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在会议开了一半的时候就撤退了,我首先到了报社,将稿子在电脑上整理了一下,因为是报纸的头题稿,总编必须圈阅。我将稿子送到总编办公室的时候,总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真神了!”
我说:“当了二十几年的记者了,会议报道已经成了我的强项了。”
总编示意我坐下,随后拿起稿子看起来,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就把稿子看完了,他没立刻表态,而是沿着他的转椅走了个来回,然后突然说:“这是我看过的所有会议报道中最有力度的稿子,这篇稿子一经发出去,肯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到时候市政府会对我们报社的工作给予肯定,因为我们配合了市政府的中心工作。”
总编兴奋地说罢,拿起笔就在稿子上写了批语:安排明日头版头题。
我离开总编室的时候,总编特意吩咐说:“这几天你就在会议上吧,这样大型的会议没有资深记者压阵采访是很难出彩的。”
我笑了笑说:“谢谢总编对我的信任。”
我在工作上很少跟总编发生口角,同事都说我是智者,其实是不是智者我根本不在乎,总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工作环境弄得四面楚歌,与人不方便的时候,你的方便又在哪里呢?携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逛商场、去淘古玩、去歌厅练嗓子、甚至跟叶奕雄发嗲岂不快哉?!
出了报社,我直奔自己的家中,我已经从黄小姐那里得知李曼姝的情况,她现在就在我的家里,我必须马上见到她,如果她能够在会议期间指认八角楼是二战期间侵华日军的慰安馆,那么这座沾满了女人血泪又带着中华民族耻辱痕迹的古建筑就可能永久保存下来。结合会议的内容,我再写一篇有力度的报道,趁着此次会议的东风,会把本城的建设规划提高到一个新的档次。
这想法使我洋洋得意,兴奋异常,好像本城是我个人的一样,而我在此的居住空间不过一百八十平米。
我正想着,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叶奕雄的,我准备不接,他每逢找我都带着命令的口气,不赴约似乎是不行的,我就每约必赴,弄得我跟他不知道究竟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了。我按了一下手机,我想按关闭键,谁知手机居然通了,慌乱中我竟按成了接听键,真是天意啊!
叶奕雄赤裸裸地说:“好几天不见了,你就当真不想我,怎么从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我有点冷漠地说:“你有老婆,我天天打电话,角色不就颠倒了吗?”
叶奕雄显然不耐烦了说:“又来了,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老婆哪有你有魅力呀,你让我天天想。”
“得了,别神经了。快说,什么事找我?”我急切地问。
“淘了一枚玉佩,据说是战国时期的,有没有兴趣来欣赏,顺便一起吃饭?”叶奕雄说。
我有点嗔怪道:“这几天你的同学赵宗平策划了一个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会议,我正在会上跟踪报道,怎么可能有时间应付你这雅兴,你真是有闲阶级呀!”我想把叶奕雄推开,眼下我哪里有时间跟他附庸风雅。
叶奕雄听出了我的推辞,便醋意地说:“怎么,傍上我的同学赵宗平啦?那可是有前程的人啊,海归派,未来副市长的候选人。一个有正儿八经实力的腕级人物,比我强多了。不过,你是通过我认识他的,应该说我比他先到。”
“好了,你别没正经的了,人家这里有事要做呢。”我欲打断他的话。
“嘿嘿,刚有新朋友就不认老朋友了?跟你说,你这是妄想,我一封投诉信就可以断了他赵宗平的前程,你是我的,看他敢动?!”叶奕雄越说越离谱了。
“我怎么是你的,跟你有法律上的认定吗?”我愠怒地说。
“郭婧,你今天先别说这个,如果你有情义,马上到我这里赏玉;如果你无情,那就别来,我过会儿到你那里,把玉佩也带去,怎么样?我们俩是两情相悦,姐姐再无情,弟弟也是要谦让她的。”叶奕雄死乞白赖地说。
听说叶奕雄要到我家里来,我紧张极了,李曼姝此刻就在我家中,这事一旦让叶奕雄捕风捉影,就会乱了我设计好的方阵,八角楼是他发财的梦想之地,他还想借赵宗平的权力得到它呢,我从中掺和这事,等于釜底抽薪。不行,绝不能让他觉出蛛丝马迹。我只好妥协说:“好吧,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不过呆不长,我正在会场采访呢。”
我掉转车头奔向叶奕雄的住处,我的车速真快,好像飞起来一样。
叶奕雄的家里已经快被古玩堆起来了,他几乎什么都收藏,最初是青花瓷,现在又收藏玉器,我房间里的许多古玩都是他放在那里的,他说要我保管,我当时问:“如果坏了怎么办?”他说:“坏了是我的,不坏就是你的。”为了逗他,我举起一件青瓷瓶欲摔,他吓得脸都白了,后来他说瓷器碎了就不值钱了,有的瓷器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指了指手里握着的青花瓷壶。我说:“逗你呢,你真以为我那么没文化吗?”
叶奕雄见到我,伸出双臂欲拥抱我的样子,我闪身躲开了,脸上带着愠色说:“我跟你哪里是‘第四感情人’,我简直是你的第一感老婆啊!你几乎想见我就见我,从来没有过阻拦。”
叶奕雄得意地说:“如今就时兴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多好啊!”
在我转身的时候,他还是从身后抱住了我。我挣开他的手,冷冷地站在一边说:“快把你的玉佩拿出来吧,我马上要到会场去呢。”
叶奕雄说:“不就报道个赵宗平嘛,没问题,他怪罪下来有我呢。”说着,便将那枚古玉佩拿了出来。
这真是一块好玉,温润剔透,但是不是战国时期的古玉我不敢说。
叶奕雄炫耀地看着我说:“在所有做首饰的材料中,玉与人最亲也最近。黄金是钱,钻石是价,而玉是生命。这你信不信?”叶奕雄将玉佩握在手里,轻轻摸着继续说:“握玉在手中,轻轻地抚摸再抚摸,就像抚慰自己光滑的肌肤柔软的心。你会感觉玉是活的,有体温有心跳,有温润的水分,正和着你的思维在跳动。有位玩玉的行家跟我说,让玉常常贴着肌肤最好,玉不会辜负你缕缕的滋养,时间久了,玉就像有灵性的鸽子,即使放飞也记得回家,因为经过你体温的玉,必定会留住你的生命气息。”
叶奕雄就是与众不同,他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块玉佩就罗列了一大堆堂皇的理由,幸亏我不是买家,否则非被他唬弄了不可。
我拿起玉佩在光线下晃了晃说:“只知道唐代古玉、宋代古玉、明清古玉都是难觅的好玉,战国时期的玉还没怎么听说过,当然古玩还是讲究年代的,年代越久越好。但这枚玉佩的雕工好像不是太精细,你看这上面的花纹不均匀。”我将玉佩递给叶奕雄。
叶奕雄接过来在光线下照照,忽然说:“你还真说着了。”
“好的玉料仅仅是制作玉器的基础,它的价值还是要以人工设计雕琢后才能体现出来呢。唐太宗说的好:‘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所以说,玉工水平的高下又是决定玉器品位的重要砝码。”我停住话打量叶奕雄,感觉他的情绪已被我一番话打得一落千丈了。
“照你这么说,我费了半天劲淘来的这块玉佩并没什么价值?”叶奕雄忐忑地问我。
为了帮他定神,我说:“能搞到一块战国时期的古玉就已经相当不易了,绝对完美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呢?”
“有姐姐这句话就行了。”叶奕雄脸上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了,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单纯得令人欣喜。
我急忙纠正他说:“我不懂玉啊,你别听风是雨,我这点皮毛还是从你那里贩来的呢。”
叶奕雄将玉佩放进装饰橱里说:“我收藏的东西,只要你的眼睛为之一亮,我就认定它是好东西。”
“你这是爱屋及乌啊。”我讥讽道。
“不,我是爱鸟及鸟。”叶奕雄说着伸出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鸟是他对我的爱称,他经常叫我雌鸟,而我心里对这称呼十分厌恶。
“走,今天我请你吃饭,我们到玉颜楼,新开张的一个酒店,里面的菜全是养颜美容的,昨天一个哥们请我,我就推到了今天,为了带上你。”叶奕雄说着就更衣换鞋。
在叶奕雄换衣服的时候,我想怎样才能摆脱他,这几天我真的没有时间。于是我说:“叶总,不,我亲爱的弟弟,今天听姐一句话,我这几天都没有时间陪你,我有工作,我是报社的首席记者,我不能扔下工作陪你玩吧?”
叶奕雄一拍胸脯说:“工作工作,你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失业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来养你。”
“你真那么靠得住吗?那我为什么还没嫁?而你在有老婆的背景下为什么还成为我的情人?……”
叶奕雄听我这样说,愣在那里,半天无话。
我趁机微笑着跟他招招手,白白!
B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想起导游黄小姐已经在昨天将李曼姝的手包转给我了,我当时就把它放在车内后备箱的一个大包里了,我在想是见到李曼姝就将手包交给她,还是等一等再转交她,也许她见到手包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样一想,我又感到还是应该先沉住气,将李曼姝的话引出来再说,只要她开了口,那就是无尽无休的故事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以后,我就想李曼姝见到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出现着实让李曼姝吃惊,她那双睁大的眼睛似在向我发问:天下的事情难道真是这么巧吗?
“你?……”李曼姝指了指我问:“黄小姐怎么把我安排到你家里了呢?”
我笑笑,我的笑容温婉,想让李曼姝吃个定心丸,这漫长的等待已经够她焦虑了,而我的出现更会使她一头雾水,毕竟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又涉及着国籍,出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扶坐在沙发上说:“您的手包丢了,黄小姐到我们报社去刊登寻包启示,跟我讲了这件事情,我就建议她先将您安排到我的住处吧,我这里房子宽敞些。”
“可黄小姐说她们公司会为我找住处的。”李曼姝说。
“那不过是个遁词而已,如今的旅游公司都讲究效益,让他们无来由地出一笔钱,不知要经过多少番论证呢。”我解释说。
李曼姝好像听明白了,在我将沏好的茶水端给她的时候,她颤抖着手说:“那就谢谢了,给你添麻烦了。”
我顺便挨她坐下,看她轻轻地喝水。她的手老了,青筋暴露在外,那皮皱得像火鸡的脖子,让人感觉人世的沧桑都堆在这皱褶之中了。而她偏偏又不想把那曾经的不幸和苦难说出来。今天,我一定想办法让她倾诉。
我正出神,李曼姝突然问:“你是记者,你说我的手包能找得到吗?”
“能,肯定能,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再帮您补办护照等手续。您千里迢迢回来,故乡的人总该对得起您吧。听黄小姐说您生在中国,您是怎么到韩国去的?”我直接地问,试图把话题引入正轨。
李曼姝看了看我,眼神中仍有一种怀疑和胆怯,当她的眼神跟我相对的时候,她把头低下了,声音微弱地说:“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有时间再聊吧,能不能给我烧点饭,我饿了。”
我这才想起李曼姝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吃饭了,尽管冰箱里储存了一点食品,但不一定合老人的口味,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我带您到外边吃吧,我们这个小区的外边是一条繁华的商业区,您想吃什么我就请您吃什么,对了,还有一家韩国料理,是正宗的韩国人开的菜馆。”
李曼姝说:“我在韩国天天吃韩国的饭菜,到了这里就随俗吧。我想喝点稀粥,小时候我经常喝那种粥,里边有红豆、花生、杏仁……”
未等李曼姝唠叨完,我就接过话说:“是不是八宝粥啊,走吧,那条商业街上真有一个粥馆,中央领导来的时候还到那里喝过粥呢,那里的粥都带有食补的性质。”我想起八角楼就在我说的粥馆附近,李曼姝坐在那里就会透过窗子望见八角楼,睹物思源,不信她的情绪不激动。
我梳妆打扮了一番,又换上了一件黑色的金丝绒旗袍,胸前那枚银色的小鹿胸针还是叶奕雄送给我的呢,它将这旗袍点缀得更有韵味了。我是故意穿这件旗袍的,我第一次在八角楼前发现李曼姝的时候,她就穿了旗袍。
我走出更衣室,李曼姝的眼睛在我出现的一瞬间突然一亮,她说:“你好漂亮噢。”
我说:“是旗袍漂亮。”
“对,中国的旗袍就是打扮人,这也是我的老祖宗的贡献。”李曼姝脱口而出。
“您的老祖宗?”我立刻问,“您是满族人吗?”
“噢噢……”李曼姝慌乱地应道,因为心有所忌,她显得语无伦次。
我怕她难堪,急忙说:“走吧,我们吃饭去吧。”
小区离商业街只有几百米,我们步行。李曼姝的步子很小,我扶着她,随着她的速度。经过八角楼,我有意停下来跟李曼姝说:“这幢旧楼二战时期曾经是侵华日军的慰安馆。”
李曼姝像是有意回避似的,步子竟然快了起来,似乎我的话并没吹进她的耳朵里。
我的心里更加有数了。
粥馆就在八角楼对面,我特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八角楼的皮肤,再一转脸,又可以看到八角楼的全方位面孔了。
李曼姝的情绪有点不安,坐下后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我拿过菜单,请她点菜。
她推脱说:“还是你点吧,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跟她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随即点了六个小菜,两碗八宝粥。
菜很快就上来了,李曼姝指着盐水毛豆和水煮芋头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常吃的。”
“但愿都合您的口味。”我将芋头推到她的面前,李曼姝用手捏起一个开始剥皮。
菜都上齐了以后,我也拿起了筷子。李曼姝无声地吃饭,她真是饿了,一会儿就把碗里的八宝粥吃尽了。我喊服务生再来一碗,这回我给她换了皮蛋瘦肉粥。
见李曼姝津津有味地吃皮蛋粥,我有意地试探说:“刚刚我在家里穿旗袍的时候,您说这是老祖宗的贡献,您是满族人吗?”
李曼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好像对我所问的问题兴趣不大。
我知道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便心有不甘,掘地挖金般继续问:“您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吗?听说过慰安妇的故事吗?二战期间这座城市曾经是日军的大本营,仅慰安馆就有四十多处,女人们在这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们大多来自中国、韩国、还有日本,二战结束后许多慰安妇要求日本赔偿,可最近我看到东南亚媒体报道有一位亚洲的女大学生居然呼吁:二战期间的慰安妇应该为自己当年的献身行为而自豪,说慰安妇舒缓了士兵紧张不安的情绪……”
“什么?这话是谁说的?!”李曼姝未等我的话音落地就抢着问,“说这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当年慰安妇的真相,那是女人被畜牲摧残,根本不是人活的样子。”李曼姝将碗推到一边,她的眼睛里喷出了一股愤怒。
“可您了解当年的真相吗?如果您是历史真相的见证人,别说您丢了一个包,就是丢了十个包,本市政府也会赔偿您,作为历史的见证、慰安妇的见证,如今实在是寥寥无几了。”见李曼姝不语,我加快了语速说:“李曼姝女士,不瞒您说,您前两天在八角楼前转悠时的情景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了,我们这座城市为了保护八角楼这座古建筑,正在寻找当年慰安馆的见证人,您如果能站出来指认,会为这座城市带来真实的历史记忆,尽管它证明了民族的耻辱,但一个不忘耻辱、承认失败的民族才是有出息的民族。”我进一步激发李曼姝的情绪。
不知是赔偿手包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我阐明的大道理起了作用,李曼姝沉思了片刻,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说:“走,到八角楼去。”
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新闻机会,我必须大张旗鼓地制造舆论。我边走边给报社和电视台、电台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速来八角楼,与城建会议有关的重大新闻将在这里发生。
我的朋友们真够哥们,他们在我和李曼姝到达八角楼的时候也抵达了那里,几乎与我们同步,而他们距八角楼的距离可比我们不知远了多少倍,这就是记者抢新闻的职业特点。
李曼姝在八角楼前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它说:“就是这里了,真的就是这里了,扒了皮我也认识它的骨头啊!”
说着,李曼姝向楼上望去,她的脸突然老泪纵横,双肩颤动,就像高烧前打摆子一样。就在我试图上前搀扶她的时候,她的喉咙发出了悲愤的哭声,开始声音很小,最后竟一声比一声大起来,这哭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李曼姝手上的一条绢丝手帕全湿透了,围观拍照的记者被老人的哭声感染得红了眼睛,纷纷上前拍照。
我迎着闪光灯,扶着李曼姝往楼上走,我的情绪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心情如铅一样沉重,我不时地用纸巾擦脸,生怕别人看见我奔流不息的泪水。65年前,李曼姝正是从这里踏入了屈辱的人生,这屈辱在她的内心掩蔽了六十多年,她不愿意说,不愿意承认,生怕被不谙世事的人们看不起,而今天她勇敢地站出来指认八角楼全是因为当今有些人对慰安妇的曲解,诸如东南亚那位女大学生的言论……这证明李曼姝到底是一个真实正直的人。
上了二楼,走到左侧第三个房间的门口,李曼姝突然停了下来,她四处看看,又望望楼梯上涌动的记者,等记者们纷纷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曼姝颤抖着声音说:“这是19号房,当年我17岁……”
我开始顺着李曼姝的思路打量房间,它的布局与其他房间没什么区别:大约十五平方米,进门的右侧向里边凹进去一块,有3平方米左右。
那凹陷的部分是放床用的,日式榻榻米,房间朝窗的位置可以摆放吃酒的桌子……李曼姝用手指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慈祥的目光变得尖利起来,她两手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你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她失去理智地高喊着,随即又拉住一位给她拍照的男记者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打日本鬼子?”她用力推倒了那个男记者,又狠踹了一脚刚刚挤上来拍照的另一位男记者,猝不及防地跑到窗前,用力拍着窗子说:“我要跳楼,我要撞死在这里啊!”
我用力拉着放声大哭的李曼姝,深知触景生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打人骂人踢人全来自当年这个八角楼强加给她的耻辱。从历史的角度看,她已经够坚强了。
我用纸巾轻轻给李曼姝擦泪,我的眼泪也随之奔涌而出。记者们围在四周,有的拍照有的记录,详细实录着眼前的一切。过了一会儿,李曼姝的情绪稍稍平静了,她指着19号房间说:“这就是我当年被凌辱的地方,这里约有二十名慰安妇,日本鬼子凭借‘慰安券’就可以随意拿我们取乐。我们每天要接客二三十人。”
李曼姝走出房间,一一指认当年的浴室、食堂、小卖店。最后,她指着二楼一间狭小的阁楼说:“那里是惩罚慰安妇的地方,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客,她就会被推到上边去,然后撤掉梯子,阁楼上没有食物和水,直到被关押的人屈从。跟阁楼一样性质的地方是地下室,那是一间杀人场,许多女人在地下室被折磨而死……”李曼姝说不下去了,她再次哭泣起来。
我担心老人的身体,只好扶她下楼,这时记者们感觉采访接近了尾声,便纷纷散去,我特别叮嘱了两位记者,想让他们在明天的晨报上发个重头稿。而后我拦了辆的士,我要把李曼姝送回我家里休息。能不能把手包交给她,还要再仔细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