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位太太是副院长女儿的老师。她说的老太太,自然是副院长的母亲了。老太太以为儿子当了副院长,她就是诰命夫人,使唤保姆就像使唤丫鬟。现在的保姆可不是从前的丫鬟,她们口口相传,老太太就成了黄世仁的娘。科长太太说,院长啊院长,您找不到第十三个保姆了,除非您出更高的价格,每个月至少五千元,请一个月子保姆来侍候您娘!
除了这位老师,没有人敢对副院长的老娘和千金进行评说。山坡迟迟疑疑地说,不至于吧,您女儿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连“三本”都上不了呢?副院长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从小让老太太宠的,他说,那时我跟你老师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工作还要读书考职称,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管教她啊。副院长转过脸跟科长太太说,你们学校也不怎么样,听说我女儿班上早恋的学生都有好几对了,这怎么得了?
顾不上看那位老师难堪的脸色,山坡沉浸在自己的沮丧中。大家都在给副院长出主意,有的说去澳大利亚好,有的说去法国好,不管建议去哪里,基本原则是肯定的:这孩子只有去国外读书,才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前途了。
瞧着副院长扳着指头计算千金的出国费用,老婆手里有多少积蓄,自己又有多少私房钱时,山坡的心在往下沉。如果说今天上午他的心里还有一座桥,吃了这顿饭,这座桥成了断桥。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向当年的老师开口借钱了,他好像看到副院长没了私房钱到处在打秋风,他还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到了巴黎,本来是想打的去学校的,摸摸口袋,四处寻找地铁口去了。
那天席散,山坡跟副院长,跟科长和太太们握手道别,然后站在马路边上给陈芳打电话。电话通了,没有人接。山坡想昨天她值夜班,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不可能还睡在床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山坡以为是陈芳回了短信,打开一看却是一条彩信。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让他迟疑了几秒钟。接下去看到的画面使他变成了一尊塑像。又是一条彩信进来了。手机在他的手里微微抖动,那画面也在抖动,画面上的两个人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靠在一起。这尊塑像哆嗦着,哆嗦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一种愤怒的奔跑。这是一种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他穿过马路,一辆急刹车的轿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他,他视若不见地继续往前跑,好几辆汽车停了下来,他还在跑。警察在岗亭上高声喊他,他听不见。
他恶狠狠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这条彩信就是这个人发过来的。这个人没有放过他。其实从陈芳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有这种直觉:这位大少爷,怎么会如此好心,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忘恩负义”的他呢?
六
照片很清晰,背景就是星期八咖啡馆,山坡忘不了那个靠窗的火车座,金丝绒的窗帘上织着玫瑰花。那时的陈芳面前只有一杯“卡布其诺”,现在的画面上,她的面前不仅有咖啡,还有冰激凌,还有一大块巧克力蛋糕。
第一张照片上,陈芳坐在一位中年男子的对面。这是山坡似曾相识的一位男子。第二张照片上,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边。山坡不敢看第三张照片,他坐在马路的街沿上大口大口喘气,汽车尾气和灰尘钻进他的肺里。后来他点燃一支烟。烟雾让所有的画面变得虚无缥缈,他才看清第三张照片:似曾相识的男子将手搭在了小护士的肩膀上。
没有第四张照片了,这使他多少放松一些。虽然他的心里依然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这些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他安慰自己,假如还有进一步的行为,偷拍的人不会到此为止。
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同时认识他和陈芳的只有文明,知道他俩关系的也只有他。帅哥文明无疑是脂粉阵里的宠儿,对于跌宕起伏的感情所能带给人的伤害了若指掌。山坡想我不能让他如愿。我对此付诸一笑。
日暮黄昏,星期八咖啡馆的侍者迎来了一位孤独的客人,这位小个子客人径直走到靠窗的位子,沉默了许久。侍者谦恭地弯下腰,等待他的吩咐,他却继续沉默着。他靠在座椅上,他的剪影在暮色和夕光里显得单薄而脆弱。后来他说:来一杯冰水。
侍者惊讶地看他一眼,冰水是免费的,他说,他看见客人的眼神,很冷,因此而保存了一位训练有素的侍者应有的职业涵养,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侍者很快送来了一杯冰水。客人咕嘟咕嘟喝下去。他把杯子放到侍者的托盘上去,然后才说,来一杯“卡布其诺”吧。
对面的馄饨店很热闹,山坡看着那里的人们进进出出,他跟陈芳讨论买房时的情景浮起在馄饨店的雾气上,一切似梦非梦。相比之下,星期八咖啡馆的客人寥寥无几,着实冷清。现在的问题是,偷拍者不可能坐在店里进行偷拍,除非他化了妆,那么,他是从馄饨店那边拍过来的?
“请原谅”,侍者走过来说,“您是否需要再来一杯冰水?”
山坡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咖啡早已喝完。侍者说话的声音平静而礼貌,但在那种平静和礼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婉转地传达了他的不满。山坡忽然觉得很有意思,这位侍者令他产生了好感。
“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这个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的侍者,始终保持了与其身份协调的姿态,说话简练而且谨慎。他看一眼手机上的画面,略感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这是用手机拍的”,他说,“距离很近,应该是在这里,”他指着立地大玻璃幕墙的墙外,“或许是一个行人,正好路过吧。”
山坡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文明缓缓地开车过来,习惯地向此处张望,他或许戴了一副墨镜,或许戴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当然,也可能是他偶然路过,第一次看见咖啡馆里坐着陈芳。这位一米七五的帅哥,表现却像一个小人,把车停靠在路边,掏出了带有摄像镜头的手机。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他迅速地走近猎物。他想象着自己的快感将传达到被悲哀击倒的老同学身上,他的手因此而激动得哆嗦,连面容都扭曲了。
“他们常来这里吗?”山坡轻声问侍者。
侍者抬起头来看他了,那眼神里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同情,仿佛山坡肩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正在艰难地行走,而他的前方还有一道难以跨过的坎。他摇摇头,以同样轻声的语气说道,“不多,我没有太深的印象。”
你是一个好人。山坡站起身对他说。他拍拍侍者的肩膀。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他感到奇怪,说完这句话,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至少是轻松多了。
山坡回到出租房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泡坏了,借着对面便利店的灯光才能看清台阶。一楼房东家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听到他的脚步声,房东打开门朝外看,房东说,刚才来了一个自称是你弟弟的乡下人,我没敢放他进来。山坡愣了愣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太势利了!房东冷笑了一声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冒充的呢,万一他是个小偷怎么办?山坡转身往台阶下走,他说,谁会来冒充我这个穷鬼的弟弟?乡下人怎么了,比乡下人更会偷鸡摸狗的城里人多的是!
棋牌室人声喧闹,赢了钱的人哈哈大笑,输了钱的人骂骂咧咧。看到山坡直愣愣地往里闯,一条汉子拦住了他。这是一个山寨版的保安,穿着一件过时的旧警服。保安说,你先去买筹码,拿到筹码才能进去。山坡说我不打牌我找人。保安立刻沉下了脸,将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路口有一个大排档,电线杆下面放着几张小桌子,炸带鱼和炒螺丝的香味飘散在夜空中。山坡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找不到他弟弟。大排档的老板娘举着锅铲向他打招呼,你想吃什么,吃一碗炒粉干吗?山坡说我找我弟弟。老板娘说,没见过像你这样小矮个的年轻人呀!山坡急了,他说,我矮,我弟弟就不能比我高吗?!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山坡一看是张老师家,山坡说张老师你有什么事吗?张老师说,你赶快过来吧,你弟弟在我这里,我们等着你吃饭呢。
山坡在路口傻站了一会儿,想起给家里去信时谈起过张老师对他的关心。山坡感叹时代的变化,乡下来的弟弟一点不输城里人。找不到他,弟弟就给张老师的单位打电话,然后找到了他家里。山坡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公交车站,正是交通拥挤的高峰时段,他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心里猜测着弟弟的来意。弟弟也许对县城的打工生涯失去了信心?也许只是受母亲之命跑来看看他吧?但愿是后者。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下来,冷风从护城河上空和街口那里吹来,街上的人们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山坡拎着一瓶葡萄酒向张老师家走去,感到深深的凉意。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弟弟没读完高中就去县城打工了,从码头装卸工到仓库保管员,一直在最底层煎熬。去年回家时,母亲提到他的婚事,说村里有个姑娘很不错。算起来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当时也有二十七了,二十七岁的弟弟说,我哥还没结婚呢,我急什么?
张老师的家就在护城河边。窗户上映出他和弟弟谈话的身影。山坡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他的心一点点抽紧。县城在不断地扩大,土地都被征用完了,人心惶惶的乡村成了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没有人去耕种。那些年久失修东斜西歪的村舍里,住着的都是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山坡听到厨房里传出张师母的喊声,你们先吃起来吧,菜都凉啦!张师母说,别说那些伤心的话了,既然来了,工作总会找到的,一口苦饭总有得吃的呀。
他们终于看见了他。他的矮小的身影被透过细雨的路灯灯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动,就像一棵无花果树的影子。张师母打开门。山坡看到弟弟站在客厅里,一只绑着绷带的手吊在胸前,山坡想起弟弟最近的一份工作,他在一家酒店当保安。“跟人打架打的?”山坡绷着脸往里走。他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弟弟说,几个喝醉的客人打架,他去劝架时受的误伤。
直到张师母说起最近托人给山坡介绍对象的事,客厅里才有了一些轻松的气氛。张师母已经给他介绍过三个姑娘了,山坡自嘲说我是“见光死”,没见面时听条件好像还马马虎虎,见面一看身高一米六,姑娘马上跟我说两个字:拜拜。张老师说,说到归根,还是你自己放不开,太在意这些外部条件。他说拿破仑身高几许,总设计师又身高几许?首先是你自己要有信心,别人才会不在意嘛。
张老师夫妇不知道他心里搁着一个小护士名叫陈芳。山坡很想告诉他们。他有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但是弟弟在场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客厅靠墙处放着两只蛇皮袋,里面装满塑料做的小挂钩,弟弟说老家县城里有个发明家,发明的这种小挂钩能挂住四块砖的重量。张老师说,家里需要这种挂钩吗?张师母凝神想了片刻。或许有人要吧,她说,那些有花园的人家挂个洒水壶、小锄头什么的?
我们先买几个吧,张老师说,送给亲朋好友试用一下。
旧景旧情带给她一种茫然而酸楚的感觉,陈芳说自己再也不想去星期八咖啡馆了。中年男医生说,不去星期八咖啡馆就去我家吧,即便明天不再来往,总也得让我知道个缘由不是?小护士很清楚去他家的后果:历史的镜头将一遍遍重播。最后一次,小白兔对大灰狼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去那个地方。
如果知道这“最后一次”将被复制下来,送到山坡手里,打死她,大概她也不会去。人生没有如果,而在“最后一次”之后却往往还有“最后一次”。
陈芳第一次走进星期八咖啡馆,是梅雨季节的一个黄昏。下班了,她还坐在值班室窗前黯然神伤。中年男医生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软绵绵地捏了一下。失恋了?他说。那就再谈一次恋爱好了,人生苦短,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陈芳摸摸自己的手,被他捏过的地方温暖而潮湿,她抬起头,看见一张老帅哥的脸,头发梳得精光,名牌西装里裹着一个保养得很滋润的身子。上车吧,我请你喝咖啡去。他指着窗外停着的一辆轿车说。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在细雨漾漾中泛着富态的光泽。陈芳告诉自己应该说不,还没说出口,对方拉了她一把,于是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他下了楼。
这一跟就跟了将近一年多。开始是咖啡馆,后来到他的家。他家在郊区,一套复式排屋,装修得精美绝伦。无论从他的身上,还是那套房子,小护士都感受到某种微妙而迷人的力量,这是山坡所没有的:这个时代造就的所谓精英的力量。
问题是这种力量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不可靠,不长远。从那位中年女医生到略有姿色的其他小护士,他好像都有浓厚的兴趣。事实上在文明找到她,告诉她山坡的近况时,她已经品尝了很久的伤心与失落。忍气吞声,甚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在她与山坡的交往中是绝对不能想象的,而在这位先生那里却变成了习惯成自然。
山坡给她点燃了新的希望之火,想到表姨和小学老师可能帮助他们建设起一个温馨而且安全的小家,她就有了跟这位先生彻底分手的决心。可惜山坡没有看见第四张照片:那位中年男医生搂住她将她抱入怀中时,她推开他,站起身坐到对面去了。她说,你找别人去吧,我对你彻底死心了。
世界好像对于老帅哥突然变得陌生新奇,他的脸由红转青,陈芳走出星期八咖啡馆时,记忆中留下的就是这样一张脸。为什么?他说,你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是答应过娶你了吗?你急什么?不就是一张纸的问题吗,莫非你就是想着要用这张纸来控制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