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刚被醇凉放进灶里就燃了起来,她已经不必猜测来者何人,甚至连有“是司魂大人来了”这个念头都显得多此一举。醇凉边转过身去,边说:“大人的本事总用在点火上,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话音一落,她刚好正对着司魂。
司魂抿着笑,走到她跟前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灶不燃何以燃韶光?”
醇凉蹲下去把柴火往灶里塞了塞,“大人都活多少年了,还把‘韶光’二字挂嘴边。”
“就你最会泼凉水。”司魂说。
“大人若嫌凉,大可以不再来。”
“还真让你说中了,我这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又要上阳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或许十天半个月。”
“那大人保重。”几百年了,她能给他的从来都是一句无关痛痒的保重。
“你就不问问我为了什么而上去?”
“大人为什么上去?”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就只好顺势地问上一句。醇凉抬起水桶,司魂过去搭了把手,倒完水后,司魂回答道:“你可还记得四年多前西牢丢的那个亡魂?”
“大人是说摔了碗的那个?”
“正是,我这回上去是要抓他。”
“都四年多了,地府何时对亡魂这般放任不管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是西牢的,地府容他去讨前世的债,此后他若再不得投生,便怪不得地府了。”
最后一次请笔仙,魏进和谭进拿到了考题,半年之后,魏进高中状元,谭进名落孙山。人各有志,谭进是故意落榜的,并且他知道,魏进虽然走了歪门邪道,但确实是有才的。魏进暗自对他的志向嗤之以鼻,不过转而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步步高升上,从此一个走上阳关大道,一个背起行囊回乡——行囊里是三年来剩余下的不在少数的钱财。两人分道扬镳,笔仙之事,无人再提。
又过了半年,魏进衣锦还乡,进乡时锣鸣鼓响,各路避让,魏进下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路旁人群里的谭进,谭进一如当年所说,变成了魏进曾经最是不屑的穷儿乍富,不过谭进在买卖上的确有些手法,再加上读过十几年的书,魏进再见他时,他已经成了有钱有脸面的乡绅,几房小妾正是好年华,谭进对现状极为满足,唯独没有一儿半女令他哀愁。他见到魏进的时候毕恭毕敬,既摆正了两人差异的身份,又提带着多年的交情,尺寸进退拿捏的刚刚好,一个在官场左右逢源的时候,另一个也在商路上学会了圆滑处事。
魏进并不是很愿意见到谭进,这会让他想起那段在湿漉漉的破庙里请笔仙的日子,那个像在泥泞里挣扎的蚯蚓一样低贱的书生,早就该死去了。
可他还是走进了谭进的大宅子里,即便轿子停在这座乡绅的家宅外并不适宜。
他品着谭进敬上的茶,味道是上等,只是他尝过官场千万杯茶水,也敬过别人无数茶盏,其中的滋味他早已品不出来了。清茶喝不得当,下一道便是一碗断头血。谭进如今有这样的身家,魏进也算是宽心,至少各享各的荣华,他也不必担忧和谭进曾不清白的底子。
“说吧,什么事。”魏进只摸爬滚打了半年,官腔、城府都已学的像样了。谭进对往昔好友的飞黄腾达表示深感欣慰,躬在一旁笑着说:“大人回乡祭祖,小人当然得招待好大人。”
现在该知道这为官与为富的差别了罢,魏进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行了,苟富贵,无相忘,本官既然为人父母官,厚德高品自然也要相应,哎你坐——”魏进示意谭进落座,然后又把目光放回茶杯上,“不会抛下旧友的。”
谭进听得欣喜,说道:“小人不敢攀大人高枝,大人不嫌弃小人陋室,是小人的福气……”
“那一套话不必再说,究竟有什么事。”
谭进的眼神有些飘忽,咽了咽口水,他试探说:“大人之后……可还请过笔仙?”
“放肆!尔等刁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魏进把茶杯掷在地上砸碎,泥淖里的蚯蚓终于又蠕动了出来。谭进的屁股还未坐稳,随着杯碎的声音而跪到了地上,趴着求饶:“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魏进把拳头背在身后紧握,像是要捏死命贱却又顽强的蚯蚓一样,沉寂了没一会儿,魏进的嘴角抖动着咧出一抹笑:“起来吧,方才是本官失仪了。”
谭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屁股比头撅的高,魏进的喜怒无常对他而言并不稀奇,因而即便看见了魏进微笑的皮相,也不会放弃揣测那皮相下绷紧的肉骨。魏进见他还不敢放松,过去扶起他,谭进恍惚看到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倾盆大雨里,魏进将他从洪流中抓起的一幕。
“大……大人……”谭进用自己的袖子忙不迭地在魏进的手里翻腾,倒腾了几下之后,魏进问他:“你擦什么呢?”这时谭进才发现两人的手都是干的,他们穿着绣纹繁复的锦衣,袖口里包裹的再也不是干枯如鸡爪、无力如树枝的被雨水浇湿的手。
“没……没什么……小人说错话了,请大人宽恕。”
魏进装模作样地扫了眼门外,跟谭进耐心嘱咐道:“你没跟别人提过此事吧?”
“小人有分寸,半句都不敢言!”
魏进轻舒一口气,坐回到正座上,抖了抖袖子,和颜悦色道:“说话仔细着隔墙有耳,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事儿。”
谭进似有难言之隐,弯着腰凑到魏进跟前:“大人教训的是!可是大人,小人还是得斗胆问一句,那个女人大人找到了吗?”
“我说,”魏进阴下了脸子,“再也不许提这事儿。”
“不是小人非要冒犯大人,而是那笔仙邪乎得很,这几天小人的家宅频频闹出事端,小人怕……怕是那笔仙动怒……缠上咱们了……”
魏进一掌稳稳拍在桌上,发出沉稳而洪亮的闷声,谭进被吓得再次跪在了魏进脚边,魏进盯着门口的轿子,缓缓说:“看来本官此次回乡得改改乡里风气,免得一些怪力乱神的风言风语扰惑人心。”他俯下身子,直勾勾盯着谭进的脊梁,“本官怎么没有怪事缠身?你不要自己家事不顺,便全然归于鬼神之说上。怪事,什么样的怪事?”魏进抖正衣摆,“说来听听——”
“回大人!”谭进似有憋了许久的话,即便魏进百般威胁也不得不禀,“近日小人宅里所有的畜牲都被被骟了,连狗也是,至今找不到下手之人。“
“那又如何?”
“大人,我想起了……”谭进抬眼斜视着魏进,“……那个不男不女的笔仙。”
“荒谬!”
“大人!小人多年膝下无子,我怕鬼怪报复咱们,大人还是赶快去找找那个女人吧……”
“闭嘴!”魏进打断谭进的话,面目凶恶至极,“于私,本官今日是来与你叙往日之情;于公,你若再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小心本官 割了你的舌头!就算真是它报复,本官头上有明镜高悬,谅它也不敢来本官跟前兴风作浪!”
“这……”
“够了——”魏进站了起来,“雨小了,本官也不宜久留。”
微雨浇不透清明的薄烟,雨打庭院的声音极易令人生出梦魇,这样的牛毛雨丝,比当年的滔天暴雨仁慈得多,天一仁慈,人心就易作怪。门口的随侍有眼色地撑开油纸扇,魏进走进伞下,官靴踏在了湿滑的庭院地上。
“大人且慢!”
谭进冒着雨追了上去,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里面一朵菊花熠熠生辉。
金匠的手艺太好,也正因为把菊花打的太过活灵活现,魏进才会觉得那些细长弯曲的花瓣太像蚯蚓,在朝自己拼命地挣着身子,他觉得胸腔内一阵发闷作呕。
“小人的一点敬意,请大人笑纳。”
“不必了,本官是清官。”
轿帘落下,魏进被拥簇着抬走,谭进低头看向怀里锦盒中的金菊,雨丝落在光滑的菊花上,明艳生辉。
“怎么办,他不听我的。”谭进对身后的人说。
魏进的轿子再次落在谭家门前的土地上的时候,是为公事而来,他想过官场瞬息万变的形势,想过殿前面圣的如履薄冰,唯独没想过自己要彻查一个官者最该管的人命案子。前几日的雨不大,但是连续下了几日几夜,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早天空初放晴,还不知土地何时能干透,鲜血又浇了它一道。
魏进站在门口,对血光忌讳的很。仵作来报,说谭家被灭了门,而谭进……
“谭进怎么了?”
“尸体被阉了。”
“什么!”魏进眉头狠皱,又开始胸闷恶心。
宅子里横尸遍野,牲畜也未能幸免,魏进不想去一一翻看那些,他只记住在自己摔碎杯子的地方,谭进的尸体呈“大”字躺在那,裤子被脱光,两腿间的空洞覆着已经干了的黑血,一支毛笔从谭进脑袋的一端穿出了另一端。
看着那人腿间的鲜血,元益浑身发抖,耳鸣目眩间,他听到了刀子匠在喊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进到那个屋子。“元益”是他的新名字,他自己的名字——随着刀落在他腿间时滚滚而来的剧痛遗忘了,但他不会忘记自己这辈子撒下的最大的谎。
“是自愿净身的吗?”
“是。”
怎么会这么痛。他在别人的搀扶下走了两个时辰,然后在床上被绑了三天,三天之后,他终于能忍着疼痛下床走走,就是这时遇到了在他之前净身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当时七岁的元益同样也忘了,总之同病相怜的人搭上了话,最后决定一起进宫去。后来一个叫元益,一个叫元泽。
自幼为伴,在人命贱如蝼蚁的宫里一同摸爬滚打,十四岁的元泽问同龄的元益:“你有什么盼头吗?”
他们置身金碧辉煌的晋元寺里,元益只把心思放在了灰暗的地上。“攒够钱赎兰,将来能出宫给我娘送终。”
“我没什么盼头,没爹没娘,不如在宫里还能混口饭吃。”
“我娘告诉我,不赎兰就没有全尸,没有全尸阎王爷不给投胎。”
“这辈子都差点活不下去了,还想着什么下辈子。”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维鞠养,岂敢毁伤。”
“你在嘟囔些什么?”
“身子是爹娘给的,所以不敢毁伤,这是千字文。”
“你念过书?”
“读过一点。”
“你念两句给我听听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谭进血腥的死相令魏进的眼睛扎进了根针,他在心里痛骂谭进一语成谶,仿佛他是被自己咒死的一样。几天前自己坐过的那个椅子被谭进的血和脑浆洒了满怀,令魏进心里更是一阵反感。他这个当官的已经出过面了,剩下的都扔给仵作去吧!魏进想赶紧回府洗个澡,灌自己一大壶茶漱漱口,呸!喝什么茶!拿白开水漱!他一回头,一个陌生的面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一惊。
“案发之地,擅闯者谁!”魏进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