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你会担心我舍不得你,你不用担心我,我依然有满怀谦卑的爱可以付给世人。有些人的爱是不舍得,不舍得分离,不舍得让对方受苦,而你一直是舍得的,姊妹中你最慷慨,有什么好的东西只要别人喜欢就送给他,你常说自己是过路财神,东西经手只是过站,转眼又变成别人的了。
前两年你负笈至美国求学时走得很潇洒,牛仔裤、布鞋、不流泪。我望着你离去的背影,一直怪你心狠,竟然连头也不回就走了。两年后你回来,变得更美丽、更聪慧,最令人高兴的是你终于找到你爱的人。我才知道爱是要舍得的,舍得让他孤独,舍得让他受苦,因为这舍得,他会活得更壮大。所以也请你舍得让我孤独与受苦吧!这次我将学着潇洒一点,将惆怅换成长长的等待,将分离看成又一次豪情的挥霍。
水仙之死
没想到跟瑶分别了十年还能与她碰面。在报社那样嘈杂的地方,一切看起来是不经心的。她还是不叫我的名字,只是站到我的面前,轻轻地说一声“嗨!”记忆中她从未叫过我,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依然是那么拘谨、腼腆,模样倒是没什么改变,多一点的是头发长了,少一点的是眼镜摘掉了。二十八岁也算是个女人,她还是一袭军式夹克、牛仔裤、布鞋,简直是个大孩子。匆忙间我们只是匆匆谈了一些话,不外是寒暄罢了。临别我们并无下次见面的约定,但是我知道,我们会再联系,我与她,往日与今日,梦幻与现实,青春与沧桑,都会再联系。
十几年前在南部的女子中学,我与瑶同校六年,同班两年。少年的心境是游移不定的,不确知自己,也不确知未来,对自己不能把握,对别人更无信心,不能发什么宏愿,也不能下什么决心。大部分的人靠结交死党来确定自己,而我的功课介乎好与坏之间,成绩好的同学我怕她们,成绩不好的怕我,所以我只好每天向着窗口发呆,啃指甲,期待着也许会有一群仙女飞过来。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会有那么多梦想,其实只是对生命与自我的茫然罢了。
那时瑶在学校是活跃的,有个画家父亲,品学兼优,年年当班长,对人却无丝毫骄气,头发剪得比别人短,裙子穿得比别人长,才十几岁就像个教学丰富的老师,严肃不苟言笑。她每年总要拿几个绘画比赛的大奖回来,大家都把她看成未来的大画家。
我们虽然不同班却是相识的,我从她的画里认识她,她从我的墙报和文章认识我。有时候,轮到她当值日生,提着水桶从我们班经过,看到我在发呆,也会交换个微笑,多少温馨荡漾在那个微笑里,总会令我开心好几天。
上了高二,我的成绩稍稍改善,才能编入她的班上,她的座位就在我的斜前方,可是,我们却无法交谈。我的乡癖性每每令我手足失措,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别人,所以当我接到她的来信,竟不知如何应付,只好把它当作一个恶意的玩笑。
她的信有友谊的表示,和一些梦呓式的抒情,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很喜欢用白云、落叶、流水、细雨来点缀书信,此外还有我不知所以的赞美,令我惊异的是她以“蒙娜丽莎”称呼我。读信的时候我是激动的,读完之后我却生起气来,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少年的情怀又有谁能去说明它呢?我气她用一个虚幻又过度美好的形象罩到我身上,那个时候对自己的容貌并无知觉,真要形容恐怕会有一千个样子。她引我到镜子前,照见一个不真实的影子,用些美丽的言词,把我放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对我来说这不是友谊,而是推拒;我又气她打坏了这份灵犀的奥秘,在那无数个微笑里的美感,已经变样了;我不愿活在她的灵感里成为无血无肉的人;我也怕她发掘美的,也会发掘丑的。总之,我没有回信,反而更加回避她。她也改变了,一看到我就把眼睛移开,嘴唇紧闭,属于我们之间的微笑,所有温暖的讯息完全消失了。就这样,我们结束了高中生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毕业后,她念美术系,我念中文系,从此失去联系,但是,我的心里总有一种遗憾,因为不管如何,在我内心深处早已把她当成知己了。
她的信给我的影响是惊人的,我发觉我变得爱照镜子,习惯于追逐自己的影子。我也学会从别人的眼光里去改变自己的审美观,懂得把头发烫得像花卷,走路如何显得婀娜多姿,也懂得把话含在口里,就像含着棉花糖一样又甜又腻,更懂得什么颜色最适合自己,什么服饰最流行,一天照镜子不知几回。我变得虚荣,热衷于爱情的游戏,尤其是相貌彼此投好的方式,如果魅力趋于疲乏,就觉得索然无味,就这样,我败坏了整个青春。
经过了十年再遇见瑶,她的激动远不及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中,仿佛早已忘记那封信了,她不知道我有十年的心事要向她倾吐。我期待着她来找我,因为仓促间我并未向她要地址,还好,过了几天,她果然来找我了。那一次见面,我们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好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当然我们都已克服少女的羞涩了,我发觉她变得很开朗,事事好奇,事事关心,而我多年的磨炼,也怀有一种从容的幽默感。所以,我们谈得很融洽,她也变成了我的常客。经过一段时间的深谈,我才发现我们个性非常相近,早该成为朋友了,我们同样对艺术狂热,同样教书,同样过度敏感,同样满腹牢骚。因为我欠了她一封信,十几年后力求补偿,我尽我所能地帮助她,很热络地邀她同游,她总是豪爽地接受。
我的朋友中只有她会在半夜穿着睡衣来找我,午夜的长谈常使她忘却她的拘谨和腼腆,她的话多而不啰嗦,常常带来一些新奇的想法,譬如色彩的个性、大脚丫子的空间问题……有时她也会带来一些乱乱的诗稿,不需要我的评语,只为“奇文共赏”。大多数的时间我只是听着,只是也有一种冲动想打断她的话,问她“那封信,你还记得那封信吗?”或者“你知道是你让我看到自己吗?”但是,我不敢,我怕令她尴尬,怕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闹僵。常常,她倾吐完一大篇心事,总要失踪好一段日子,我们都太敏感,我怕我太关心她,她怕她太坦白。
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轻描淡写地说她要参加一次绘画联展,想为我画一张画。我故作轻松地说“好”,其实我内心十分渴望知道经过十年之后,我在她的笔下是什么样子,来往这么多日子,她从未谈到她的画,就像一个富翁不喜欢谈他的财产一样。现在我既能看她的画,又能看到自己,心情当然是兴奋的。我们谈好之后,工作就开始了。
第一天,我依照她的需求穿一件大红色的衣裙,坐在黑色的背景前,我尽可能一动也不动,好让她安心作画。有时趁着休息的时候,偷看她的画稿,十年不见,她的笔法更见纯熟,构图也很巧妙。她作画时相当严肃,完全不像个二十八岁的女人,好几次我笑出来,不知被她警告几回。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也许是因为赶时间,画在第三天就完成了。在这段期间,她尽可能不让我看画,以免影响她的情绪,我也不多问。画完成之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她也才大方地让我看画。我走到画前,一下子愣住了,那是我吗?神情憔悴得像老妇人,长长的头发像淋了雨似的黏答答地披在肩上,看来有些恐怖。画的色调是灰蒙蒙的,连身上的大红衣服也变成了极暗的赭色。那不像人,像个影子,那不像我,但又为什么令我战栗?
瑶看到我的神色,忙说:“很抱歉,把你画丑了。”我只是苦笑。她又说一次:“很抱歉!”我说:“不,我相信你的感觉。你打算把它叫作什么?”她很肯定地说:“C小姐。”我又苦笑,就这三个字吗?三个字就能说尽十年的心事,奇异的重逢,梦境的幻灭?为什么不把它叫作“倒影”或“幻灭”,哪怕叫作“沧桑”或“真相”什么都好,为什么要用这冷冰冰的三个字?但是,我并没有说。
很奇怪的,画完成没多久,她就调职到高雄了。我们的重逢仿佛只为了完成那幅画,那幅画在我脑海里,久久无法抹去,它真实得近乎残酷,尖锐得近乎讽刺。当然,那里面的我并不丑,而像是我心灵的画像,心灵的画像是无所谓美丑的,至少她画出了我的心境,有些苍凉,有些迷惘,那扭曲的面孔仿佛经历过无数欲望的煎熬,那憔悴的神情又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悲哀。怪不得我不愿承认,一直想排拒这张画,十年来我不是一直用甜美的外衣包装自己吗?尽管内心千疮百孔,忧惧如焚,我不是一直在粉饰太平吗?聪慧如瑶,难道她真有所感,发现我的虚妄?
自从看了这幅画,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时而喜悦,时而怅惘。喜悦的是它仿佛是一面大镜子,让我发现外貌的虚妄,看见真实的自己。不仅如此,它更让我看清以往的愚昧,原来我只是做了十年美丽的梦。我曾经盲目地追逐着虚幻的影子,就像神话中的纳西塞斯,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爱上了自己,为了追逐自己的影子丧失生命,然后变成一丛丛的水仙花。如今,我的水仙是死了,十几年前,瑶的一封信唤醒我对美的知觉;十几年后,她的一幅画让我把握了真实。从那张画里,我知道我只是年少过,未曾美丽过。水仙只是青春的影子,水仙的死亡代表另一次的新生。
怅惘的是,这是向青春告别的时刻了,人生尚有许许多多责任等着我,此去只有向前,没有回顾。我将和别人一样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变丑,但是,我不再害怕,因为,我只是千万人中的一个。只是醒悟的代价这么大吗?十年的愚昧,十年的追寻,我甚至失去了瑶的音讯。她会了解我的感受吗?她是否真的忘了那封信?不会再提起了,那封信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将它沉至记忆的河底。她是否十年、二十年后再与我偶然碰见,告诉我我已发白如霜,心冷如灰?告诉我人生如飘蓬,际遇如浮云?或者再向我道歉她画坏了一幅画,那幅画只是她一次的败笔,无心无欲,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