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曾订给街头的医生家,那段日子母亲常笑嘻嘻地对我们说,大姐结婚那天一定要铺张红地毯,从我们家到他家只要十几公尺呢!她也常站在门口望着男方家的楼房,一站就好久,说以后只要挥挥手,大姐就会跑回来串门子了。她说得好兴奋,可惜后来大姐却远嫁异国,现在只能打电话回来串门子。母亲留不住大姐,开始留我们,没想到你又嫁得更远。
小时候你的头发褐黄,眼珠又不似我们黝黑,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像外国娃娃,我们常笑你是从美国捡回来的,你也不生气。姊妹中数你的力气最大,你能修理电器,搬重物如举鸿毛,自称是“力道山”。长大之后谈恋爱,你老是埋怨没有一个男孩比你的力气大,我们担心天底下大概只有参孙才能配得上你。
上次你的洋夫婿来台湾做客,他也是褐发褐眼,笑起来跟你一样鼻子红彤彤的像喝醉酒一样。你们一见面就要比划体力,又是笑又是跳,那一天你们一面喝啤酒,一面较腕力,结果两个人不分上下,笑得滚成一团,我知道你终于找到你的参孙了。唉,姻缘姻缘,怎么说它呢?
我们都庆幸未经战乱,亦未曾受漂泊之苦,以为一生皆能如是,没有想到还是要各分西东。有一回谈到许地山的文章,我独爱他的散文《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那时我们的祖母刚刚过世,读来更觉悲伤。我背诵一段给你听,其中许地山说他九岁读《檀弓》念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禁伏案大哭,先生问他是不是功课太多觉得委屈,他说不是,只是伤心“东西南北”这四个字。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哽咽,再看你也挂着眼泪,两个人同时低下头去,久久不能抬头。
我们真是幸运,不曾经过重大的别离。小时候学着电影演戏,不喜欢扮新娘,也不喜欢抱洋娃娃,只喜欢扮演离别的场面,总是有一个人背着包袱出外求取功名,另一个咬着手帕装出肝肠寸断的样子,那时以为人生离别仅止于此。但是听了周围一些人深怀国仇家恨的话语后,才更深刻理解到生离死别的痛苦。譬如某某,当过青年远征军打过日本鬼子,后来骨肉分离,落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台湾,还等着回大陆去找他的太太孩子;还有某某,原是湖南一县首富,逃到香港时只剩下一副文房四宝,老婆女儿都被逼得发疯。我们听了也为之凄恻,那一种模模糊糊的悲哀其实就是无知的幸福。
我们的祖先在几百年前也曾离乡背井,渡海到台湾垦荒,但是那毕竟离我们太远了。祖父最近完成他多年的心愿——印族谱,家里的人都分到一本,那本族谱印得很朴素,绿色的封面上印着我们的祖籍“福建同安”。我看了好惊讶,祖父以前一直说我们的祖先来自河南汝南,从来没提过同安,当然“汝南堂”的族人南迁至福建同安是有可能的,但是祖父仿佛又说过是“庐江”,到底是汝南、同安还是庐江?三者皆是或三者皆非?这种疑惑令我惶恐,毕竟祖父已经八十岁了,每次问他事情,答案常常不一样,他会不会也记错了呢?以前对自己的根源极有信心,现在我也有“东西南北”的感觉了。
只怪自己疏忽与无知,几乎忘了祖先的源来,而今要在浩浩长帙的史书中寻找个人渺小的位置;在千年的沧桑中要去寻找先人的遗迹,无疑是自寻烦恼。要不是祖父在八十高龄印下族谱,恐怕我还要继续昏聩下去,他这次郑重提醒我们,引发我对家族历史的感情,令我不能不怀想过去。
我想祖先原居河南汝南,承续了中原文化。五胡乱华时民不聊生,他们在战乱中往外避难,也许还曾四处流离,最后有人指向南方闽越之地。在想象中祖先应是农人或军人,因为只有农人才有粗壮的脚可以跋涉千山万水,也只有军人才有百折不回的顽强生命力。至于为什么会看中闽越之地,大概是那儿高山绵延,可以把战乱抵挡在外,当他们看见一大片未开发的处女地,一定像发现桃花源一样雀跃,于是男耕女织定居下来。后来移民的人口渐多,福建由于土地狭小贫瘠,无法维持众多人口,又听说海上有个美丽小岛,青山绿水,四季如春,无异闽越风土,于是又再度迁徙,渡海而来。
这场世纪的漂泊是更大的离舍,需要大勇气与大力气,在怀想中我似乎找到那粗犷的血源。当然这段怀想臆测的成分多,考证的成分少,只是,追溯这千年的足迹,我也有千年的孤寂,历史的苍凉感与血泪交织的移民事迹,每每令我掩卷叹息。看来,不独今日,我们早已是东西南北人。
族谱上人口浩繁,数数近两百人,父亲那一代的人大多还住在镇上,我们这一代有几个人的名字底下多了一个括号(在美),虽然你还未正式结婚,祖父早替你设想好了,他在你的名字下注上(适李克——在美),李克是我们对你洋夫婿的戏称,谁说祖父耳朵听不见?他并无遗漏。我们这一代慢慢移居外地,看着自己熟悉的人分散在美国各地,心里浮起一种深沉的悲剧感。中国人的感情是纵向关联的,上溯祖先,下追子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亲情,比“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的爱情来得震撼人心。西方人的感情是横向发展的,以夫妇之爱为中心,所以他们并不以漂泊为苦,不像中国人非不得已不背枝离根,何况是要把异乡当作故乡?
最美的花总是先离枝,且让我们歌颂春花之灿烂,而忘怀离根之痛苦吧!你不知哪里来的信心,一直相信你将来会有六个孩子,而且替他们想好名字,老大叫怜生,老二叫悯生,老三叫生生……就这么生生不息下去。这是多么美丽的想望,好像此去有繁花有茂树在等着,前途是用期待铺成的康庄大道。
祖父把族谱交在你我手中,我们接受它犹如接受一段爱的历史。你把族谱放进行囊中贴近一串珍珠项链,那串珠链原是祖母陪嫁的首饰,本来珠子有一牛奶罐子那么多,祖母有时把它们攒成珠花插在发髻上,有时拆散下来串成珠链,常常拆了又穿,穿了又拆,她的视力不好,眼花手抖老是打散一地,这时她会教我们爬到桌底下去找。可是那些珠子有的小如绿豆,一溜就不见了,所以后来只剩下半罐子。小时候我们对那些珠子并无好感,因为那些天然珠子形状扭曲,颜色昏黄,上面又常有蛀洞,我们笑说那像是一堆蛀牙,看起来满恶心的。
祖母去世后,珠子由母亲收藏,母亲把它们串成四挂项链,她说等我们结婚时各选一串留作纪念。你选了最像蛀牙那串,说它有诙谐的味道,母亲将最好的一串推给我,她深知我在爱情上受的颠簸,唯恐我终生不嫁,对我的婚事鼓励最殷。我拿着那最华美的一串,不禁泫然,怎么我不结婚也有奖品呢?
此刻珠串在我手中,它莹莹可人,教人舍不得挂在颈上,我将珍视它一如珍视感情。这串已有百年历史的首饰原是喜悦与憧憬的结合,当祖母出嫁时,此链是她最好的祝福;当她用颤抖的手串起一颗颗明珠,多少回忆与梦想闪烁其中,我想她那时的心也正轻轻颤抖吧?怪不得母亲这么爱惜它,她收藏明珠犹如收藏幸福。
现在这些明珠交到我们手中,我们是否也接收了幸福呢?我愿去相信,因为用明珠作幸福的保证,纵不坚定也很美丽啊!虽然婚礼还未到,你已迫不及待挂上珠链,我常常看你低头擦拭那些珠子,你的侧影让我想及所有新娘的面容,她们同样的圣洁与安详,这时你的眼底一定有笑如醉;你的心底一定有歌如诗。
我的祝福是不能比这本族谱和一串明珠更多了,让你欢欢喜喜离去是我唯一所愿。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但这世界上有谁比我们更适合做姊妹?你慧敏,我欣赏;我多情,你善解。小时候姊妹之间争吵不休,就是我们两个不曾翻脸,反而有种相依相赖的感情。有一次你读我写的文章,记得写的是父亲吧?那时父亲病得很重,他在你我的衣柜里塞了一封类似遗书的信,我将种种感触写进文章里,读完之后我们相对哭泣。十岁的你哭到一半忽然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你拿着两包冻冻果进来,那是我最爱吃的,没想到你会自掏腰包买东西来安慰我,结果我们一面擦眼泪一面把冻冻果吃完。到现在你常笑我最善欺骗你的感情,但是每当我初写好一篇文章,你总是第一个为我喝彩,这时我就问:“该买冻冻果了吧?”
人们都说亲情是牺牲与包容,我们姊妹之间的感情只是谦卑,我们都不是谦卑之人,偶尔还有一点狂放,也许是家里人口太多,从小抢东西抢多了有点后悔,总怕占了别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的东西总是先想别人是不是需要?挑东西先从坏的拿起,说话时先听对方说才讲自己的事情,平常总是不停说“麻烦你了”“对不起”。
我们为什么变得如此有礼呢?会不会是不信任彼此?或者故意疏远对方?甚至我们仍记恨着往日?我知道不是,那是一种傻气的表现,意图隐藏自己的感情,压抑贪婪的念头做出的笨拙动作。要不然就是忏悔,为了许多年前侵占了姊妹们的一块饼干、一件新衣的赎罪。
这样的谦卑是不在自己意料之中的,原想感情应是飞扬跋扈,不许你这样做,应该那样做,要什么就去拿,不要什么就一一推开。但是爱并不如自己想象,似乎退让的时候多,争取的时候少,我们面对感情一如面对上苍,不敢有野心盘踞别人的心灵,连你的远去都要无怨无尤地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