种熟悉的感觉鬼差神使,她走过去捡起来,山坡的字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手指哆嗦着,将这些碎纸拼凑成半页信纸,她紧张地找抬头,找到了一个姨和半个姨夫的称呼。那时候陈芳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天气潮湿,雾气迷蒙,她的梦在白茫茫的雾中漂浮。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想,假如她不去夺这封信,它就不会粉身碎骨地躺在这垃圾桶里了,而是被放进邮筒,也许已经到了收信人手中,也许,一张汇款单子已经在路上,向着他俩跑来?
但是到了那个时刻,似乎已经没有也许了,陈芳只能拎着旅行包离去。她忘不了回首的那一瞬间:她走到了棋牌室门前,却不由自主地站住,回头看着顶楼的房间,她的心吊在半空中。山坡的汗衫和短裤在窗口飘拂,浇过水的兰花默默地摇曳,好像在向她挥手告别。那时的“白领公寓”还是一片被拆迁后的废墟呢。
眼帘中是一片荒凉和萧瑟,陈芳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感到冷,周围全是死寂般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