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兄,你说说咱俩,刚到京城就遇上了这么大的雨,多晦气嘿,还状元呢,命差点都没了。“谭进从外面捧回一把柴火,边往火堆里扔小木柴边说道。
“你懂什么。”魏进围着火堆烤手说,“古今成大事者必受厄难,咱俩这叫什么?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凭这个我告诉你,咱俩准保中状元!”
“状元?”谭进一脸不情愿地说,“我可不巴望着什么状元了,等过两天路好走了些,我……”他偷摸去看魏进的反应,然后拿出胆子说:“我就回家去!”
“回家去?”魏进变了脸子,“回家去你干什么啊你!”
“我回家种地去!”
“我说谭兄,你那拿笔的手握得住锄头吗?咱寒窗苦读十多年,为了进京赶考,光在道上就走了半年,眼见现在就到了天子脚下,区区一场大雨就把你的状元梦给浇碎了?”
“这么说,你不走?”
“我不走!”魏进把两手插在袖子里,“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京城,我告诉你,你也不许走!。”
“不是,凭什么啊!这大雨把皇宫都淹了,皇上都下旨说这届科举取消了,咱俩还留这有什么用啊?”
“那不是取消,是延后,我就在这里等!万一什么时候又宣布考试了,咱们天高地远的再往这赶就来不及了!”
“你说咱俩也不是一准儿中状元,万一两三年后才考试,咱们在这不是混吃等死吗!”
“死就死!也比回乡种地累死强!”
“我不管,我就要回家!”
“回家你哪来的盘缠?半道就得饿死你!”
“那咱们在这没有营生,不也得饿死吗!“
魏进一脸阴谋般的神情,降低声音说;“我告诉你,我早就思虑好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就等着进兜里呢!”
谭进迷茫地问:“啥办法啊?”
“赌——”魏进把字咬的很重。
“赌?”谭进先是把五官纠结在了一起,等彻底听明白这个字以后又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是,咱们两个穷书生,这玩意也玩不转呐,到时候再把剩的那点子儿全搭里头了!”
“你急什么!”魏进训了他一句,“听我说完,我告诉你,我有个堂哥,他是开赌场发迹的,他们挣钱有个秘诀——”
“啥秘诀?”
“养财童。”
“财童……什么叫财童?”
“就是夭折的男胎请人给料理了之后封进坛子,砌在东南边的墙砖里,钱儿就大把大把的来啦!”魏进的眼睛睁得仿佛就是两锭大金元宝。
“哟,这么邪乎!咱可别弄了,怪吓人的!”
魏进极瞧不起谭进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你怕什么!我不是说咱俩去挖死小孩去,我是由此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啥呀?”谭进盯着火堆,已经不对魏进的妙招抱有希冀了。
“请笔仙。”
谭进虽然早就觉得魏进不靠谱,却还是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我可听说了,笔仙就是一直跟在人身后的鬼——”
“蠢货!”大晚上的魏进对这个字眼极其避讳,“笔仙笔仙——肯定是仙啊!咱俩请笔仙帮咱俩看看什么能赢,那还输得了?”
“魏兄啊,你我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这子不语怪力乱神,咱还是别去招惹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圣贤书?”魏进用嘲讽的语气说,“圣贤书顶个屁!圣贤书能当饭吃吗?也就拿来考状元有用!别废话,快去看看咱包里还有没有干的纸!”
司魂愁眉紧锁,哑巴一般待在孟婆亭里,醇凉蹲在地上架起柴火,刚架一好这柴就自己燃起来了,她回头看去,司魂的手刚收回背后。
醇凉站起来问:“大人今日怎么没了声响?”
司魂眉头不展,被醇凉一问,半天才张嘴慢悠悠说道:“推了一上午的磨,我就在这儿歇一会儿,一会儿就走。”
醇凉想起锅还未盖上盖子,便回身拿起锅盖,边盖边说:“大人是累了。”
“有一点。”
醇凉忽地想起一件事,原也有必要跟司魂说,现在正好拿出来当个话聊,帮他排遣几分。“大人,前几天有个亡魂在我这摔了汤碗,没喝汤就想过桥,我拦了他之后,他又往回跑了。”
司魂随口说:“等我回去命鬼差查查。”话音刚要落去,司魂仿佛想起了什么,“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是个老人,很白净。”
“差不多是了。”
“大人知道他?”
“之前西牢那边来禀事,说跑了个亡魂,我查过名册,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司魂没好气地说:“又是龙城惹的事。”
醇凉一听司魂对龙城的埋怨,心里莫名觉得有趣,“司阳大人又怎么了。”
“她上回去地牢跟赌鬼摆赌局,把鬼差都给打发了出去,这才让亡魂有机可乘。”
醇凉忍不住笑起,不问了,怕司魂愈发迁怒于龙城。摘了会儿花,醇凉又开口说:“大人确定是西牢丢的那个吗?我见他四肢皆在,五官完好,也没有掏空心肝什么的,立整得很,不知缺了哪里?”
司魂神色一滞,敷衍道:“或许是心眼罢。”
“您打趣孟婆呢。“
司魂终于舒展了眉头,爽朗一笑,皓齿像太阳一样露了出来,“别寻思这事儿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在这好好的。”
醇凉抽不出空来行礼,对他说了声“嗯。”
魏进把难得没湿的纸铺在干地上,挽着袖子端端正正地写下几个字,谭进跪在纸张的另一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字,大气都不敢出。
魏进虽世俗,可一端起笔就有文人作赋的派头,平时或许是一副他人看不上的文弱模样,可到了写字的时候,便如同盔甲加身上战场,以纸为马,执笔如剑,仿佛能够吞吐天下。这等人莫名地从圣贤书里读出自命不凡,仿佛他们平时的受人眼色是出于济世的悲悯,一种大隐于世的英雄情怀,待到天塌地陷,他们就在俯身躲避掉落石块的平庸人海里挺起胸膛,狼毫对天,掀动风云,犹如晴空里忽然炸裂一声惊雷,随即卷云携雨惊天变,势不可挡。
魏进把笔递向谭进,谭进按照魏进之前告诉他的,慢悠悠地将手伸了过去,两人用右手交叉着手指夹住笔,笔尖垂在纸上,嘴里开始重复念着:“笔仙在上,速来现身。”
声音在破败的房间里一直重复着,谭进渐渐感觉胳膊酸极了,唇齿也已经倦怠,变成了不清不楚的囔咕。唯一一根蜡烛托着火桃在纸边跃动,将白字黑字映得泛黄,由于笔尖一直停留在原处纹丝不动,因而把纸上洇出了一片墨迹。
“笔仙在上,速来现身……”魏进死死盯着笔尖,眼珠子像是被钉住了一样,鼻尖上冒出了一层水珠,嘴里字字用力清晰,五指指尖因为长时间僵住而变得冰凉,他没精力去留心谭进的不耐烦,只觉得被钉住了的眼珠拉扯着他整张脸的筋。
谭进已然是不想耗下去了,刚仰起头打个哈欠,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拉走,害得他整个人差点扑到纸上。谭进稳住身子,惊恐地问魏进:“你拽我做什么!”
魏进同样进惊恐地看着他,但眼神里暗藏着一种得逞的快意,“不是我。”
其实谭进心里隐约猜到不是他,可他更愿意听到魏进说那就是他,然后两人唾骂自己居然信了无稽之谈,枉读圣贤书,最后大咧咧睡觉去,睡着前还争辩着到底是留在京城还是回乡……
但是,魏进明明白白告诉他——不是我。
两人低下头,原本立在纸中间的笔尖划到了魏进的面前,留下一道黑迹,两人咽了咽口水,魏进先颤抖着寻问:“是、是笔仙吗?”
说罢,毛笔带着两人的手迅速移动,在“是”字上面不停地画圈,谭进几乎要崩溃了。魏进既害怕又兴奋,试探着问另一个问题:“敢问您贵庚?”
笔在纸上圈出了“伍”“拾”“贰”三个字,果真是笔仙无疑了!
魏进又尝试着问其他事,“您是男仙还是女仙啊?”
这回毛笔的移动更加疯狂了,把“男女”二字抹得乱七八糟,随后开始满纸胡画,力道与墨水共同把纸弄得稀烂,谭进怕得要死,本就是邪门的事,如今又发起癫来,于是他大叫着把笔甩出自己手心里。
毛笔被扔出老远,魏进像是被败了兴致一样,骂道:“你干什么!还没把笔仙送走,怎么能放开笔呢!你这样笔仙会动怒的!”
谭进整个人像是海中孤礁上收起翅膀、耸着肩瑟瑟发抖的惊鸟,任由恐惧的浪涛玩弄似的拍打着他爪下的礁石,直到魏进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头上炸起,他知道了有比请笔仙更可怖的事情,那就是笔仙会动怒。
魏进小步跑过去捡起笔,又跑了回来,像是喜好斗蛐蛐的人新得了一只看起来不错的战将,不免来来回回审视一番,方才的失败和愤慨都已点到而止,重要的是该如何再创神迹。
“魏兄!魏兄!”谭进爬过去抓住魏进的手,“我、我刚才太害怕了……咱们再请一次!咱们跟笔仙道歉!”
魏进没个好脸色,但也不愿意就此罢休,两人又请了一次,然而念了三个时辰的口诀都没动静,谭进嘴唇干白,眼睛干红,面如死灰,魏进则风轻云淡地松开笔,说:“算了算了,一会儿天都亮了,今晚请不出笔仙了,明个儿的吧!”他已经印证过一次了,所以反而沉着了起来。谭进捉回他的手:“魏兄你别提停啊!笔仙会不会让我死啊!你帮我告诉他我不是不敬!我不想死啊!”
魏进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我有什么办法!明儿个再说吧!”
谭进仍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直攥着魏进的手哭求:“咱们接着请!咱们跟笔仙赔情……”
“我说明晚的你没听见吗!”魏进甩开他的手,比谭进扔掉笔时还用力,像狮子吼向放它一马却还不知好歹的鬣狗一样,“是你闯的祸,凭什么我来给你擦屁股!我不怕笔仙迁怒于我吗!今天请不来笔仙了,赶紧给我睡觉!”
现在的魏进比看不见、摸不着的笔仙要可怕得多,谭进本就是唯唯诺诺死读书的人,自小就有些怕魏进,现在魏进让他睡,他不敢不睡,两人背靠着背蜷在地上,谭进心里祈祷着快点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