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问我如何保持纯真,
我说只要像照顾身体一样照顾你们的心灵就够了,
你们摇摇头不相信。
我再说,那就邀请一个心灵的守护神吧!
宗教的、文学的、艺术的神祇,在我们的头上飞翔,
邀请一个吧!
我的红河
有一条河,小得在台湾地图上找不到轨迹,在人们的口头上也鲜少提起,然而它曾经是蛮荒之王。在三百年前,河流两岸丛林密布,毒蛇出没,无人敢越雷池一步,连高山族都退避三舍。热带植物与鸟兽盘踞着这大片土地,而这条河流又统领了这股狂野的势力,它的河岸高耸,水流急湍,当热带性的大雨倾盆而下时,它就以磅基的气势大肆泛滥。这条怒吼的河流使毒蛇更毒,丛林更密,它虎视眈眈,傲视人群也威胁人群。
后来以强悍著称的客族人征服了它,他们开拓了这块闽人不要、山胞不来的原始森林区,使恶山恶水变成美丽田园,使草莱之区变成台湾谷仓。就像是文明总是从一条河流开始,万丹、竹田、潮州一带的开发也是从这条河流开始,它划过屏东县的心脏地带,因此也变成全县的农业命脉,这条河有个极乡土的名字叫“五魁寮河”,五魁原是闽南话“苦瓜”的雅音,所以这条河应该叫作“苦瓜河”。
如今我又来到苦瓜河畔,河水静静地流着,夕阳将河水染成橙红色,显得富丽多姿,两岸的椰子树、槟榔树为南国的天空增添一份旖旎的风情。苦瓜河的野性已消沉,昔日的蛮荒之王已经变成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低低地诉说着百年来的沧桑,四周是那样宁静,宁静得让你连一丝杂念也不许拥有。这条已征服的河流现在平凡得跟其他河流并无两样,但它在我的眼中,美丽得超乎一切之上,因为他是我的家乡之水、家乡之土,而我已有好久好久不曾靠近它了。
此刻我终于又紧紧地靠近它,脚踏的是故园的草地,眼见的是水之光、水之色。靠近它,我又触摸到大地原始的脉动;靠近它,我仿佛听到丛林中野性的召唤;靠近它,我便想放弃,放弃一身之所有。我想如果我终年终日与它相对,第一天我会放弃烦恼,第二天放弃知识,第三天放弃爱情,第四天放弃肉体,最后连灵魂都一并放弃了。是的,当你望着这条河流,你的热情会不断向它倾倒,你日日干涸,它日日丰盈。
我不能忘记初见这条河流心灵所受的震撼。那是在十几年前,一个朋友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一个神奇的地方,我跟着他骑脚踏车来到河堤旁的小路,高大的河堤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我笑说没什么嘛,对这次探险有点意兴阑珊。可是当我爬上河堤时,青翠的稻田向天边无尽地伸展,清澈的流水安详地平铺在草原之间,它有一股慑人的宁静力量,让你无限缩小,而它无限扩大。不知是劲风的摇撼,或是美中之美,力中之力的侵袭,我不由自主地轻颤,沿着河堤向前走去,觉得自己走入绿里,走入水里,走入冥冥的大化里,再也走不出来。从那时起,我确信这是属于我的河流,而我也是属于它的。
再度站在河堤上,我又被它的美征服,沿着河堤向铁桥的方向走,任微风轻轻阻挡我的去路,唯有槟榔花甜甜的幽香导我前行。河堤上有许多像我一样的沉思者,那里有几个年轻人在静静垂钓,这里有一个老妇人撩高了裙子,露出光光的腿在河堤上盘坐着,她也望着河水沉思默想,连戏水的水牛看来也若有所思。你得向河流学会沉思,只有它知道以平静的力量去制伏潜在的狂潮,又以汹涌的狂潮去打破平静。
眼前的秀山丽水很难令我怀想莽林深谷,咆哮怒涛的过去。那时大自然尚在剧烈的活动中,兽奔鸟飞,雷轰电闪,垦荒的先民在山林旷野中奔逐求生,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条河流,是否也同我一样战栗不已?当他们的木筏翻滚在狂涛中,心中可有畏惧?当他们用简陋的工具披荆斩棘,是否怀念彼岸的田园?
他们写下的历史应该不逊于美国西部拓荒史,因为那时高屏地区是台湾最晚开发的地带,这里地旷人稀,气候湿热难耐,丛林里瘴疠肆虐,热带疾病比猛虎还骇人,除了地理环境的恶劣,还得应付异族之间的土地争夺战,可以想见当时生活之艰难。
而我的祖先亦在其中,他们漂洋渡海而来,将脚步深深踏入异乡的泥土中,用血泪去浇灌田园,先是砍茅草拾石块,建造草房以供安居,然后生活改善住进砖房,最后起了高楼。而我亦在其中,这里的一草一木跟我有何其深的关联!
三百年的开拓,农村渐渐繁荣,生活渐渐安适,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艰辛的过去,三百年的演变如今只留下一些鬼神的奇谈与森林的种种传说。我的童年是与鬼神为伍的,如果你的家里还有毒蛇蜈蚣出没,大人拜月拜神拜树又拜鬼,你自然会对一草一木抱着敬畏的心理。而人们也互相恐吓不得随便进入森林里,几十年前潮州一带还残存几座原始森林,那里是村人的禁区。
据说我的舅公以胆大著名,有一次不信邪跑进森林探险,结果在小溪里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鱼,美丽得出奇,但是舅公的手一伸入水中,马上就消失了,如此一试再试,舅公弄得毛骨悚然,拔腿就跑,接着一头撞到一个像榕树那样巨大的人,对他狰狞地笑着,舅公吓得魂都失了,跑回来之后好几天不会讲话,据说他碰到的是树神。
我不知道舅公的遭遇是真是假,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仍然对森林抱着恐惧,这是人类在征服大自然的过程中所埋下的原始信仰。现在这些树林快砍光了,神鬼神秘的烟雾慢慢消失,而人也渐渐失去生命的锐气和美丽的想象。我之所以被这条河吸引,大概也是在追寻这些久远的记忆,它的召唤好像是丛林里的鼓声,澎澎而来,令我心欲飞,我身欲舞。
文明对于乡村的洗礼仍不能消除这里的粗犷气息,南国是属于树不属于花的世界,花朵太娇弱,撑不住亮丽的天空和炙热的阳光,唯有高大的椰林和大片的草原才能与广天阔地相称。这里的景物不如东部的山水奇险,亦不似中北部的风光秀致,它一如心胸坦荡的稚子,以无比的热情拥抱明净的天空。
自从回到家乡,我几乎日日来到这河畔,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必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河水静静地流,望着它,我荏弱的情绪被一种刚硬的意志所取代,而个人的悲喜也被清流冲淡。我甚至不敢将手脚伸入水中,唯恐惊动了它。这是一条不可侵犯的河流,它的水流急湍不可行船,又清浅无物可藏,它不像大江大河可以吐纳千万船只,包容鱼虾;然而又不可深恨,因为它不像黄河几度决堤几度改道,变成历史的公敌,它只是一条驯化的河流,无大利亦无大害,当然它也偶尔泛滥,却不致造成大的灾害。
在河堤的尽头我找到一个石碇,看来十分陈旧,立碇时间却只是在三十年前,上面的字迹还模糊可辨,大的字写着“彰功碇”,小的字是一长串四个字的成语,无非在诉说这条河流的劣迹,立碇的目的是因为河水屡次泛滥淹没农田,村人集资兴建河堤,并表彰这项功绩。在最后一排立碇人名中,我居然找到祖父的名字,那么我的家人也曾经深受其害,才立意要制止它。
但是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了,经过三十年的演变,这条河流柔和得一如少女,连这个“彰功碇”也快被杂草淹没。你不能再恨它了,尤其近年来农田大量取水灌溉,泥沙淤积,河床缩小许多,它已不能再发威,只能让你观赏,让你怀念。
就像在我离家的日子,尤其是无眠的夜晚,脑海里浮现着霞光红红的河水,那是我的红河,我的血河在向我招手。这时我在外自以为是的成就一下子化为云烟,我的心路历程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曲折,只知道我是河畔之民、田园之子,再多的钻营也不能使我更富足,再多的阅历也不能使我更干练。
我的生命一如这条河流单纯而宁静,只要拥有这条河流,我便能拥有一个纯真自足的世界。
太阳已下山,天色渐渐昏暗,是该离去的时刻了。我再度环顾周围的景物,然后步下河堤,远远看见我的脚踏车停在高大的椰子树下,显得十分孤单,我跨上脚踏车,信心十足地往前行。不管此去多少风波,也不管沧海桑田人事多变,也许这条河流很快就会干涸。但是我会告诉后人,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有一条河,曾经威胁过、危害过人群,又曾经富庶田园,创造了文明,最后隐入大地,将繁华给予了人间。
1985年9月
素琴幽怨
小时候每次我说小祖母如何如何,同伴便会大惊小怪:“怎么祖母还有大小的?”我每每讷讷不能回答。说起来很简单,祖父先娶了大祖母,再娶小祖母,两个祖母在一个家里,自然就分大小了。本来分大小是不敬的,但是家里似乎从来没人反对我们这么叫过,已经成习惯了。
祖父娶大祖母时,大祖母娘家富裕,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和一大罐珍珠嫁过来,也带着一股凌人的气势进门。刚结婚不久就跟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吵翻天,有时候还从家中吵到大街上去,逼得祖父流连在外不敢回家。过了不久,小祖母就进门了。
小祖母年轻时候,据说长相有些像当年风靡一时的影星胡蝶,她也是满月脸翦水双瞳,颊上嵌着两个既深又长的酒窝,笑起来眼波如醉,深情款款,自有一股迷人的风情。有一回她经过我们家,两边的住家纷纷探出头来争睹她的风采,曾祖母刚好也坐在外面走廊上乘凉,所以最先看中她的不是祖父,而是曾祖母。
祖父当时少年得志,二十来岁就当上农会总干事,人又俊秀,常有人说父亲长相潇洒,祖父年轻时的翩翩风采似乎还凌驾其上。所以小祖母常对我们说,那时多少人上门求亲,她第一眼看到祖父,就再也看不到别的男子。说到这里,她会以一贯幽怨的口吻说:“傻啊,不会想。”的确,她嫁过来之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大祖母个性好强,印象中很高大,眼神锐利如刀,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命令,没有人敢违抗。小祖母进门后,她就负气出外做生意,把家事全部推给小祖母。那时小祖母才十九岁,全家几十口,还兼种菜养猪,往往天未亮忙到入夜还不能休息,光是饭锅就有洗澡盆那么大,小祖母常被浓烟熏得哭了起来。还好她原本伶俐,家事不久就整理得井井有条,极得曾祖父母的宠爱,无奈她在家里越得人望,大祖母越是痛恨她。
有一回两人起了口角,大祖母盛怒之下,把灶上烧得滚烫的开水,往小祖母胸前一淋,结果颈子以下到腹部受到严重的烫伤,经过医生急救治疗,还是留下一大片深红色的伤痕。小时候小祖母常指着胸口,一遍又一遍诉说那一次痛苦的经验,语气还是一贯的幽怨,我想她心灵的伤痛远比肉体来得深重罢!
那一次的争吵使得大祖母与小祖母反目成仇,两个人在一个屋顶下,碰了面也不打招呼,也不同桌吃饭,一个进来,另一个就出去,不曾看见她们在同一个房间出现。奇怪的是,祖父夹在她们之间,态度反而超然,只有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好像什么事也没看见。
小祖母没有子女,大祖母忙着做生意,所以叔父姑婆爸爸都是小祖母一手带大的。等到我们姊妹出生,她更是疼爱。祖父个性温和甚畏大祖母,一直不敢接近小祖母,我鲜少见过他们谈话,见了面好像陌生人似的。那时大祖母住的是家里最宽敞雅洁的房子,小祖母一直在厨房边窄小简陋的小房间,但是我们却视那里如乐园,姊妹们争着和小祖母同睡同卧。因为小祖母会给我们讲日军如何残暴,台湾人如何困苦的故事,还有她的宝贝特别多,金的耳挖,银的手镯,月白色的绸衫,绣花鞋,和各式各样的珠花首饰,都被我们翻出来玩,她也从不呵责。
她不像大祖母一看到我们姊妹,一只手像虎头钳子就往大腿拧上来,一面骂:“女孩精,赔钱货。”吓得我们四处逃窜。所以我们的心一直向着小祖母,她待人总是笑眯眯的,很少说重话。在保守的家庭里,女孩是要做家事的,她却不让我们沾手,有什么事总抢着做。母亲忙着生意,是她带我们玩,为我们装便当,哄我们入眠,因她的年龄远较大祖母年轻,我们一直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
记得小祖母喜欢唱歌,哼出来的调子是鼻音与喉音的混合,尖小而悲哀,小孩子学也学不来。每当她唱歌的时候,我们再怎么吵也会安静下来。我最喜欢看她梳头,总是在早饭后八九点光景,小祖母端坐榻榻米上,搬出化妆盒,一仰头兜散一头青丝,她的头发浓密乌黑直披腰间,一双手灵巧得很,又是撩又是贴,一会儿就梳成光洁的发髻,这时我会争着替她到园子里采茉莉花。她最爱茉莉,我则爱迎春花,因为它的花蕊可以当时针玩,于是兜了一裙子红红白白,她老爱带笑说我是“花娘”,然后用铁丝把十来朵茉莉扎成花环插在发髻上。我背着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园子的繁花茂叶发呆,六七岁的心灵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古典又艳丽的情调,也许就在那时第一阵美感来袭,觉得人生有时候美丽得令人想哭。现在回想起那许多个早晨,还有些微的酩酊。的确,童年许多美感是从小祖母身上得到的。
小祖母极爱看电影,一有空便往戏院跑,那时我们家住在戏院旁,常常可以看免费电影。小祖母每次必带着我们姊妹同行,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常在戏院打转,从《火烧红莲寺》到《梁祝》,从劳莱哈台到《乱世佳人》,小祖母和我们看的片子大约可以写成一部台湾电影史了。长大后我们姊妹还是习惯不改,一天连赶好几场都不叫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