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朝南,阳光蕴含着水气射入薄薄的窗帘直扑人面而来,原本是良辰美景,却被四具死尸的血腥面目浸得阴森无味。
尸体,不止一具。
四口浸透血的皮箱张着狰狞的嘴,四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以四种怪异的姿势从皮箱底伸出手脚,非常引人注目。
非常恐怖的画面。
贵翼第一眼看到形态各异的尸体时,便从心底打了一个问号。这是谁干的?居然把尸体送到新任军械司副司长的家门口,简直胆大妄为,肆意挑衅。
林副官站在贵翼身后,一脑门的汗。
“爷,今天一大早,卫兵就看见一辆救护车……挂着陆军总院的军车牌照。卫兵以为……车上有司机,就去叫司机把车开走,别挡着路,谁知车上根本就没人,就这四口箱子,上面写着转呈新任军械司副司长贵、贵翼先生。”
贵翼转过身,看着林副官。
“我……我啊,我看着那皮箱邪门,一股味道,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味道,而且……皮箱上用粉笔画着瓶子啊杯子什么的,很怪异。我怕有什么不妥,就叫卫兵给打开了……于是,就这样了。爷,我跟您说清楚了吧?”
“清楚。”贵翼冷冷地说。
一股青烟冒起,“啪”的一声,有人在拍照片。
“不准拍!”贵翼冲着突如其来的新闻记者们怒喝。他环顾左右,一群记者模样的人正在抓拍和记录。也难怪,四具死尸姿态招摇地摆在军械司副司长的家门口,写一个炫目的大标题,足以抓住任何人的眼球,这绝对是一则轰动上海滩,颇具爆炸性的头条新闻。
凶杀的版面再配上一些煽阴风、点鬼火的文字,军械司、江浙督办府就会成为四面受敌,八方交火的靶心。
贵翼作为新上任的上海军械司首席长官,面对舆论的责难,首当其冲。
“你们想干什么?”贵翼用手一指,指尖沿着拍照的新闻记者们划了一个圈,“全都给我扣下来,听见没?”贵翼面红气促,怒形于色。
林副官大声吼道:“是”。
督办府的士兵们荷枪实弹、气势汹汹地把整个督办府外围都给包围了。“咔哒”两响,枪栓一拉,整个记者圈顿时鸦雀无声。
“千万别让他们借题发挥。”贵翼喃喃自语了一句。
“明白。”林副官答。
“立即叫警察厅刑侦科的人过来。”
“是。”
“立即封锁现场。”
“是。”
“还有……”贵翼声音压低了一点,对林副官说,“问清楚记者的消息来源,他们来得太及时了。”
“是,属下明白。”林副官答。
贵翼朝那辆陆军总院的救护车看了看,回望了一眼林副官,林副官心有灵犀,马上双腿一碰,说:“这辆救护车,是我昨天借给小资少爷那辆,我已经核查过车牌了,确认无误。”
贵翼脸色阴沉,色如寒冰。
林副官侧了侧身子,再次压低声音:“爷,还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上接到一个很奇怪的电话,是提篮桥的监狱长打来的,说我们交待他的事情,他都办好了,叫我们放心。我想,我们刚到上海,哪里有事要找到他身上?要他莫名其妙地来巴结。后来一想,小资少爷的大哥在提篮桥。”
几句话,贵翼就全听明白了。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审视着精于世故的下属。林副官被他盯得难受,只好一低头,说:“我觉着是出事了。”
“他,应该不会乱来吧?”贵翼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大哥是死刑犯,按常规,不能保释。他一个教书先生,不可能有那样大的神通。”林副官蹙了蹙眉头,说,“您觉得呢?”
“我昨儿见他,感觉他是个有胆色的人。”贵翼说,“你是怎么回答监狱长的?”
“我含糊地应了一下。”林副官低声说,“我怕这里面有事,所以我就先应下来。如果是个误会,也不用解释;如果是小资少爷真闯了大祸,咱们这里多少还有斡旋的余地。”
贵翼点点头。
“救护车是你亲自去借的吗?”
“不是。是我派司机小何到陆军医院去借的车,今早上,我觉着事情不对劲,马上安排小何回天津了。我倒不是怕小资少爷给我们惹事。只不过,是做事的一个习惯,能不被牵扯尽量不被牵扯。”
聪明。贵翼在心底赞了一句。
林副官办事总会给自己留下些伸缩自如的余地,绝不会把自己的路给封死。这良好的习惯,为贵翼在变幻莫测的官场打下了良好的务实基础。
“不过,爷,我多一句嘴,这要真是……那就麻烦了,这可不是单纯的挑衅,这是……谋杀。”
贵翼盯着林副官看。
“这样,你马上去一趟提篮桥。”余下的话,贵翼不说了。主仆二人,心照不宣。林副官点点头。
很快,上海警察厅所属的刑侦科人马到了,十几个穿着黑色警察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拍照、按例询问、取证、检查现场的蛛丝马迹。
其中,有一个办案人员特别引人注目。
女性,短发,中等身材,皮肤白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鼻梁上戴着一副漂亮时髦的金丝眼镜。
“灾难。”苏梅喃喃自语,“真是一场灾难。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草率处理,还是精心策划,故意为之。”
“目的呢?”贵翼走过来。
“好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干掉了这四个人。”苏梅一转脸,看见贵翼站在自己面前,苏梅立正敬礼:“长官!”
“你好。贵姓?”贵翼问。
“我叫苏梅,上海警察厅刑侦二处新任探员,您可以叫我苏警官。”
“苏警官,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凶手很狡猾,也很凶残。杀完人以后,不是掩埋尸体,毁灭证据,而是急吼吼地把尸体送到督办府来,够嚣张,也够胆量。亦或许,他以他的方式在祭奠什么。”
“什么?”贵翼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苏梅犹疑了一下,“也许,是在祭奠亲人。”
贵翼敏锐地看了苏梅一眼,但是她好像并不介意,苏梅是迎着贵翼的目光来的。
“祭奠亲人?你是这样想的?”
“不然凶手为什么费尽心思地,执意要把尸体送到督办府呢?”苏梅抬起头,反盯着贵翼看。这让贵翼感觉很不舒服,贵翼的眼光抬得更高,侧了身子,调整了自己和苏梅的距离。苏梅也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退后一步,说,“凶手可能想向您示威,抑或是凶手在向你暗示着什么。”
“暗示?”贵翼不解。
“您家里最近有人遇害吗?”她问得直截了当。
贵翼心中一惊。
“有还是没有?”苏梅问。
“有。”贵翼答。
“凶手很有可能在暗示您,他已经帮助您除掉了杀害您家人的凶徒。”苏梅想了想,含糊地说:“也许,重点不是所有,而是其中一个,很特殊的。皮箱上唯一一个没有画玻璃器皿符号的泥土色箱子。”她把泥土色皮箱里的女尸的头用手托起来。问贵翼:“认识吗?”
贵翼摇头。
苏梅的神情略带遗憾。她的手把女尸的头放回原位,叹了口气。“他们个个都无力反抗。”苏梅说,“或者说是自救无能。”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谋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对贵翼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贵军门,属下是刑侦科的科长刘玉斌。”
“辛苦了。”贵翼说。
“这不是第一凶杀现场,我们需要找到现场的目击者。”刘玉斌说。
“深夜犯案,要找到目击者,恐怕很难。”苏梅搭腔。
“这辆车是陆军医院的,只要找到开车的人,我们就会离目标近一步。”刘玉斌说。
贵翼的眼神很微妙:“希望你尽快找到凶犯。”
“是,军门。我们会把尸体都带回去解剖。过几天,我们会交给您一份详尽的验尸报告,有进展,立即汇报您。”
“好。”贵翼言简意赅地结束了与探员们的谈话。
此时此刻,对于贵翼而言,他更想马上找到资历平,然后详详尽尽地问他一个水落石出。
一辆救护车,涉及杀人事件,可大可小。资历平如果被人利用,情有可原,如果不是呢?贵翼朦胧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感觉资历平一定“藏”着什么。
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掌握大局,处置得当。
贵翼感觉头很沉,回书房倒在沙发上休息。
书房朝南,阳光蕴含着水气射入薄薄的窗帘直扑人面而来,原本是良辰美景,被四具死尸的血腥面目浸得阴森无味。
贵翼的脑海里总是闪回苏梅说的一句话——
“您家里最近有人遇害吗?”
这句话是戳心的“毒药”。
贵翼想起了贵婉,脑海里却浮现出资历平的穷酸相。
贵翼心烦意乱,昏昏睡去,他又梦见了贵婉。
贵婉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梳着小辫子,穿着小花袄,笑嘻嘻地穿梭在一片花海中。贵翼虽在梦中,也潜意识知道,贵婉已经没了,所以,轻手轻脚怕惊动了小孩子,他感觉,只要自己一动不动,贵婉就还在花丛里自顾自地玩耍。他不敢走近妹妹,妹妹却笑着向他跑过来,笑得纯真可爱,笑得没心没肺,直笑到跟前来,一跤跌倒,爬起来,满脸都是血!
贵翼哭出声来!!
很久了,压抑很久的悲情。终于在梦中释放了。
贵翼倏地坐起来。泪水一片。可怜,梦境已逝,人事已非。
门外,有人敲门。
“爷,是我。”林副官从提篮桥回来了。
“进来。”贵翼站起来。
林副官推门进来,脸色很难看。贵翼心中“咯噔”一下,觉得真“出事”了。林副官走近贵翼,劈头一句:“爷,出大事了。”
“别慌。”贵翼说,“慢慢说。”
“我去提篮桥,见了监狱长。他拿了一张您亲自签署的一份‘犯人保外就医’的手令给我看。保释的囚犯叫佟阿大。据狱警说,昨天晚上有一个女人拿着您签发的文件,接走了一名囚犯。”
“佟阿大?”贵翼的嘴里念叨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囚犯名字,“我们不认识啊。”
“是啊,这个佟阿大,我们不认识,但是,我们知道一个资历群。”
贵翼抬起头:“小资的大哥?”
“对,那个死囚犯叫资历群,昨天晚上,人间蒸发了。”
贵翼懂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佟阿大”,这个所谓的“佟阿大”就是资历群。
事态迅速升级。
“昨天晚上,人间蒸发的恐怕不止一个资历群吧。”
“对,提篮桥的狱医也消失了。”林副官说着说着,又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看贵翼,小心翼翼地说,“爷,您不会是……跟小资少爷……有约定?”
“你脑子烧坏了吧。”贵翼骂了林副官一句。
林副官不敢接话了,索性不说话。
“你昨天是怎么找到小资家的?”贵翼问。
“那不是老爷提供的地址嘛。”林副官说,“爷,您忘了,老爷一直留着那、那个女人的来信,信上有资家的地址,西门蓬莱路十九号,我就是按图索骥找到资家、找到如意婶的。”
贵翼知道,林副官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资历平的母亲。
“景轩。”贵翼低声叫了一句。
景轩,是林副官的名字,这会儿,贵翼称呼他名字,那就是放低身价,要跟他说家常话。林副官赶紧俯身低头,说:“是,爷,您说。”
“你不会是和老爷有什么约定吧?”贵翼摆出一副臭脸。
林副官急了,一跺脚:“我的爷,咱俩就别瞎猜了。”
贵翼看他真急了,反而伸手去拍了拍林副官的肩膀,算是安抚一下下属。
“小资劫狱,是为了救他大哥,他杀人,送尸体,又是为什么呢?还有那些闻风而动的记者……”贵翼沉吟。
“我问过那些记者了,他们都是一上班在报馆接到了一个爆料电话,说我们督办府门口有重大新闻,所以他们来得很及时。我已经吩咐过了,今天的谋杀案,不准见报。”林副官说。
“小资到茶室见我们,向我们借救护车,伪造文件,救出他大哥,他签名哪来的?印章哪来的?”贵翼一步一步在整理思绪。
林副官立即把那封伪造的签名文件拿了出来,呈给贵翼。
贵翼三下五除二拆开来看,贵翼也懵了。
太像了。
伪造得几乎乱真。
他怎么会有自己的印章和签名?
贵翼的脑海里闪现出方小姐甜美的笑容。
——是那张工商妇女联合会为教会的孤儿院赈灾的捐款倡议书。
方小姐和小资认识,他们联合起来唱了一出“盗印”,只是自己不知道,被人耍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贵翼“啪”的一声,把伪造的文件拍在了书案上。他用力过猛,震得书案上的茶盏都跳跃起来。
他愤怒了。
“爷,息怒。”林副官说,“就算是小资少爷救了他大哥,那也是他兄弟情深。谋杀的事,不见得是他做的。爷,您别气坏了身子。而且,狱警说,昨天接犯人的是个穿旗袍的女人……”
贵翼一摆手,林副官马上噤声。
贵翼眸色稍敛:“借车,劫狱,还车,谋杀。”细细推敲起来,似乎少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那就是证据。
贵翼想,自己所掌握的资家信息是否完全准确?这场大风波绝不是由资历平任性而发,而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的谋杀,自己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悲剧性地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一个在这起事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关键角色。突然之间,贵翼感觉陷入一条灰暗盲目的死胡同,出口在哪里呢?
“他隐藏了他真实的能力。”贵翼下了断语。
“可是……咱们见到的小资少爷,您看,他还带着一孩子,还跟着一老妈子,小资少爷眉清目秀,一教书匠,一调琴师,一小报娱记……您要说他杀人劫狱,真是差太远了。”
“有多远?”贵翼冷冷地问。
“天差地远。”林副官老老实实地答。
必须找到他!
“找到他。”贵翼说,“找到他,马上,立刻。”
“是,军门。”林副官立正说。
“我要知道,天差地远,到底有多远!”贵翼的脸上居然露出一抹寒厉的笑意。林副官被贵翼的笑容所震慑。
贵翼真的动了雷霆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