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急败坏和语无伦次给陈芳带来了愉悦感,她在街上走着,觉得自由和轻松。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马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她看见联华超市门口有个卖彩票的摊子,就走过去卖了两张6加1的体育彩票,数字是她跟山坡在嘉陵江边重逢的日子。陈芳简单地回顾了离开县医院后他俩一起漂泊的过程,她觉得冥冥中向往的生活终于到来了。一座风景优美的城市,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其貌不扬但是宠她爱她的男人,一种平静而靠得住的生活,它体现了每一个走进大城市的女人的梦想,陈芳的脸上因此而浮起了跟阳光相配的笑容。
山坡却没时间也没精力去了解陈芳的心路历程,他跑了整整两天,才给弟弟租到小商品夜间市场的一个摊位。这个露天市场位于相对偏僻的城东,每晚租金却要一百元。山坡怎么也忘不了第一天晚上惨淡的营业额:卖掉了八只挂钩,每只三元,一共二十四元。夜里十点半,别人都收摊了,他和弟弟还在苦苦等候最后的顾客出现。他们等来的不是顾客而是城管。城管说不准时收摊罚款五十元。山坡哀求说我们第一天摆摊不晓得这规矩,城管瞧着他弟弟吊在胸前的那只胳膊,动了恻隐之心说,从以人为本出发,就罚你三十元算了。
风从城市的最东端迎面吹打两兄弟的脸,含有江边潮湿的雾气。地铁工地将马路变成了小巷,歪斜的电线杆下是坑坑洼洼的街面。一辆小车驶来,大灯照亮了背着蛇皮袋的两兄弟。山坡放下蛇皮袋,抬起一只手挡住灯光,他看见小车刹住了,驾车的人推开车门下来。黄山坡你在干什么?!两兄弟都傻住了。陆总你,你怎么到这里来,来了?山坡抖瑟瑟说。陆总走到他俩跟前,像警察审视犯罪嫌疑人似的看着他俩。废话!陆总说,我家就在这附近。
山坡这才想起,陆总的家就在露天市场对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是冰凉冰凉的,脸上却异常的燥热,他说,我弟弟来了,在这里租了个摊位,我帮他收摊回去。朦胧的夜色中,街道一下重归寂静。山坡看到陆总迟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小车上去,上来吧,陆总说,那声音是不容推却的,山坡带着弟弟走过去。把东西放到后备箱里去!陆总又是一句命令。
这个夜晚给他以一种虚幻的感觉,他听见陆总骂他笨蛋,陆总说这种挂钩你卖三元钱一只怎么卖得掉?你应该卖二十元一只!陆总还说,明天晚上你搬四块砖头来,我来帮你卖,我让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一个笨蛋!
山坡在这场逻辑大战中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他怎么也想不通三元卖不掉的东西二十元却能卖掉。冬天用的一床被褥铺在地板上,弟弟睡着了,他在床上辗展反侧。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窗台上的兰花在摇曳,山坡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表姨的回信,副院长的难处,陈芳的要求,手机上的照片,还有一只手吊在胸前的弟弟,就像一座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怕冷似地缩起肩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七
房东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她。今天搓麻将又输了钱,他心里不舒服。
他说,你又来找黄某人了?他不在。陈芳说,他去哪里了,他每天夜里都很迟才回来吗?他跟一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出去了,房东说,天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陈芳打山坡的手机,没人接。陈芳心里充满疑惑。她想问房东那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是男是女,房东已经回屋里去了。陈芳仰起头,细雨淋湿了她的脸。毕竟分开了这么长时间,她发现对山坡有了一点陌生感。陈芳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反复折腾了,下决心之前她必须彻底搞明白:许多事情无法预料,既然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一位中年男医生,那么山坡呢,他是否也遇到过其他女人?
山坡不接电话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手机铃声。陆总叫阿彪拿来了一台录放机,阿彪老婆以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在音乐声中说:本挂钩是具有专利的高科技新产品,厨房里挂菜刀锅铲,阳台上挂水壶铁锹,盥洗室挂拖把木桶,广泛应有于生活的各个领域,充分体现了和谐社会的人生理念。一只挂钩高高挂起,下面吊着四块红砖,吸引了许多围观者。感觉新奇的人们议论纷纷,多数人说东西不错价钱贵了一点。站在圈外的陆总突然挤进人群,手上举着一张百元大钞。陆总说,打点折吧,我买五只。山坡愣了愣说,给你九折吧,每只十八元,讨个彩头?好哐来!陆总捧着五只挂钩挤出去,脸上堆起难得的笑容,回去讨好丈母娘了!
讨好丈母娘无疑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一项重要内容,恍然醒悟的男人们开始掏钱。山坡将阿彪老婆的广告声调高了,其他摊位前的顾客齐刷刷地转过身来,这时有个熟人看见了山坡的弟弟,咦,你的手怎么了?弟弟涨红了脸,说,挂钩上本来挂着五块砖,没想到捆砖的绳子断了,砸伤了我的手。乖乖,那熟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小小的挂钩,竟然挂五六块砖头都不成问题啊?
熟人是阿彪。他缠着山坡讨价还价,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跟在他身后的顾客最后都以八折成交,拣了个大便宜似地离去。将近十点钟,市场里几乎没什么人了,山坡和弟弟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不知去哪里逛了一圈的阿彪重新出现。阿彪伸出一只手说,拿来。山坡眨眨眼睛,拿什么?我和陆总的钱啊,阿彪说,莫非你真以为我们想用这破挂钩去讨丈母娘的好了?
陆总露了一下脸就回家了,山坡兄弟请阿彪去吃夜宵。山坡跟阿彪谈着公司里的八卦,谁快结婚了,新娘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谁快离婚了,老婆红杏出墙半年多了。阿彪说,你知道陆总刚才为什么匆匆离去吗?山坡说为什么?你那位大客户打来电话,他那位千金又离家出走了!阿彪摇着头,一脸悲天悯人地说,造孽啊,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养出个这么叛逆的黄毛丫头来?大客户要陆总帮他寻找这个傻丫头。
他们聊天时山坡的弟弟低着头在数钱,一堆潮腻腻的钞票,大约有五六百元。数完了,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是迷惘而复杂的。那条吊在胸前的胳膊微微颤动,脏兮兮的绷带上突然落下一颗泪珠。山坡愕然说,你怎么了?弟弟踢了踢还剩下一半挂钩的蛇皮袋,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想回去,我还是回老家去找点事做吧。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山坡和阿彪都愣在那里。山坡凝视着泪眼朦胧的弟弟,他听见一种心灵急剧枯萎的声音。这座大城市给以弟弟的观感,显然与他到来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哥哥的现状和生存成本之高,以及做生意之难,都不是今晚上赚的这几个钱所能慰藉的。大排档所在之处离火车东站很近,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他们脚下的土地和他们的身子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山坡觉得他们的心在汽笛声中颤抖,山坡沉默地看着弟弟,哥哥我对不起你。
弟弟的脸上已经过早地刻上皱纹,几近于山坡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了。去年大年三十,匆匆地吃了年夜饭,他就赶回县城去值夜班了。天上飘着雪花,山坡瞧着他在光秃秃的乡村小路上骑车远去,那暗淡的天光下,孤独的感觉分外辛酸。那时候山坡站在村口石桥上,用冻僵的手指点了一支烟,万籁俱寂,天地之间是一片苍茫的灰色。兄弟。他默默地念叨这两个字。他突然明白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们只属于他,只想着他,为了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这无疑是他拥有的唯一财产,永远不变的财产。
这不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没有在老家的蓬门柴屋住得自在。山坡在弟弟眼里读到这样的话。弟弟回到出租房,默默地将被褥在地上铺开,每一个动作都蹑手蹑脚地,尽量保持安静。隔壁住着房东的老娘,惊扰了老太太房东又要赶他们走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又落下来了,夜风敲打着门窗。山坡在风声雨声中看见了母亲。年三十晚上从村口回去,他远远地看到母亲正从村里的石板路跑回家去。她脚下的破球鞋一路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童年时他跟母亲说过:等我长大挣钱,就给你买双新鞋子,我一定买。我要给你买一双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带你去逛马路,然后我们再去馆子里吃肉包子,吃到肚子撑得老高。我要挣很多钱,将来我们会住到城里去,那里有电灯、厕所和烧煤气的灶台,一划火柴就点燃了。我们将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吃晚餐,是的,不叫夜饭,叫晚餐。娘,你笑什么,你不要笑,我是很认真的!
母亲依然穿着那双破球鞋,她说这是你阿爸留下的,不能随便扔掉。山坡给她买的皮鞋,她只在大年初一穿一天,还有就是陈芳去看他那一天。所以,那双皮鞋永远是新的,永远锃亮。
这两天确实有些精疲力竭,吃夜宵时又陪阿彪喝了点酒,第二天是星期六,山坡和弟弟没像往常那样一早起床。他们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敲门声,起初不太响,是一种有节制的还算礼貌的敲门声,后来变得不耐烦了,咚咚咚,声音从门的下端加剧,那是用脚在踢。山坡说,谁啊,这么早来敲门?弟弟从地上一跃而起。门开了,一个女人刚要开口骂人,发现不是山坡戛然而止。弟弟没有见过陈芳。他光着上身,下面只穿着一条裤衩。陈芳说你是谁,你怎么住在这里?弟弟把门掩上,飞快地跑回去穿衣服。山坡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走到门边去,山坡说,陈芳你稍等一下,这是我弟弟,从老家过来的。
陈芳终于推开门进去了,弟弟穿好了衣服正在卷起地上的被褥,山坡帮着他将被褥放进那口破衣橱去,一只蟑螂突然爬出来。陈芳惊叫起来,那只蟑螂爬上了她的脚背。陈芳狠狠地跺脚,希望把这只可恶的蟑螂跺下来,山坡说别跺了别跺了房东要上来骂我们了!窗外果然响起了房东愤怒的喊声,黄某人你疯啦,你不想住了就给我滚,赶快滚!
弟弟弯下腰捡起那只可恶的蟑螂,轻轻地一捻,蟑螂在他拇指与中指之间粉身碎骨,陈芳恶心欲吐,那蟑螂的遗体从这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指间溢出了一股白浆。弟弟走进卫生间去了,陈芳瘫软在床沿上,她的整个身心在极度的痛楚中轻盈地漂浮,她说,你弟弟跑来干什么呢,找工作吗?一个连中学都没读完的男人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工作?!
卫生间传来了哗哗水声,接着是关门声。山坡伸出食指示意陈芳小点声。烦躁不安的陈芳环顾四周,身下吱吱响的破床,搁在桌上的破藤椅,墙边堆着的两只蛇皮袋,还有那破衣橱,那从楼下传来的叫骂声,都使她沮丧之极。怨天尤人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说,你表姨回信没有?你的小学老师呢,愿意借多少钱给你?这两天总找不到你,你不会把这些最重要的事都置之脑后了吧?!
她的嗓门在不知不觉中提高,卫生间的哗哗水声停下来了,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山坡站在屋子中央,脸色黑得可怕,你嚷嚷什么?他压低嗓门说,表姨跟老师各有各的难处,再说你想过没有,这借的钱越多还款的压力越大,你就不能让我缓口气再想想其他办法吗?
很难形容陈芳的愕然,骗子,这是她对山坡说的两个字。小护士对当年的崇拜偶像黄山坡医生说你是一个骗子。那时候他们的心情和梅雨季节的天空一样充满了阴霾。陈芳的头无力地垂落在胸前,后来她站起身,含泪怒视着山坡,她朝卷起被褥后显得很干净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说了一声骗子,然后夺门而出。
弟弟从卫生间出来,看着山坡追出去的身影发愣。他的脸上充满了愧疚与哀伤。楼下的房东惊讶地看着陈芳捂着脸跑下台阶,看着山坡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看到他背着蛇皮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他对房东笑了笑。他站在出租房的大门口,回头看了看门厅和楼道,他的黝黑的脸在刚出来的阳光下显得有点苍白。房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见这个乡下人对自己说:谢谢你对我哥的关照。
房东回头瞧瞧,没有其他人,这才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鬼鬼祟祟的乡下人说,谢谢你对我哥的关照。
快要追上陈芳时,一辆带拖斗的大货车挡住了山坡,等到大货车开走,他看见的已是陈芳钻进出租车的侧影。他打她的手机,她把手机关了。山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破天荒的看见房东对着他傻笑。山坡害怕地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房东说,你弟弟走了,你弟弟跟我说,谢谢我对你的关照。
山坡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颗泪珠在他那阴沉黯淡的眼眶里闪亮,屋子里空荡荡的,弟弟的来去匆匆好像一个梦,陈芳的来去匆匆也像一个梦,他们都走了,留下他尽情地享受孤独。他躺下来,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斑斑点点的污迹仿佛一个个回忆的碎片。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起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变得如此虚弱无力,似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枕边短促的一声响,山坡心一惊,这是彩信的声音。文明我操你奶奶的。他狠狠地骂一句,伸出手去打开手机。他看到一张灿烂的画面:一个姑娘穿着一条丝绸料子的花灯笼裤,像个土耳其的肚皮舞女郎似的,倚在一辆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她咧着嘴,露出两颗大虎牙笑嘻嘻地看着他。“黄毛丫头!”山坡猛地从床上坐起,“你在哪里?”他发出一条短信。“你看看照片上的背景。”回信很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