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冰雪。白的让人寒冷。
一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冷的仿佛死人的脸皮,只剩平静与苍白。
鹅毛大的雪花被狂风袭虐,无助地在天地间飘荡,又落下。
半尺深的雪地上,四行小小的脚印艰难地延伸着,夹杂着些许摔倒又站起的痕迹延伸着。
一个满脸稚气的男童抬起头费力地喊道:“姐,还,还得多久才能到啊?”
牵着男童的手的小姑娘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却摆出一副很老到的口气:“走出这片风雪就到了。”
男童仿佛在小姑娘的回答中看到了希望,兴奋地问:“那,那是不是就能找到爹了?”
小姑娘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嗯。”
男童似乎并不在乎呼啸着冲进嘴里的寒风,继续问道:“那,那爹是不是会给我们买很多糖?”
小姑娘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嗯。能买很多很多糖,还能买很多很多新衣服,比邻家婷婷的衣服都漂亮的衣服。”
男童本来是走在小姑娘后面,此时却赶到前面拉着小姑娘的手卖力地向前走去,“快点走吧,走、走出雪就能吃到糖了。”
没有人知道风雪的尽头在哪里,因为只要风不停,雪不停,人就永远无法走出风雪。
破庙。庙内无火,庙外风雪依旧。
小姑娘怀抱着男童蜷缩在破庙的一角。
男童偎在姐姐的怀中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因为姐姐的身体并不比外面的风雪温暖许多。
“姐,你说,你说糖好吃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因为她从没吃过那种叫糖的东西,她只是听隔壁的婷婷讲起过。
男童并没有看见小姑娘的动作,他继续自言自语道:“其实,其实我现在不是想吃糖,我只想吃块大饼,就一小块儿就行,真的就一小块儿就行。”然后他伸出手,用拇指抵着一小指的中间向着姐姐,“你别老嫌我谗,我真的就吃这么大一块儿就行。”
小姑娘摸着弟弟的头,轻声道:“姐不嫌你馋,现在风大,吃东西肚子该疼了。你听话,等风停了,姐保证给你一大块儿饼。”
男童扬起头看了看姐姐,然后乖乖地点点头。
他将身体又向姐姐怀里缩了缩,姐姐也动动身子,将弟弟抱得更紧了些。
风雪渐紧,破旧的庙门被吹的“咿呀”作响,还好聪明的小姐姐在进庙之后便找了一根较粗的木棒抵住了庙门,让风雪不至于毫无阻拦地灌进姐弟二人临时避难的小天地。
庙门突然来回晃了几晃,姐姐一愣,忙对怀中的弟弟道:“快起来,姐姐去把木棍拿开,有人来了。”
弟弟乖乖地从姐姐怀中起身,然后帮姐姐一起拿走了支着庙门的木棒。
庙门外站着一个并不高大身形也略显瘦弱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门前抖落着身上的雪花,见庙门突然开了不由得一怔,再见到庙中的姐弟二人虽然明白了推不开庙门的原因,但也为这姐弟二人在这样的天气出现这样一个地方感到有些诧异。他忙闪进庙内,回手推上了庙门,小姑娘将木棒向门上一支,拉着弟弟回到了原来的角落里。
中年男子进来之后在庙内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些零星的木棍,不由得皱了皱眉,小姑娘见他皱着眉头掂量着手里的几截木棍,不禁捂着小嘴“扑哧”地一笑。他回过头看了看小姑娘,将头一歪,眼中像是在探询地问她为何会发笑。小姑娘也不解释,只是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指了指莲花座上的佛祖。
中年男子恍然,因为那尊佛像就是用木头所雕,只怪自己刚才一个心思找柴火,却忽略了这么大一块好材料,正欲去取突然回过神来,道:“小姑娘可知道那是佛祖?烧了佛像是对佛祖的不敬,会被他怪罪的。”
小姑娘不以为然道:“佛祖自己尚舍身饲虎,现在我们三个就快被冻死了,烧他一尊木像也算替他又积了分功德,他想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我们呢?”她在家乡的时候就常带着弟弟去镇上的寺庙玩耍,寺中的和尚见她姐弟二人乖巧也时常讲些佛经上的故事给两个人听,小姑娘又极为聪明,对于听过的故事总能过耳不忘。
中年男子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对姐弟,虽然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山野里出来的乡下孩子,但小姐姐目光灵动、思维敏捷一看便知他日定是人中之凤,反倒是弟弟目光呆板除了听姐姐说完之后不停点头外,再就是直勾勾地看着中年男子发呆。
他暗笑自己过于迂腐,连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都不如,然后竟然就真的将那尊佛像从神台上取了下来,以手为刀“噼里啪啦”地将佛像劈成数十块柴木。
小弟弟从未见过有人可以用手劈柴,不由得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姐姐,声音颤颤地道:“姐,咱、俩遇见妖怪了。还、还是快跑吧。”
小姐姐责备地轻拍了下弟弟头,嗔怪道:“笨东西,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妖怪也会怕冷,还需要烤火?”
弟弟略有些不服气地嘟囔道:“我、我是怕他想把咱俩给烤了吃掉。”
火堆里的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中年男子竟然就真的将姐弟二人给“烤了”,不过不是放在火上,而是放在火堆旁边,还脱下自己的长衫将姐弟二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他自己取出一个葫芦独自喝起酒来。
火给人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希望。
小姐姐望着跳动的火苗默不作声,小弟弟却盯着中年男子手中的酒葫芦大口大口地吞着口水。
中年男子似乎被这个小东西望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放下酒葫芦道:“这可不是小孩子的东西。”
小弟弟白了他一眼,轻声嘟囔了一句:“小气鬼。”然后转头对姐姐说,“姐,姐,给我烤块大饼吧。”姐姐看了看他,竟然没有理会。
中年男子看出了小姑娘脸上的为难之色,微微一笑,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干粮递给小弟弟,道:“你姐姐已经没有吃的了。”
小弟弟根本就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伸出小手就去拿干粮,冷不防被姐姐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干粮掉在了地上。
“没出息的东西!”
弟弟从未见姐姐对自己如此凶过,不由委屈的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小姐姐却还是厉声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把头昂起来!”
弟弟倔强地哼了一声,高高地昂起了头,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中年男子拾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干粮吹了吹,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人本就是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小姐姐却一本正经地道:“我怕我们还不起你的恩情。”
中年男子笑道:“只是一块干粮。”
小姐姐道:“就算是一滴水,那也是恩情。”
中年男子大为诧异,一个这么小的姑娘可以将佛祖视作无物,却如此在意一个人对自己的施舍,他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小姐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依旧昂着小脑袋的弟弟插嘴道:“我爹。”小姐姐接着道:“我们就是要去找他。”
“你们要去什么地方找他?”
“江湖。”
孩子在很多时候都是无知的,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他们心中那份对于美好的事物的向往才不会受到丝毫的破坏。
而那遥远的江湖是否也如他们心中想象的一样美好呢?
再大的风雪也有停下来的时候,所以人们终究还是可以走出风雪。
中年男子一手抱着小弟弟,另一只手牵着小姐姐消失在白茫茫的远方。
远方是否有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等待着他们?而他们的到来又会给江湖带去什么?
所有的答案都要等他们真的进入了江湖才能知道。
(一)对错
没有人能形容出江湖的样子,因为江湖并不是某个地方,而一群充满传奇的人的生活。
如果你不是江湖人,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江湖到底是什么。
身在江湖的人总有些放不下或者放不得的东西,于是很多事情的发生也就变得不可避免。
丘老太爷放不下的是个酒字,他好酒。
王佛笑放不下的也是个酒字,他痴于酒。
所以丘老太爷与王佛笑的那一战,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一战。
那天刚好是九月十四,秋意正浓。
佛笑楼的门前堆满了金黄的落叶。
佛笑楼当然是座楼,楼有三层,当街而盖,楼后有院,却很少有人到过后面的院子。
因为来这里的人,大多被留在了楼里,因为楼里有酒,佛笑楼的主人王佛笑亲手酿的美酒,更何况人们来佛笑楼本就是为了喝酒的。
但佛笑楼却绝对不是一家酒馆,因为王佛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怕麻烦的人大多不会选择去做生意,因为打理生意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来这里喝酒的人大多是王佛笑的朋友,可王佛笑的朋友偏偏又少得可怜,这倒不是因为王佛笑不喜欢交朋友,而是很多人认为自己实在不配和王佛笑这样的人交朋友,他二十岁便名动江湖,只凭微微一笑就让当世第一神僧动容,天下的确很少配有人和他呼朋唤友,所以佛笑楼虽然藏着不少美酒,但能喝到这些美酒的人却很少。
一个人原本希望别人来分享,可人们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和他一起分享,这是件很悲哀的事情,还好天下还有三个胆子很大又喜欢喝酒的家伙,于是王佛笑便多了三个朋友。
现在王佛笑的这三个朋友都去了很远的地方,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离开佛笑楼一段时间,所以九月对于王佛笑来说是个很无聊的月份。
但王佛笑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由于天地的无情而飘落的叶子,因为他现在要做的事是喝酒。
王佛笑在喝酒的时候会换上一件玄色的长衫,这是他的习惯。
如果刚好是遇见一个晴朗的秋日,他会打开佛笑楼所有的门窗,一面享受着外面的天高云淡,一面自斟自饮他自酿的美酒。这也是他的习惯。
就在王佛笑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外面刮起了一阵秋风。
秋风过处,泛起一片肃杀之意。
王佛笑轻轻皱了皱眉,低下头晃了晃杯中的酒,美酒依旧清澈,王佛笑却似乎没有了品酒的心情。
当他再抬起头,便看见了那辆让他头疼的马车。
拉车的马走得并不急,马蹄落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让人奇怪的是马车行驶的时候只有马蹄的声音,却听不见车轮撵过石板的声音。
江湖中只有一辆马车在行驶的时候不会发出车轮撞击地面的声音,因为它的主人将充满了空气的鲨鱼皮环绕在车轮上,据说这样做可以减少路途上的颠簸,让坐在马车里的人更加舒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无疑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江湖中虽然有很多懂得享受的人,但是真正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就只有一个,这也是王佛笑为什么会为一辆马车而头疼的原因。
马车刚刚在佛笑楼门口停稳,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七个人来,开始拆佛笑楼的门板和墙壁,七个人拆房子的速度相当之快,拆的也极为干净利索,似乎他们原本就是拆房子的高手,但王佛笑知道他们不但是拆房子的高手,更是杀人的高手,只不过在丘老太爷手下他们只有拆房子的份儿,因为丘老太爷要见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喜欢将自己和自己要见的人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事的方法与公证,所以无论他去任何地方都要先让手下的“七大高手”将会面的地点改成毫无遮拦的露天场所。
所以在丘老太爷还没下车之前,“七大高手”必须把佛笑楼所有能阻挡人们视线的东西拆光,即便是名满天下的佛笑楼也不例外。
于是佛笑楼第一层当街的一面很快就被“七大高手”拆去,这样的佛笑楼看起来简直就像没了门牙的老太太正咧开大嘴向人媚笑,显得十分恐怖,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找这样的一个老太太求她给你媚笑一次,我敢保证那绝对不是件有趣的事情。
在“七大高手”拆佛笑楼的时候王佛笑只做了一件事,他放下酒杯,抱起桌上的半坛酒,几口便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一向很少这么快速地饮酒,他知道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多喝一些的话,恐怕以后他再想喝到自己酿的酒就很难了。
王佛笑放下酒坛的时候,丘老太爷刚好已经走进了佛笑楼还能算是大厅的厅堂之上,和他腰间的“不离”宝刀。
在丘老太爷心里配和他一起出现的就只有“不离”,虽然那只是把刀,但它的地位要远远高出很多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所以“七大高手”只有恭敬地站在佛笑楼的外面。
丘老太爷是个并不高大的老人,而且一个非常懂得享受的老人难免会有些大腹便便,一身灰衣,花白的头发,无论怎么看,这个老人都很像坐在村口的老榕树下为孩子讲故事的老爷爷,况且一个挺着大肚子笑容可掬的老人通常都会给人一种很慈祥的感觉,但是丘老太爷的慈祥中却透着一股让人侧目的威严,连王佛笑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显得有些局促。
丘老太爷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每走一步摄人的威严便加重一分,他来到王佛笑所坐的桌前时,王佛笑连呼吸都有一些沉重,这样的情况王佛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不禁开始认真考虑该如何应付这个威严压人的老人。
从丘老太爷走入大厅之后他便没有正视过王佛笑,即便是已经来到了桌前也没有,他只是弯下腰用鼻子轻轻地闻了闻王佛笑刚刚放下的酒坛,然后说道:“好酒!”
丘老太爷的声音并不浑厚,反倒透着一丝沙哑,但这样的沙哑在王佛笑听来却远比很多低沉、阴郁的声音更让他心寒,因为他很难从沙哑的声音中分辨出一个人的弱点,王佛笑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能够利用人的弱点去攻击对手,他也可以轻易地从对手的声音神态或是衣着中看出一个人的弱点,但在丘老太爷面前王佛笑根本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王佛笑的第四杯酒还没有动过,他轻轻一拍桌面,酒杯凭空升起半尺,又在空中平移半尺,刚好在丘老太爷直起身子的时候移到了他的面前。
丘老太爷虽然直起了身子但并没有去接酒杯,而是依旧低下头闻了闻杯中的酒,低声道:“好酒!”
王佛笑放在桌面上的手已经有些颤抖,虽然让酒杯凭空升起和平移对他来说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如果想让酒杯在空中停留就不是他所能办得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