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在听了李曼姝的开场叙事后,我决定手包暂时不交还她,我要以此来拖延她在这座城市逗留的时间,以便将她肚子里的所有往事都掏出来,这些往事将成为最珍贵的历史明证,成为八角楼的护身符。
后半夜,李曼姝睡着了。
我悄悄来到自己的书房,将门窗关紧,打开袖珍录音机,李曼姝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我急忙打开电脑,将未记完的资料记录完成。
李曼姝在袖珍录音机里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使她的叙述更具历史的沧桑感。开始声音缓慢,后来就急促起来了,她的心境无疑又进入了当年的八角楼。
当年的李曼姝叫叶玉儿。
日本女人荷美被叶玉儿斥责后,大约有三天的时间没有出现过。第三天的晚上,负责八角楼事务的日本军官吉野突然出现在叶玉儿的面前,他没说话,围着叶玉儿转了两圈,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半空中一挥,立刻进来了两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就把叶玉儿拖走了,穿过走廊的时候,叶玉儿看见荷美站在一个角落里狞笑,她的心一下子被她的笑声掏空了。
吉野的办公室在八角楼的正对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别墅,站在窗前,八角楼的一切尽收眼底,特别是夜晚,昏暗的灯光尽头飘浮着女人们的哭声喊声,宛若一座人间地狱。
吉野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办公室,两名日本兵将叶玉儿拖进来的时候,吉野正坐在一把木椅上发愣,他示意日本兵出去,他们离开以后,吉野起身将门关上,围着叶玉儿转了一圈又一圈。
叶玉儿内心发抖,想起刚刚在走廊里听到的荷美的笑声,浑身的汗毛孔都呼吸起来了。突然,灯灭了,她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她惊恐地小声哭起来,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感觉左腿好像受伤了,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因为一种远比疼痛更深刻的恐惧抓住了她,将她带往森森白骨和人迹罕至的荒原。它是死神冰冷的呼吸,正贴着地面袭来,要抓住她。她觉得自己就像阴影中的一株枯草,马上要被眼前这个日本军官连根拔起。
吉野的靴子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种瘆人的声响,当这种声响平息的时候,他的喉腔便传出一种询问:“你是满人的格格吗?”
叶玉儿看着他,吃惊吉野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吉野大概看出了叶玉儿的心思,傲慢地说:“我比你更了解满洲国,因为是日本人帮助,所以叫伪满洲国。我的父辈在那里当特使,我跟着他在长春读书。但我很少说汉话,知道你的格格身份,说几句汉话,让你心里明白我们大和民族是多么了不起。不过,我对满族皇室的享乐生活倒是十分欣赏,尤其喜欢女人的服饰旗袍,我已经注意到了,你进了慰安馆始终穿着旗袍,可能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吧?”
吉野快步走到叶玉儿面前,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叶玉儿使劲挣脱开他的手,横着眼睛看他。
吉野愠怒地再次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并使劲捏了捏,叶玉儿感到他的蛮力。
吉野说:“到了这里就要用你的温柔安慰皇军,纵然你是格格,也必须接受皇军的沐浴。你懂吗?”
叶玉儿吓得浑身抖动,不敢出声,心里暗骂吉野。
吉野又围着叶玉儿转起来,随后他开始摸她的臀部,被旗袍围裹的臀部如一座美丽的山丘。吉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说:“这就是富士山,美丽的富士山,吸引着勇敢的皇军去攀登。”
见叶玉儿不吭声,吉野又说:“荷美是日本艺伎,具有很高的审美经验,她想把你培训成具有高超才艺的女人,更好地为皇军服务,你为什么不服从?”
叶玉儿冷笑了一声,终于有了说话的欲望,便说:“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告诉我了,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小岛,四周激流汹涌,在大海的激流中小岛上的生命时刻处在一种危险状态,所以叫小日本,也叫倭寇,他们的富士山跟我们巍峨的长白山相比就像一只小馒头,可倭寇们却时刻想着在别人的国土上抢占山头……”
“住口!”吉野未等叶玉儿把话说完,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旗袍的琵琶扣吱啦一声撕开了。
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那是叶玉儿裸露的胸脯。
吉野突然疯狂地揪住叶玉儿胸前的两只乳说:“我要踏平这长白山,它才是真正的馒头。”
叶玉儿随即被吉野按倒在地,他撕开她的旗袍,用手掐遍她的全身,叶玉儿痛得嚎叫,吉野在她的嚎叫声中动作越发猛烈。奇怪的是,吉野最后并没用他男性的武器占领叶玉儿的肉体,他失去了男人的威风,而他只有二十四岁。
李曼姝的叙述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袖珍录音机里发出了她的哀叹声。
我感到口渴,便起身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李曼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疯狂过后的吉野突然冷静了,命令叶玉儿回到八角楼。
叶玉儿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荷美正在等她,见了叶玉儿,荷美竟失声地笑起来,然后手指着叶玉儿身上几乎撕碎的旗袍说:“纵然你是中国皇室的格格,在日本皇军面前也会粉身碎骨。”
叶玉儿不语,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碎的旗袍,而后冷冷地瞥了荷美一眼说:“碎了一件旗袍算什么?碎了红旗袍,我还有绿旗袍黄旗袍蓝旗袍灰旗袍……我的哈哥给我做的旗袍够我穿一生一世了。旗袍是我们满族女人的标志,它跟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一样,世世代代流淌不息,没有谁能改变它的气味和颜色。”
荷美上前一步掀起叶玉儿旗袍的前襟,不怀好意地说:“我倒要看看,这美丽又破碎的旗袍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美色?……”
叶玉儿的肉身瞬间就赤裸在荷美的视野中,她看到那鲜嫩雪白的肉上是指甲抓挠过的痕迹,大面积殷血,荷美脸上的肌肉不由抽搐起来。
荷美情绪的表现,叶玉儿一一看在眼里。
荷美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将叶玉儿的旗袍前襟飞快放了下来,然后她奔向窗前,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说:“吉野是皇军中的好男人,他对日本国忠诚,身为男人他现在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生命状态,他很痛苦。我了解他的痛苦,来到八角楼的当天,我就了解了他的痛苦,像他这样的日本皇军目前为数不少,所以我想组织一支艺伎表演团,用更高雅的艺术排遣他们身体中的痛苦……”荷美转过身,两眼直视叶玉儿说:“你能保密不往外说吉野的事情吗?”
叶玉儿低头看着自己破碎的旗袍,一声不吭。
荷美奔过来,愠怒地扯住叶玉儿已经破碎的旗袍领子说:“你要是向外流露半句,我就让吉野把你送到地下室去,那是八角楼的地狱。”
叶玉儿面无表情。
房间里隐伏着一种紧张的情绪,叶玉儿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几乎要穿破皮肉蹿出来。
这时,荷美又说话了,她反常地将吉野生命不正常的原因讲了出来:
“吉野第一次上战场只有十八岁,他被战场的硝烟吓坏了,回来就去慰安馆找女人,那时的慰安馆刚刚建立,里面的设施简陋,很脏,女人也很脏,吉野找到了一个年龄颇大的老女人,老女人疯狂抽烟,身上散发一股腥味,她已经在一天的时间里接待了三十九个皇军,到了吉野这里是第四十个了,她有点不情愿,吉野给了她两张慰安券,她总算答应下来。可她患了一种叫无感症的病,让吉野无法身心愉悦,那以后他突然对女人没有兴趣了,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难以使他施展男人的身手。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后来吉野就被安排到了八角楼管理慰安所,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是很残忍的。”
荷美说完,有点失悔地看着叶玉儿,好像担心叶玉儿把她的话讲出去。
叶玉儿睁着两眼看荷美,她看出了这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身上的一种复杂。于是,叶玉儿说:“我本来不想听这些,是你硬要我听的,我连听都不想听,还会说吗?你以为我不怕地狱?”
荷美莫测地笑笑,算是给了叶玉儿一种温和的回应。
后来,八角楼都知道有个穿旗袍的慰安妇,曾是满族皇室的格格,出于好奇,从战场上归来的日军总是不停地找叶玉儿,均被吉野拦挡了。吉野不轻易让叶玉儿接客,她就像他掌上的玩物,偶尔他会把叶玉儿介绍给来这里视察的日本军官,日本军官将叶玉儿当成小猫小狗玩弄的时候,吉野就躲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里偷窥。
……李曼姝的声音又消失了,一盘磁带已经走到了头。我有点不甘地关掉袖珍录音机,深知悲惨的故事刚刚开始。
我燃了一根烟,让淡淡的烟雾驱散忧郁的情绪,有关李曼姝当年在八角楼的惨剧,不是本城小小的报纸所能承载的,它很可能是一部撼人心魄的长篇报道,让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读者真实地了解二战期间慰安妇的真相,从而提醒人们警惕军国主义的抬头,珍视和热爱和平。这样的大题材,我要放到以后写,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将李曼姝今天在八角楼的指认报道出去,恰逢城建研讨会召开,李曼姝很可能为这座城市的历史作了很真实的现身说法,那么八角楼列为受保护的历史建筑也就指日可待了。
B
第二天,有关八角楼的报道就像逢春的花草在各大媒体相继盛开,李曼姝痛苦欲绝的照片用彩色版面真实地呈现给了读者,而有关城市建设规划研讨会的报道在媒体中竟显得不突出了,赵宗平的风头被一个韩国的老妪李曼姝夺去了。
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适得其反,便到总编室找总编。
总编正在打电话,他挥着手示意我坐下,我悄悄地坐在他的对面,等他把电话打完。
不知是什么人的电话,好像跟总编很熟,他不停地哈哈大笑,将我的情绪也带到了沸点,当总编放下电话,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竟忘了来见他的目的了。
总编依然沉浸在打电话的喜悦中,见我直愣愣地坐在他的对面,便问:“找我什么事?”
我这才想明白我要见总编的理由,于是摊开报纸说:“总编,今天的版面是否有点喧宾夺主了?你看,八角楼所占的版面远远超过了城建研讨会的版面,如果赵宗平局长看到了,会不会很扫兴?”
“哪里呀,我刚刚跟他通了电话,他满意得很哩,他说有关八角楼的报道要有连续性,还说要动员本城方方面面的人士都来参与这件事,造成一种保护历史文化名城的氛围,这样一些与历史连带紧密的古建筑就有保存下来的理由了。”
我心里一阵惊喜,这个赵宗平果然不同凡响,中国的政界如果有一大批这样开明的官员就好了。看起来我的担心真是庸人自扰呢。
未等我开口,总编又拿起一张报纸对我说:“此次报道动静闹大了,你看南方的一家报纸已经全文转载了。”
我扫了一眼报纸,这是南方一家最有影响力的报纸,被称为报业的良心。有关八角楼慰安馆的报道刊登在B版十分显眼的位置,李曼姝的照片被放大了。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时,总编问:“那个叫李曼姝的韩国老人现在哪里?我们报社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李曼姝就在我家里,但这事是否告诉总编,我内心竟犹豫起来,停顿了一会儿,我想还是要把事实真相告诉总编,因为李曼姝从今天开始就不单纯地属于我了,她属于这座城市,她已经成为媒体备受瞩目的人物,连总编都想去看她,说不定方方面面的人士都会有所表示,慰安馆毕竟是二战期间这座城市屈辱的见证,而李曼姝指认了八角楼就等于是再现历史的活证据了。我好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曼姝目前的处境,于是毫不吝惜地将我怎样发现李曼姝又怎样跟踪李曼姝并略施伎俩藏了她的手包将她留到我家里的前前后后经过都跟总编述说了一遍,等我把话题打住,发现总编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只好莫明地笑起来。
总编好奇地说:“听你这么一讲,这个韩国的慰安妇是你煞费苦心挖掘出来的,你凭什么要对此事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想不到总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已经开始怀疑我的动意了。我内心有点不快,往高处说这应该算是爱好和平的热情举动,往低处说也是对一座城市历史的尊重,反正我不可能靠这些去谋取钱财。我看着总编,坦白地说:“您应该了解我不是一个哗众取宠有意制造新闻轰动效应的人,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深处对八角楼有个情结,说白了,是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有一点自省的认识。我们这座城市跟其它城市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它破败的历史就值得当代的人去思索,曾有十个朝代在这里做过都城,但十个朝代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年,短命的朝代固然证明了其腐败和苍白,但就近现代史而言,二战期间这座城市瞬间沦陷,成了侵华日军屠城的杀人场,而女人的悲惨无疑地呈现在当年日军在这座城市所设的四十余个慰安馆中,战争狂人在慰安馆里对女人的摧残超越了人性的极限,而随着岁月的更迭,这些场馆一一被新的建筑所取代,历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谁都知道读史可以使人明智,但当历史的证据无法在世人的眼前呈现的时候,当今的人们靠什么去反思呢?……”我的情绪冲动起来了,好像面对的不是总编,而是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建筑师一样。
总编似乎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站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意识到他对我的话题不反感。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接着说:“八角楼就在我住的小区之中,当时在规划这个生活区的时候,有关八角楼的拆迁问题争议很大,许多年长的人说它是侵华日军的慰安馆,还有人出示了当年的老照片,但因为没有身临其境的证人,比如慰安妇……此事便一直悬而未决,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八角楼在第一批开发项目中暂且被搁置起来,但我知道这绝非证明它以后就可能幸免被拆,我的一位搞房地产开发的朋友最近就曾流露过要开发八角楼,因为它紧靠闹市区,将它开发成木结构的商业街会有赚钱的无限商机。赚钱赚钱,如果赚钱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主旋律,相信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被其他城市的建筑规模所淹没,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历史和特色的城市还会有人去瞩目吗?……”我停住话,认真地看了一眼总编,他好像没有打断我的意思,那眼神似乎期待我说下去。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八角楼,好在它始终在我的视野之中,推开窗子便可以望见它,我甚至观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并暗暗期待着哪一天真的会出现一个二战期间在此备受蹂躏的慰安妇,我知道如今能活着的慰安妇已经不多了,而在活着的幸存者中又有勇气重温旧时恶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也算我幸运,我真的等来了李曼姝,那天我正在家里赶稿子,猛抬头发现一个穿旗袍的老人围着八角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情绪非常激动,我甚至听到了她低低的哭声。这个老女人是谁?她为什么面对一座古建筑如此伤心?让我更为惊奇的是她穿了一件黑丝绒旗袍,半坡跟的皮鞋,银发烫着波浪,这样着装考究的老太太好像很难在这座城市看到。莫非她跟八角楼有什么特殊的渊源?我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慰安馆,并想到了慰安妇,我决定跟踪这个不可思议的老太太,我一直跟踪到幕府宾馆,当她面对我的时候竟说一口流利的韩语,这更让我起疑惑了,后来经过导游小姐的帮助,我终于弄清了她的身份,生在中国,来自韩国,二战期间曾被侵华日军掠到八角楼做慰安妇,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我的眼前出现了李曼姝昨天在八角楼悲痛欲绝的情景,任何述说在那样的情景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总编的手机响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电话,总编毫不客气地说:“你过会儿再打来吧,我现在正谈事情呢。”从总编的态度看,他很重视我的述说,至少是认真地倾听着。
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端起一次性纸杯喝水,总编起身给我的杯子里注满水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很有见地的记者,作为本城的名记者当之无愧。这件事从历史的角度看意义重大,赵宗平局长也很欣赏,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看李曼姝。”
“是做一种姿态还是诚心去探望?”我问。
总编一怔,好像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话题。
担心总编误会,我解释说:“如果做姿态,我们随便带点礼物看看她就行了;如果想达到一种保护文物、尊重历史的目的,那就要把这次探望的阵容搞大,要是分管市长出面才好呢。”
总编想了想,就开始打电话,他找了方方面面的人士,诸如人大、政协、侨联以及一些研究机构,当然都是他的熟人和朋友,总编任职多年,结交了各路豪杰,可以说本城是他玩得转的码头。可惜没有分管市长,人再多也显得没有阵势。
我夹在这些人中间,顿时感到豪情无限。路上我就想好了,这又是一次新闻轰动事件,一旦媒体报道了本城的官员和研究人员去探望当年八角楼的慰安妇,谁还敢对八角楼动粗?叶奕雄的发财梦顷刻之间就毁灭了。我心下得意地想过之后,突然感觉自己很没有人性,叶奕雄毕竟是我的第四感情人,难道他平时给予我的那些温情就是为了换得我泼给他的冰水吗?……我不敢想下去了,高涨的情绪渐渐化为零。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极其不愿意说话,为了避免跟人说话,我将MP3戴在耳朵上,梅艳芳的《女人花》缓缓浸润我的听觉,这是她的绝版,我内心一阵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