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响,桌面被王佛笑按出了一个大洞。
酒杯却未曾跌落,因为酒杯是停在丘老太爷面前的,丘老太爷好酒,所以他绝不会让这样一杯好酒跌落,即便不用手接,他也一样可以保住这杯美酒,这就是丘老太爷的可爱与可怕。
可爱的是这个老人喜欢捉弄人,可怕的是这个老人的武功。
王佛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丘老太爷好酒,但是丘老太爷在面对美酒的时候仍然能十分克制地先去分辨酒中是否有异样,所以王佛笑还是没有机会能找出丘老太爷的弱点。
丘老太爷看了看悬在空中的酒杯,又看了看王佛笑,道:“可惜……”话未说完他轻轻抄起空中的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摇头一叹,“可惜!”
王佛笑竟然也摇了摇头学着丘老太爷的口气,道:“可惜。”
丘老太爷似乎对王佛笑的这句“可惜”颇为不解,他垂下眼睛让自己的目光射向王佛笑的眼睛,他知道王佛笑此刻也一定在看自己。
王佛笑不但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淡淡一笑,道:“你可惜的是酿酒的人,我可惜的是我酿的美酒。”
“你认为丘老太爷不配喝你这杯酒?”丘老太爷有个特殊的习惯,就是和所有江湖上的人称呼自己为丘老太爷一样,他自己也称自己为丘老太爷,因为他觉得这个称呼实在很不错,如果自己不帮忙多叫两声反倒辜负了别人对他的尊敬。
“不是不配,简直是在糟蹋。”王佛笑的目光紧紧地迎上丘老太爷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秋风又起,站在外面的“七大高手”原本是在享受秋日里爽朗的阳光,可这阵秋风却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清凉,清凉的有些寒冷,他们不禁向佛笑楼里面望了望,他们才发现这寒意似乎并不只是来自于秋风,更多的是来自于丘老太爷那锐如利刃的目光,而王佛笑此刻在这样的目光之下竟然能挺住颤抖,他们不由得对这个痴于酒的少年有了一点点佩服。
“此酒取天池第三季寒水配以大寒之日所开的凝香花而酿,以寒气封住花香,入口之后花的香方能在嘴中毫无保留地释放,而此酒真正的好却在于入肠之后,那时被寒气冰封的浓烈才散发出来,先寒后暖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丘老太爷说罢目光暴涨,和着那股摄人的威严,几乎要将王佛笑刺穿,“糟蹋?”
“糟蹋!”王佛笑说话的时候也有一个习惯,他的嘴唇并不配合发音的口形开启闭合,只是微微地动一动,却可以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所以别人很难从王佛笑的脸上看到他表情或者心情的变化,这也是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却被公认为江湖中最深不可测的高手之一的原因。
“糟蹋?”丘老太爷的目光稍有收敛,变成一条线直逼向王佛笑的眼睛。
“你能准确无误地品出酒的来源,所以你自认为懂酒。但真正懂酒的人品的是另一样东西。”王佛笑的眼睛迎着那条无形线,不曾眨过一点。
丘老太爷的目光略微有了一点缓和,接着竟然很谦虚地道:“请教。”
丘老太爷常常对人说他能得到今天的地位,除了心狠之外还有就是他很谦虚,从来没有人否认过他的心肠不够狠,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不够谦虚。
面对一个能用谦虚压制愤怒的人,王佛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
“在你没到之前,我喝了三杯酒,入口甘甜,回味绵软,因为那时候我想着我的几个朋友。在你来了之后,我喝了半坛酒,入口无味,更无所谓回味,因为那时候我担心的是我的命。而你所喝的那杯酒,想必该是入口辛辣,回味酸苦,因为那时在你心中已有怨恨。”王佛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对我的怨恨。你把对我的怨恨转嫁给了我酿的酒,迁怒与物就是种对物本身的不敬,我说糟蹋都已经留了很大的余地给你。”
丘老太爷的目光沉了下去,转向手中的酒杯,低声道:“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王佛笑是天下最懂酒的人,原来你将酒看的和人一样重。”
在丘老太爷沉下目光的一刹那,王佛笑合上双眼,眼皮用力地向眼球下方压了压,然后才又慢慢睁开:“因为我酿的酒中包含着我对人的情义。”
丘老太爷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酒杯上:“就因为这份情义即便得罪丘老太爷你也不肯将那坛酒让出来?”
“就算得罪天下人也不肯。”王佛笑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无比的坚定。
丘老太爷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轻易地去笑了,他只能沉声道:“就因为一坛酒你宁愿得罪天下人,你不觉得你这样做错的有些可笑吗?”
王佛笑没有说话,因为所有的话说到最后都只是两个字——江湖。
江湖上有很多规矩,但是江湖上永远都没有对错。
有些事你必须去做,哪怕你明知道是错。
从王佛笑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他便成为了一个江湖人,按江湖的规矩办事,心中再无对错。
(二)赌注
太阳已经西沉,秋意依旧不减,因为天空不会因为太阳的起落而升降。
只要天高,只要云淡,秋意就不会减损半分。
晚霞红的就像少女害羞是的脸庞,透着些许的妩媚,在这样的霞光中“七大高手”仿佛有些醉了,虽然此刻举杯豪饮的并不是他们。
丘老太爷和王佛笑已经喝光了十九坛美酒,现在王佛笑正拍开第二十坛酒的泥封。
泥封刚刚除去,酒香瞬间便溢满了整个佛笑楼,连守在外面的“七大高手”也不禁动了动喉咙。泥封虽然已经除去,但王佛笑却没有倒酒的意思。
丘老太爷也并没有像先前一样催促王佛笑倒酒,因为他们都知道丘老太爷来这里不是喝酒的,而是要酒的。
你想跟别人要一样东西有很多种方法,最高明的方法是让对方心甘情愿地给,而最低级的方法就是让对方不得不给。
“天下有一半的美酒都藏在佛笑楼,但是刚才你喝到的没有一坛是属于这一半中的。”王佛笑盯着手中的酒坛说道。
丘老太爷微微一笑,道:“是你吝啬?”
王佛笑竟然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在请朋友喝酒的时候向来不怎么大方,我只给他们喝我自己酿的酒,这样天下的美酒依旧还是有一半在佛笑楼里。有的时候我也很在乎这样的虚名。”
“可是据我所知你的朋友都很好酒,其中有一个还发下宏愿要饮尽天下所有的美酒,而且这个家伙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这一半美酒保留的倒是相当困难。”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因为这件事头疼得要命,但后来我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解决了。”
“哦?”丘老太爷对某件事情好奇的时候就像个孩子,他会瞪大了眼睛看着你,一眨都不眨,让你根本想不出任何的理由来拒绝他。
王佛笑当然也无法拒绝:“我让他喝了那一半美酒中的一坛,之后他便再也不想饮尽天下的美酒了。”
丘老太爷大笑了起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你所酿的酒要远胜于那些所谓的天下美酒?”
王佛笑也笑了,他大笑着道:“有的时候吝啬并不代表对朋友不好。”
丘老太爷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放到了已经空空的十九个酒坛上,问道:“你当我是朋友?”
“所有好酒的人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只是很少有人来交我这个朋友。”王佛笑的语气平淡如常。
“谢谢。”丘老太爷也淡淡地说了一句,但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份淡淡之中其实包含了更多的真诚,可王佛笑看得出来,因为他是个聪明的人。
“不客气。”王佛笑的嘴唇这一次并不只是动了动,而是毫无掩饰地张开,在朋友面前原本就没有需要掩饰的东西。
江湖中有很多人会因为和丘老太爷说了句话而兴奋的两天睡不好觉,谁又会想到丘老太爷感谢王佛笑是因为王佛笑承认了丘老太爷是他的朋友呢?谁又会想到在丘老太爷说完谢谢之后,王佛笑竟然会很平静地说上一声不客气呢?
没有人能想到,就连外面的“七大高手”都认为他们是在惺惺作态,因为他们没有看懂丘老太爷与王佛笑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真诚。
丘老太爷一直以为只要将他和对方暴露在别人面前,那么人们就可以了解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切,但是他忽略了一样最重要的事情,他所给人看的东西,那些看到了的人并一定会了解,甚至有的时候会理解成相反的意思,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摆设。
“即便你当我是你的朋友你仍旧不肯将那坛酒……”丘老太爷的话没了下文。
王佛笑用手轻轻抚摩着酒坛,道:“此酒是采清明巳时的露水配九月最后一日的菊花花苞所酿,入口清幽,回味……”王佛笑的话也没有了下文,他捧起酒坛斟了满满一杯,然后仰头将坛中剩下的酒全部喝光。
丘老太爷从桌上取过斟满了酒的杯子,向王佛笑微微一举算是敬意,然后同样仰头饮尽。
饮尽那杯酒之后丘老太爷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悲伤之情,难道这份悲伤就是王佛笑没有说出口的回味吗?还是丘老太爷心中本来就有悲伤,只不过是被这杯酒唤醒而已?
此时,杯中已无酒,丘老太爷没有办法再去分辨一次这悲伤从何而来。
杯中无酒,手中有刀。
太阳随着渐渐西行它的光芒已经一减再减,绯红的霞光也渐渐隐去,“七大高手”已经看见天空的另外一边一轮满月正悄悄地显现出来。
秋天的晚风总是格外的寒冷,所以黄昏之后便很少有人在街上走动了,“七大高手”面对着冷清的长街突然感到有些寂寞,因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家中享受家所带给他们的温暖了,而“七大高手”却不能,因为他们不属于大多数人,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的生活虽然充满了刺激,但同时他们也得忍受其他人体会不到的一些痛苦,其中就包括寂寞。
丘老太爷自腰间取出了“不离”宝刀,他轻拂着刀身,眼光开始变得炽热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因为江湖中敢挑战丘老太爷威严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他听说自己派去向王佛笑要酒的人都被王佛笑踢出了佛笑楼之后他的心中便有了这种久违的兴奋。
于是他是亲自来了,他想见识见识这个如此痴于酒的年轻人,丘老太爷本以为王佛笑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而已,但当王佛笑说完第二声糟蹋之后他就知道这个少年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甚至很欣赏王佛笑那超乎年龄界限的洞察力与沧桑,因为他觉得王佛笑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但江湖就是江湖,有些东西是放不得的,比如一个人的地位和威严。
丘老太爷曾经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说过他要用天下最好那坛酒来庆祝自己的八十大寿。
天下有很多好酒,但是最好的那一坛在佛笑楼,是王佛笑用天下惟一的一朵大漠情花所酿而成。
丘老太爷要的就是这坛酒,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一样是得不到的,因为他是丘老太爷,江湖上惟一一个配让人称做老太爷的人。
但是王佛笑没给,非但没给还将所有前来要酒的人左左右右打了二十个耳光踢出佛笑楼去。
王佛笑如此珍惜那坛酒是因为他的朋友,他们朋友四人当初为了那朵大漠情花几乎葬身在荒凉的戈壁上,他不会将这坛酒让给任何人,因为这坛酒中包含了四个人生与死的友情,除了这四个人天下再没有人配喝这坛酒,就算当朝天子想要他也一样会把前来要酒的人左左右右打完二十个耳光再踢出佛笑楼去。
“此刀唤做不离,从丘老太爷踏入江湖之后每战必出,无论对手武功辈份高低,无论对手手中有无兵刃,不离都和丘老太爷同进同退。在丘老太爷心中它和丘老太爷有着一样的地位,所以丘老太爷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它,因为他们不配。”
王佛笑看到丘老太爷抚摩刀身时的表情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想到这个人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丘老太爷不允许有人冒犯“不离”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可以,王佛笑的笑让他有些动怒,他沉声道:“好笑吗?”
王佛笑并不在乎丘老太爷的怒喝,他只是盯着“不离”道:“你对刀的热爱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在没有钱买酒的时候甚至会去和小孩子打赌说他可以翻两百个跟头,很多小孩子不相信,结果他就在大街上翻了两百个跟头,然后赢了小孩子买糖的钱去买最便宜的酒。”
丘老太爷也不禁一笑,道:“那恐怕是在认识你之前吧?”
王佛笑点了点头:“有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认识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特别是在他喝我酿的酒的时候。”
丘老太爷不解地问道:“据我所知别人在喝你的酒的时候你通常都是很高兴。”
王佛笑苦笑,道:“因为他不是在喝酒,简直就是在往自己的肚子里倒。”
丘老太爷爽然一笑,道:“三招!如果你能接下丘老太爷三招,丘老太爷非但不再逼你让出那坛酒,而且丘老太爷还会送你一样东西。”
王佛笑淡然道:“我对别人的东西向来不怎么热衷。”
丘老太爷十分诡秘地笑了一下,他附到王佛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王佛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听到有人要给他买糖一样,但转即又暗淡了下去,道:“如果我接不下你三招又如何?”
“如果你接不下丘老太爷三招就必须为丘老太爷的寿宴酿上八千坛美酒。”
“如此说来我只赚不赔。”
丘老太爷歪着头想了想,道:“似乎就是这样。”
王佛笑笑了,丘老太爷也笑了,无论是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他都没有不笑的理由。
就连站在佛笑楼外的“七大高手”也笑了,但他们的笑容似乎夹杂了些许的复杂。
三招的赌约也就在王佛笑和丘老太爷的笑容中开始了。
谁输谁赢根本不在重要,王佛笑输了他只需要酿上些美酒,虽然数目大了一点,但酿酒原本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丘老太爷输了反倒更容易下个台阶,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他们之间的那一战更确切地说只是个游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