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香吟
二〇〇一年春天,在芬伶那摆设着古董瓷器的厨房里,我们一边用餐一边谈到了她的家族故事,非常之丰富,悲喜交织,遂彼此闹哄着连手来写一本由日本统治时期延续下来的南方家族史。那是我们认识几年以来比较欢乐的一次对话,可惜这之后人事凶险多逆,一波又一波的打击,搅乱了芬伶,日后我读到的与其是家族故事,毋宁是一篇又一篇宛如忏情录的文笔,惊心动魄。
我是由S识得芬伶的。第一次碰面,她刚从西班牙回来,人晒得有些黑,最近看她文章,才知道那是她拼命旅游的阶段,两年内走过十几个国家,或觉醒,或逃亡,但彼时我只以为是作家的率性。后来渐渐知道芬伶周遭的情事,婚变残酷,人与人的关系万丈深渊般纠缠难测,无情亦无信。或许出于一种女性的感同身受,我尽管年轻也明白了一些什么,看芬伶奋力挤出那凄凉的微笑,总觉得这女子不过是代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受了诚实与热情的刑罚,然世间的虚伪之石总不停止丢掷。
回想起来,前世纪的最后时光,我是浑然不觉站进了一个位置,旁观芬伶以及S的人生情节,那其中混杂着美丑、真假、令人无言的生活实相,向我揭示,使我预感,青春之后还有青春,残酷之后还有残酷,人生实在一重又一重。如果说,那段时光,是芬伶与S攀过一座生命山谷的阶段,那么,我与她们共处的时光,便仿佛一场山巅的午宴。她们既忧且歌,以一种城市的奢美样态,向我展现成年女性的自由与浮躁;她们对世俗看似没有太大的成见、太远的距离,但时时又有绝对不肯与之妥协之处;她们的寂寞痛苦,听起来并不多么离奇,但某些幽微心事或嘲讽之言又使我动容警惕,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肉身心灵的黑暗、恐惧与孤独,竟是不可能歇止、不可能有所安顿的吗?
新世纪,午宴狼狈收场,天色倏暗,坡势急转直下。我与芬伶皆断了台北繁华缘分。重读芬伶的《愤怒的白鸽》《艳异》《妹妹向左转》,这些作品的文笔异格,个性的坚苛与天真,使我感到惊奇。可生活里我们不过电话嘘寒问暖,偶尔碰面喝咖啡,逛东海别墅、百货公司,甚至一起去家电卖场,纯属家常。唯少数时候忽然说出一些心底话,大抵是上世纪伤害的残留,骨肉分离之痛。我以为那是一个风暴过后疗伤的阶段,衷心希望芬伶能自毁坏中重生,两人并振作精神燃起一同写些什么、做些什么的念头。孰料一个车祸将芬伶辛苦重建的微薄城墙撞得无常烟灭,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之虚弱低沉,好像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我只能远远静静地站着,不要惊动她。
芬伶住处,有过一个细长方桌临窗摆着,那时候,她说,没课的早晨,常坐在那里写稿,那儿是她的修行之处。之后,我读到《汝色》与《世界是蔷薇的》,黑暗中的芬伶自我燃烧出光。延续着上世纪末那个最后光华时代的反省与反叛,芬伶更往内里凿深,既回溯生命之河,又以猛烈之火焚炼自我,其文字读起来虽然还是明白流畅,甚至有旧时代的婉约,但其中一些剖白与决绝,觉悟与舍弃,忽然烧痛了我们的眼睛。
以《绝美》成名的芬伶,绝字未变,但,美的领受与重建已大大不同了。
又一年,她寄来一系列以影子为题的作品,散文基底,小说外形,无设限无边际地写女性的生命情境,一层又一层探究女性情欲。我既为她鼓掌叫好,又忍不住为她担心。她自己说得轻松:“我大概无药可救,一提起笔如入无人之境。”我看芬伶,则是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天真而强悍,想象齐飞,宛若通灵,艺术的无畏╱谓,她是天赋般地把握住了,可也是这些无畏╱谓,才使得她伤痕累累吧。关于影子系列如何发表与出书,我们讨论了很久,但挂断电话,我预感这些叙述都是没用的,芬伶有其直觉,不可阻挡,她激情而沉柔,唯自我写作可救赎。后来书很快出了,书前自序,坦诚深刻简直使人心痛。
从《影子情人》与《浪子骇女》,芬伶似乎已经又跨越一道山岭,某些疑惑已经解开。她说,背德的背后是真诚。她抛弃了文字上的规范,就像她放弃做一个淑德的女子。她有过爱情幻想,而今幻想已经粉碎,她做过文学梦,而今文学梦已毁。文学之于芬伶,重新回到率真、诚实,因而也就非常简单,希望爱与生命亦若是。
孰料还有新的试炼要来。
芬伶在电话里告诉我S的病况。好不容易人间恶离之痛稍得平息,疾病与死亡竟接踵而至。那几年,身边亲人、挚友接二连三被病魔侵袭,频繁进出医院,哀鸿遍野,几乎使我怀疑这莫非是一场瘟疫。可我怎么也没料到风华好强的S亦来加入。隔了多年再见她,过去何等爱美的人,戴着帽子不安遮掩因化疗而秃净的头。一夕之间,繁华落尽。生命如此无常,连我都难承受,何况年纪相近的芬伶。
人间散场,这真是死亡的荒年,《母系银河》里一系列以S为告白对象的散文,浪漫而又沉痛地透露了芬伶——这个我渐渐体会其天真孤绝,有着稚子童女般梦幻的人啊——忽然面对人生的病朽色衰,所不得不涌生的孤独与惶然。她这几年这样努力打败了所有世俗的暴戾,却还有更不可捉摸的敌人要来。小天使Year长大成人,青春挚友S灰飞烟灭,她写得这样急,许多模糊而浓烈的情感,洞彻心扉的领悟,被她当下立判、实时抵达地描述出来,准确、鲜快。我们跟着她往上攀高,旋又急速坠落,伤感又惊奇,这是她的自动写作,语言魔法,也是她的书写治疗。
《母系银河》另一面向关于家族史的拼写,使我回想起我们的书写之约。家族记忆始终是芬伶创作的土壤,熟悉她的读者,可以在不同的书里看到某些人物重复出现,大致勾勒出她的家族图,但是,自《汝色》以来,芬伶明显寻得一种比散文更自由的形式与语言。不仅只是平面地写家族人物,而更凿深结合了追忆、虚构,以及自身对时间与生命之感悟。她跳跃、不受拘束的想象力,不按牌理出牌随意拉出一条线索,往外编织其他更多的故事,不在乎自我与他人距离,亦无散文与小说界线可言。在这些由诸多琐细材料所构成的家族书写里,芬伶致力的似乎不是一个辉煌的家族结构,也不是颓败荒废的始末,而是其中有关女性自我的追寻与凝视。
近年几位中年女性书写朋友,在与我谈到年华、疾病、死亡之时,不约而同写出了关于家族的文章。这固然可归类为战后作家,这一批得以拥有稳定文字与心灵余裕的写作人,初次面对了家族父母的逝灭——同时也是二十世纪战争流离,语言族群大乱,饱受时代捉弄之整代人历史的结束——所必然要涌生的伤逝书写,不过,她们所呈现的文体与故事,往往未必合于常识,甚至故意写得违于常识。这使得沉重的家族书写,有了不可预料的发展,使得大历史得以闪烁那么一丝流光与暗影,映照出一些女性的姿容。
以我世代所见,在爱情、婚姻、厨房之外,许许多多的女性创作者,花费生命多数精力,克服了刚强智性,克服了性别差异,克服了伦常与欲望,紧接着,仍然还有色坏形空的生涯要来。踽踽独行。写作,写什么。这些可能被称为阴性史观的书写,以芬伶的命名为例,企图照亮的是一条来自母系的银河,以及由之形成的女性的小宇宙。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现下我们又被抛弃在哪里。这些貌似哀愁实则激情的摸索与探照,是女性只身寻找自我所在的努力,其中不免隐藏对未来身世的惶然,然而亦是一种幻灭之后的重建。
芬伶如此勇敢,如此慷慨,不断说着自己的故事,家族的故事,即使悲哀也说得好听,流泪织出美丽的布。作为读者,我当然期待读到芬伶一次又一次冒险犯难,为女性人生不断开疆辟土的文字,然作为朋友,我又希冀她的生活可以稍事平安,不忍她那终也不老的童女本质在世俗争战中一再负伤。在我所知的女性书写朋友之间,芬伶最是走在一种真实而不可预料的方向上,不以主义,而以肉身迎向世俗,冲撞既有体系。芬伶近年为文每每使人惊心动魄,正是因为她何等诚实无所畏地将肉身之痛写出来。那是一种尖锐的声音,也是一个孤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