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瑞秋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在奶奶位于普吉特海湾[1]的房子里。孩提时期的她一直睡在那间面朝大海的客房里。冬春两季，太平洋的天空常常灰蒙蒙的，像笼着一层巨大的纱网，无论点亮多少盏灯都无法驱散那种阴沉。
瑞秋越过旁边的枕头去找床边的灯，结果却摸了个空。黑暗中唯一的缝隙是一条很粗的灰线，而且正在缩小。重力使她无法快速爬向那里，而且她确信那缝隙在她接近之前就会关闭……她会被困在黑暗中，奶奶永远也听不到她的尖叫。
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肘部，她激烈地反抗了起来。
“放松点，金发姑娘，”男人的声音仿佛打磨中的砂纸。
借着光线，她看见了一只闪亮的眼睛，像一个微型反射镜般映着那正在消逝的灰色。一切都回来了——太阳耀斑、随之而来的混乱、数十亿人的突然死亡，还有一个不会再有奶奶在她周围堆起毛绒玩具来安慰她的世界。
“第二天了吗？”她问道。
“我只知道现在是现在，”德文特说，“知道吗？你睡觉的时候在说话。”
她的母亲曾对她提过一次这事，不过既然是独自睡觉，大可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瑞秋问：“我都说了什么？”
“大多是些胡言乱语，但你说了一个名字，‘切尔西’。是你的朋友吗？还是姐妹？”
她坐起身，意识到自己是和衣而睡的。德文特坐回床的另一边，眼睛隐没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她听到打火机咔擦一响，一支燃烧的蜡烛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紫丁香味。
瑞秋跪在床边做晨祷时，他未置一词。
“我们的那位小朋友回来了吗？”她一边问一边起身抚平衣服上的皱纹，接着意识到这么做实在荒谬至极。
“那老哥一直在外面逛呢。挨家挨户地逛了一整晚。”
瑞秋在烛光下端详着他的表情，不知他昨晚是否像《暮光之城》里那个恐怖的罗伯特·帕丁森[2]一样盯了她一整晚。她压下心中的腹诽，虽说她已挨过劫后的两个星期，已经不再感到悲痛，但更多的是麻木，“你觉得它想要什么？”
德文特拿着手枪穿过房间，走进了那道一度是灰色，如今已被透进的阳光映成浅芥黄色的窗帘缝隙里。他往外面瞄了一眼，说：“谁知道呢？可能是一个客人入住时刚好撞上了太阳风暴，然后再也没能退成房。”
“或者他妻子在某间房的门后，正躺在床上腐烂？”这话提醒了她，他们这会儿其实是被死人包围着，而且不单是在这家6号旅社，在夏洛特城区内乃至甚全世界各地都可能是这样。那股微弱的腐臭阴魂不散，迫得瑞秋爬到靠近桌子的那一边，拿起了德文特夜宵旁那只盛着洗手液的小瓶。瓶里的洗手液还剩半瓶，周围堆满了瘦吉姆牌肉肠的包装纸，还丢着一些皱巴巴的玻璃纸、一个空雪碧瓶和一包古蒂牌的头痛药粉。
放男人去杂货店买东西就是这结果。
“外面什么也没有。”德文特拉开窗帘，让更多的光线进入了房间。
“所以呢？”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这里是安全的。”
“那怎么打算？待在这里，然后等客房服务给送早餐？”
“你之前打算往哪儿走？”她很想方便，但场合太过尴尬，她没敢直说。
“出城，远离那些东西。”
“我的意思是在那之前。你知道的……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哪儿都不去。我的事那会儿已经定下了，找了份维修公司的好工作，工作有了，自然没理由去别的地方。”
窗户上映着他的身形：肩膀宽阔，人却显得精瘦，健美的体格犹似运动员；他理着平头，留着窄边连鬓胡子。那只蒙着眼罩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凶神恶煞。要是同在一辆公交车上，瑞秋可不敢保证自己愿意站在他旁边。“看来我们有事做了，”她说。
“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这个得好好谈谈。”
这句话让瑞秋吃了一惊。虽说她凭一人之力顽强生存到现在，一边没日没夜地奔跑躲藏，一边学习着劫后世界的生存法则，但她还是感到独木难支，独自闯荡的局限也越发明显。“咱们还活着，咱们是人类，咱们不能让那些怪物打倒。”她说。
他向窗外看了看，接着把目光放回到她身上，“要是我觉得你会拖我后腿呢？你除了眼睛好使还能做什么？你连把枪都没有。”
“我会找一把的。”话间透出的绝望令瑞秋对自己厌恶不已。
他走进厨房，打开了迷你冰箱，“好烦。看起来又要吃垃圾食品了。”
瑞秋感觉自己快憋不住了，那股尿意让她局促不安。卫生间的门是锁着的，在她印象里他们好像也没检查过里面。万一里面有个丧尸呢？或者一具尸体？
“好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瑞秋说，“动起来动起来，把你那坨玩意儿收好，出去出去！”
他吃惊地转向她，那只健康眼珠瞪得老大，“你也爆粗口啦？我还以为你是个乖乖女呢。”
“放屁，这话又无损上帝之名。你想歪了吧，就算你真是个混蛋，我也不会直接说呀！”
德文特撅起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时间，横在两人间的沉默让气氛甚是尴尬。楼上传来了“房客”砸门的声音。德文特咧嘴一笑，露出宽大的牙齿说道：“行了，你刚才有些失控。或许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前，咱俩可以合作。”
瑞秋可想象不出这个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么——要知道连好办法都是没影的事。
“所以，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现在怎么做？”她问。
“也许我应该爬上屋顶看看周围的情况。”
“要是那个‘房客’逮到你怎么办？”
德文特挥舞着枪，“我自有办法。”
瑞秋不想独自待在这里，但她又不愿德文特知道这想法。接着说：“干脆收拾好行李一起离开吧。咱们爬公路上去，那里视野好。我可不想在楼梯井被抓住。再说了，我们谁都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那玩意儿。或许像我们这位‘房客’一样吵闹的并不多。”
他点了点头，对他们之间的伙伴关系，他显然是认真的。随后说道：“好啦，如果路上没意外的话，我建议往北走。”
“好吧，你赶紧收拾，我……嗯，要解决一下私事。”她不想让他去检查卫生间，脸上写满了尴尬。
真有趣，都世界末日了，我居然还会害羞。
瑞秋感到德文特那只眼睛一直在跟着她满屋转。德文特大笑，说：“搞什么，你还要化妆？”
她朝他皱了皱眉头，猛地扭开门把手，往卫生间里窥去。里面一片黑暗，但至少没有人跳出来袭击她。
“要光吗？”德文特说。
“不用，我会把门开一点缝。”
“我已经用过了，所以不要介意那气味。我可给你留了冲马桶的水。”
“那真是太谢谢了。”在眼睛适应里面的光线后，她用脚探着找到了马桶。在脱牛仔裤时，她仔细听起了这家恐怖旅馆里的声响：“房客”的砸门声还在隔着几层的楼上，现在固定在了一扇门上。她松了一口气：幸好那位“房客”不再四处溜达了——说不定它找到自己的房间了呢。
接着她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却尖锐，几乎湮没在周围那种不自然的寂静之中。起初她以为是德文特在吹口哨，但这声音却是从她左侧，也就是他们隔壁那个房间传来的。
“你听到了吗？”她低声问道。声音在铺瓷砖的卫生间里回荡，把她吓了一跳。
“听到什么？”
“是音乐声。”
“不可能还有音乐声。脉冲摧毁了所有的电子设备。你没听新闻吗？”她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在擦拭的时候听得更认真了。那是冷金属才能发出的丁零声，但其音调又随着节奏在变化。有不同的音调和节奏。当她把牛仔裤穿上时，她沿着盥洗台摸索着，接着就摸到了一只一次性塑料口杯。她扯开外面的包装袋，把杯口贴到墙上，然后把耳朵贴到杯底。
“你在干什么？”当德文特从她身后推门而进时，她并没有转过身来。
“嘘。”瑞秋九岁那年，在双亲离婚前，父亲曾给过她一个小小的音乐盒，上面还有一个迪士尼版灰姑娘的芭比娃娃。一拧那把小黄铜钥匙，灰姑娘就会一直转个不停，还不会弄掉她的水晶鞋。音乐盒的低沉音调和她现在听到的声音有着相同的质感。
“那边有人，”她说。
“那边没人，要不然他们会听到我们说话，然后和我们沟通的。”
“也许他们只是害怕。”
“又也许那头是个丧尸。”
瑞秋本想拍打墙壁再高喊上几声，可如果那人真是受到了惊吓，瑞秋再怎么喊叫也没用。“咱们得打开门看看情况，”她说。
“搞什么，”德文特那只健康的眼睛略不耐烦地眯成了一条缝，“咱们确实制定了行动计划，可当中没说要拯救世界啊！”
“那好，”她一把推开他，连马桶都没冲，“把枪给我，你就做个娘娘腔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娘娘腔？这年头谁还用这个词啊？”
“好吧，哦，抱歉，是我用词不当，得罪小弟，哦不，大哥了。只要你喜欢，随便哪个帮派称谓都成。但我主意已定，不弄清房间里那人是谁，我哪里都不去！”
无名涌起的怒火让瑞秋自己也是一惊，但她心中却明澈如镜。太阳风暴发生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或是死去或是变成丧尸，要么就是自杀以求解脱。现在机会来了，她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德文特长叹一声，说：“好吧好吧，真是见了鬼了。咱们先收拾东西，然后检查隔壁房间，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迎着德文特的目光，两人目不转睛地互瞪了足足十秒。“一言为定，”瑞秋说。
德文特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咒骂。瑞秋拿起自己的背包，想看看药剂师给她的那瓶宁必妥是否还在。不行，她不能放弃，这个世界可能还有别人需要她的帮助。
德文特拔出枪，接着轻击保险栓打开了门。瑞秋紧贴在他身后。进入大厅后，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房客”在楼上砸门的声音。
隔壁的202房间从门口的间隔看，似乎也是套房。他们驻足在房门前侧耳倾听，然而音乐声却戛然而止。瑞秋轻推了推德文特，后者把总钥匙插进了锁孔。
锁栓吱呀作响，楼上的砸门声停了。
“我去……”德文特挤出一句。
瑞秋将他推进房间。房间的窗帘是拉开的，灰色的光洒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张床上的毯子裹成了大鼓包，空气里弥漫着阵阵腐臭。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跪在地板上，胸前抱着一个洋娃娃。洋娃娃什么都没穿，后背有个凸起旋钮。男孩正来回转动着那个旋钮。
他抬起头，用棕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脸上写满了内疚，“它坏了。”
瑞秋跪下来，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努力忍住眼泪。为了验证气味透露的真相，德文特掀开了毯子。
“那是你妈妈吗？”瑞秋轻轻问道，害怕眼泪透露的真相会让男孩禁不住崩溃。
“她没有醒过来。”男孩说。
“咱们最好离开这里，”德文特说，“楼上那家伙应该不会等电梯下楼。”
“来吧。”说完，瑞秋牵起男孩的手，拉着他朝大厅走去。
男孩回过头，朝床上的尸体看了最后一眼，如同在与过往诀别——如今过往对于他们，已然毫无意义了。接着，他把自己交给瑞秋，走进了劫后的世界。
注释：
[1]普吉特海湾（Puget Sound）位于美国太平洋西北区，通过胡安·德富卡海峡与太平洋相连，整个海湾周边地区集中了华盛顿州九大城市中的六个：西雅图、塔科马、埃弗里特、肯特、贝尔维尤和费德勒尔韦，人口约400万——译注
[2]指罗伯特·帕丁森在根据斯蒂芬妮·梅尔同名作品改编的系列电影中扮演的吸血鬼——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