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母还爱看书,就算她发已星星,视已茫茫,还常常歪在床上拿我们的书看,从童话《顽童流浪记》、漫画书《机器猫》和《小叮当》到各类小说,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却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我们受她影响的还有衣着,她的打扮一向素净,标准的样式是一袭浅色洋装,襟上别一个胸针。我们五姊妹小时候照过一张相片,五人站成一排,一式五款浅色洋装,各人胸前都别一个胸针,我的是金龟子呢!
可惜我长到反叛年龄,却有一种恶劣的心胸,事事与人抵牾,又禁不得人说,有一句便顶一句,那时候喜欢用自以为是的是非标准来论断别人,对家里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渐渐不能忍受。大家庭的特征是饭锅特别大,纠纷特别多。何况那时家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婆和守寡的婶婆。几个女人壁垒分明,互不相让。一天里常常听到各种不同的批评,看到亲爱的人恶言相向。最使我不能忍受的是姑婆年纪轻轻便过世,婶婆悲伤过度撞昏在棺木旁,而小祖母却在一旁追着小弟玩。
依我当时的简单归纳,我把家庭的一切祸根归咎于小祖母一个人身上,何况论亲疏远近,大祖母是亲,我当然是向着她的。小祖母大概被我伤透了心,对我也渐渐冷淡。到后来她连出门旅行看电影也瞒着我,不愿我跟去,平常便当的菜色总比大姐差。她把爱集中在大姐身上,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就是没我的份。我再次感觉到她爱憎分明的个性,她甚至当着我的面跟母亲说:“伶子就是没我的缘。”
这句话可真伤了我,既然她把话说绝了,我发誓此后不再叫她,有话要说就背着她说。那段日子,我变得不喜欢回家,每天待在学校,说是念书,其实是逃避。总要等到夜幕低垂家人用过晚饭,才摸进厨房找些残羹剩菜吃,因为我不能忍受桌上也受到差别待遇。
这种情况维持了好几年,直到离家念大学,也谈了恋爱,慢慢了解感情与婚姻旁人是不能轻易下论断的,纵要论断,也常与事实相左。上一代的恩怨自有上一代的悲剧基础,我怎能代替上帝作任何裁判呢?小祖母也有她的爱与憎,需索与苦闷,我何曾去了解她。这时我对她的感觉由怨恨变为同情。
我同时发觉大家庭的生活是学习人生最好的课本,你总是要过早地尝到悲欢离合的滋味,会在同一天看到亲人死去,又看到新生命降临;看到亲爱的人争宠争斗,又常把对方当成暂时的敌人,在很小的年龄就要学习如何防卫自己,如何在适当的时刻哭泣与嬉笑,如何要求,如何拒绝;在血气尚旺之时,你已翻完了这本人生的课本,因为眼看前人演出这出戏;在好梦正酣时,要尝试生老病死的滋味。我能了解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心情了,他在大家庭里有所爱也有所恨,早在生命结束之前,他已活过了,为别人活过。此后,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大祖母在我念研究所那年过世,不久小祖母才真正与祖父办了结婚手续,那时她已六十八岁了。她到户政处办户口登记时,办公的小姐大约是太忙没有抬头看她,竟递给她一份家庭计划宣传单,她气咻咻地回来,又是怒又是笑向母亲说了好几番。那一天,仪式很简单,小祖母从她独居数十年的小房间搬进祖父的房间,家人面对他们时故作严肃,背后却不断交换会心的微笑,全家真的还洋溢着一团喜气,他们两老扭扭捏捏地有些尴尬,我们只好装作没有看见。以前他们鲜少讲话,此后却以斗嘴为乐。祖父上了年纪胃口极差,临到吃饭时间不是赖在床上,就是躲到顶楼烧香。小祖母总是用私房钱买些祖父爱吃的跟在他后面追,一直到饭进嘴里才肯罢休。有一次祖父发起蛮来硬是不吃,还骂了小祖母一顿,小祖母把饭菜一摔,拿起菜刀敲着桌子说:“你要气死我,我死给你看好了。”还好我们又说又劝才算了事。到了下一餐,小祖母还是兴致勃勃地调羹汤,追着祖父跑,当然争吵又重演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小祖母突然老得好快,经过数十年的操劳,潜伏在体内的疾病一齐爆发出来。原来精力过人的她,头发大把大把掉,眼睛因为高血压有些溃烂,整张脸布满了褐斑与皱纹。那是一张我最不忍心看到的脸,记忆中的明眸皓齿皆成昨日之梦,令人无法相信她曾经美过。对于她的年老我没有心理准备,因此更觉不堪,有时看她呆坐在椅子上消磨一整天,我总还以为她会像往日一样跳到我面前,手指指向我鼻尖,数落种种不是。而她毕竟是不能了,只是垂着头眼神飘得好远,连人经过都没有发觉。我正想付出我的爱意之时,她已不能等我了。
小祖母死的那一天正是端午节前一天,那一天我正赶着回家过节,才一进门,父亲就告诉我们小祖母在半个时辰前去世。我和青妹匆匆上楼,看见小祖母坐在她惯常坐的椅子上,母亲正为她换衣服。青妹马上跪下痛哭也帮着换衣服,母亲泪汪汪地说小祖母过世前一刻,还为家人准备午餐,哪里知道心脏病突发,五分钟就过去了,死前一直流泪不能言语。祖父坐在她身边,竟不知她已死去,还以为她在睡午觉呢。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不停叹气,以前总以为死在爱人的怀里很美丽,没有想到是这么凄凉。
那一天特别炎热,时正中午十二点,强烈的阳光直射在小祖母泛白的脸上,似乎充满了讽刺意味,那阳光灿烂得不同寻常,也罪恶得不同寻常。我汗如雨下,两脚发软,死亡的恐怖与无情正以冷漠的姿态面对着我,我竟不能掉下任何一颗眼泪。母亲要我替小祖母梳头发,我拿着梳子不知如何下手,因为小祖母的头发已经掉光了,想到她以前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梳子从我手中掉到地上。
守丧期间,悲痛才慢慢来袭,有人劝我写文章来纪念小祖母,这个建议令我愤怒,死亡如此残酷,毁灭如此丑恶,我如何能再去重复一遍它的滋味。我们既知生命的结局,如何能做一只歌颂残缺的乌鸦?那几天我的心好像又死了一次,不能、再不能想任何事情。
丧期之后,终日沉浸在故人与往事中,一直想着流着泪去世的小祖母,死前一刻到底想些什么?她是否觉得生命是一出痛苦的戏?或者觉得生命是一场太短的梦不忍离去?抑或是这么严重的告别,只能以泪水致意?小祖母幼为人养女,长为人妾,一生受尽欺凌,心中定有幽怨难诉,也许泪水正是她一生的诠释吧?我无能诠释她的一生,只能记录她的泪水,虽然回忆会令人再度心碎。
写信的母亲
母亲一向嫌自己的字不好看,不太肯写信。遇有事传达他人,常教我们代笔。面对信纸,她恒是羞涩。但是她会纠正我们的坐姿,要我们握笔时要心诚意正,笔迹应清晰。要求母亲提笔,她会笑着直摇头,指着自己的头说“里面封了水泥”,好像在推却一件难为情的事,她是如此怕写信。
其实,母亲的字有种纯稚之美,我们的童年笔迹大概就是那样,一笔一画中规中矩又扭捏不安,拙得可爱。后来我们姊妹一个比一个走得远,她不得不提起笔来给我们写信。她有七个孩子,这令她忙碌不堪,并加速地衰老。但是她仍执意在生意打烊之后,夜深人静之时,戴起老花眼镜,在灯下写出自己毫无信心的句子,寄到美国,寄到台中,寄到桃园,她七个孩子居住的地方。
母亲写信时十分郑重,看她端坐在桌前,像小学生练字一样毕恭毕敬,看到我们哪一个走过,又毫无信心地要我们查看字句是否通顺,那个字又该怎么写?写信的母亲,像乖乖的小学生。
除了记账鲜少提笔的母亲,一定为写这么多信伤透脑筋。往往在一张信纸中,出现好几种墨迹,字句也是接力式的,大概一封信要写好几天。有时候很不忍心看她如此劳累,要她不用写了,虽然心里还是很希望看到这种五彩的信,织锦的信。可是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写下去,拍着自谓封了水泥的头,写下去。
母亲的童年很寂寞,外祖父和外祖母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见不合分居。外祖父工作忙碌,常常一整天看不到人影,偌大的果园只留母亲一人看守。外祖父很疼爱母亲,买一整桶的糖果饼干放在家里,任母亲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可是那么多糖果饼干,一个人吃不完,一个人吃也没意思,只好放得发霉。母亲提起这件事,便要叹息一回说:“唉,那么好吃的东西。”其实东西有什么好可惜,可惜的是人寂寞,东西也寂寞了。
外祖母不识字,不能写信给母亲,只能趁外祖父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看母亲。外祖父出门一定把大门锁起来,谁都不能出入,母女只好隔着竹篱笆喊话,外祖母一面喊母亲的名字,一面把铜板丢过竹篱笆,母亲在树丛里一面捡钱一面哭。
我想母亲第一次讲这件事给我们听的时候,一定哭了,后来大概讲了好几遍,现在说起来只是一副镇定的神态,幽幽的口吻里已经没有悲哀,只是眼神一下飘得老远老远。她又说那时好想跟外祖母通信啊,可是外祖母看不懂。一辈子没和母亲通过信,一定是件很悲伤的事情。
不知道母亲在给我们写信的时候,会不会再度想起那段往事?会不会怀念已经过世的外祖母?那个有钱便来看女儿的母亲,不能写信的母亲,终日想念的母亲。
所以,母亲很坚持要写信给我们。她和国外的大姐通信多年,感染美国人亲昵的语气,在称呼上很洋派地冠上“亲爱的”三个字,每次看到这里,我总要甜甜笑一回。其实母亲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含蓄,这么露骨的话,大概是闭着眼睛横着心写下来的。这都归功于大姐在信上,喊了许多年“亲爱的妈妈”的缘故。
母亲写信的句子很平淡,因为平淡,偶尔有一句曲折的句子,就会吓坏人,像“光阴如流水,一晃已是白发苍苍,尤其时值深秋,倍加思亲”,还有“春天好怪哦,自己要保重。”她又喜欢自创新语,如“勿误思”是不要误会的意思,“烦恼”变成“心带愁的”。不知怎的,看了就是鼻酸。
母亲常说等她有时间,要好好给我们写一封完整的信。好不容易等到有一年冬天,母亲到纽约探望大姐,在那里度过大雪纷飞的圣诞节。终生劳碌的母亲难得这么清闲,不但全身酸痛消失,而且听说在雪地上,像孩子一样奔跑着,我们都以为是怪事。
那一段时间,她给我们写了好多信,上自父亲,下至我们兄弟姊妹。读信的时候,我常想起在异地的母亲,如何在雪地上奔跑,如何在灯下,一字一句写出羞怯的语句,那些羞怯的语句呵!伴随着异国的雪,温柔地飘落在我心间。
我们目前的工作,都不在母亲的计划之中。依她的希望,孩子最好都住在家乡的镇上,都教小学生,她认为女孩子教书最高尚,所以她要我们一个个去考师专,我们都去了,但也都落榜。幸好落榜,才能继续往上念,后来大姐和青妹念博士、硕士,那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这时我发现母亲开始看一些书,在这之前她只埋头于工作。她说这是为了能赶上女儿,赶上时代。有一阵子,我在报社服务,她更勤于读报纸,也会给我一些意见。但是她的信依然是腼腆的,羞于展示刚学到的新名词、新观念。
我常心折于文学作品里缠绵的爱情,也喜欢拼凑一些美丽的句子,但是与母亲写信尽量朴素,唯有朴素才能表达更真挚的感情。母亲的信中,写的无非是天气凉了,热了,家中大小如何,努力加餐饭之类的句子。我则喜欢告诉她,吃过什么东西,如何好吃,胖了几公斤,买件漂亮新衣。生活还原到吃饭穿衣,句子也简化到清清如水。在这样朴素的对话中,已不必再去渲染情绪的高低起伏,以及生活中的得失荣辱,像心灵所能照顾于身体的那样:饥么?寒么?
给儿女的信,是母亲一生所有的作品,她没有为自己写过只字词组,甚至从未写过情书。母亲和父亲在同一条街上长大,订婚后才谈恋爱。沉默寡言的父亲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在外祖父家静静坐一上午或一下午,眼光不敢往母亲那里抬。母亲走进走出,也只敢从眼角偷瞥父亲一眼。这两个沉默的影子还来不及交换一个字就结婚了。
我想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在某些人身上,寄存一些文字,这些文字莫不是感情的保证。未曾在恋人那里寄存文字的母亲,将凭借什么去回忆爱情?而未曾以文字表达的爱情,是不是深沉如夜?母亲在我这里寄存的文字,是美好回忆的凭借,也是心灵永恒的依靠,我将珍藏。
我很幸运地选择了文字工作,这一生不知要把玩多少新奇美丽的句子,不知要爬过多少稿纸格子?但是,最诚实简朴的句子要留给母亲,最纯洁善良的心境要还给母亲。像心灵所能照顾于身体的那样——除了珍重,还是珍重。
小大一
偷偷叫你们一声“小大一”,你们一定又要抗议:你们早已是大人了。你们不小吗?有谁的头发短秃秃的,好像是稚毛茸茸的小鸡?有谁会在校园碰到老师,站得笔直,举手为礼?有谁会在提到恋爱,还有高中生似的腼腆?在“东海”你们是与春天为伍的,你们不小吗?
我叫你们“小”,你们还嫌我不够老呢!记得第一次到你们班上课,我又长又直的头发把你们骗了,你们把我误为重修生。我本来就是重修生,重修大一的纯真与热情,不是吗?因为我不够老,你们不太相信我的话,总想争辩,你们依然笑得天旋地转。每次一到课堂,总想回去,你们不大情愿向我敬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