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晴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爸爸,也没见过妈妈跟别的男人来往,日子就像平静的湖水,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偶尔跟妈妈去戏园子听一场戏,在那红男绿女的气氛中奢侈一回,就算是对心性的放纵了。这天,吃过午饭,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要进入夏天了,已有小小的蚊蝇在空中飞动,温晴听见树上的蝉在叫,吱吱的长鸣,像在沉闷的空气中颤抖。她又想到戏园子里的热闹,于是就拉着妈妈去看戏。妈妈梳了头,抹了杏仁油,乌亮的头发在太阳地里散发着香气,妈妈的脚小小的,走路一摆一摇,就像招展的柳条,温晴看到蜜蜂在追逐着妈妈,妈妈的裤管宽宽的,袖口肥肥的,一晃一摆,就像戏台上的水袖。她们走了一会儿,被路上的太阳和清风抚摸了一会儿,等她们进了戏园,坐在台下,已是热汗津津的了。
温晴发现妈妈坐下后,有许多男人用不老实的目光打量妈妈。妈妈装没看见,镇静地喝茶擦汗,这个时候的妈妈十分秀丽好看,脸色红润得就像天上的霞光,那一种灿烂好像把台上的戏子都比没了。戏开场了,台下的看客开始对着演员起哄,也有几个看客不看演员,只看妈妈,他们私下嘀咕着什么,温晴看着他们的表情,紧张得不敢再看戏了,她就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仍是无动于衷地看戏。直至戏散场,几个男人仍是盯着妈妈看。温晴恐怖地牵住妈妈的衣襟,妈妈拉住她的小手说:“妈妈的身上有花,有比台上的戏子还香的花,有人嗅到了花香,他们就要追着这香味来。那就让他们来吧,花是不怕独蜂的。”
温晴跟着妈妈的小脚,那几个男人也跟着妈妈的小脚。到了人少的地方,几个男人就把她们的路拦了,为首的嬉皮笑脸说:“小娘们长得挺嫩啊,你家爷们在哪里呀?怎么不陪你来呀?”
温晴看到妈妈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微笑道:“众位兄长,有什么事情都好说,现在孩子在这儿,别惊了她吧。我会绣红,以后你们家里谁有喜事求到我头上,只要看得起我的手艺,我是必然会出力的。我还帮人侍弄了几亩菜地,想吃新鲜菜呀,就尽管到那地里拔就是了。”
这时,一个剽悍的壮汉说:“小骚娘们嘴还挺甜啊,有你这话,爷们哪天去会会你。咱可说好了啊,不许反悔。”男人说罢,一挥手就把几个喽啰带走了。
温晴身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她看到妈妈牵着她急急地走,小脚一扭一晃,越急越走不快。
这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在房间里跟妈妈说了半夜的话,温晴后来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租给妈妈地种的老地主,温晴听见妈妈跟他说:“我今后真成了你的人,外面的横事你要替我挡着,我们娘俩不能被人欺负。”
老地主说:“你要早早从我,何必受这么多的罪,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伺候哪个男人不是伺候啊!”
妈妈说:“你就不要再闲话淡话说这么多了,我从了你也就是了。”
随后温晴听见了房间里的动静,呼呼哧哧的,她心里感到很别扭。
后半夜,老地主走了,温晴从房间的灯影里看到那男人驼背,身体就像门口的粗缸一样。
第十二节
温婉陪虎头去结婚,虎头是新娘,温婉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这个侍女贴心,比婆家的丫环更好使唤。
温婉每天端茶倒水小心侍候着虎头,她甚至都顾不上静下心来打量这个院子一眼,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房檐很高,房脊雕刻着狮子和麒麟,是黑砖垒砌的,墙两边是通体的白色,在房脊与墙的衔接处,是一抹黑色的勾勒,越发显出了房子的考究。温婉住在这样考究的房子里,是沾了虎头的光,因此,对虎头的吩咐她言听计从,有时虎头的丈夫潘公子要温婉做点什么,如果这时虎头对她没吩咐,她就痛痛快快地去了,要是虎头的吩咐在先,潘公子的吩咐在后,温婉一定是先按虎头的吩咐做完,再考虑潘公子的吩咐。有几回,他们的吩咐真有了冲突,温婉就依着虎头的旨意。这事后来被潘公子在乎起来,她要惩罚温婉,让她到太阳地里晒着去。虎头就跟丈夫发生了冲突。
虎头虽是大家闺秀,翻脸骂起人来却有点泼劲,手里又挥了个绸缎的绢子,绢子上熏了香草,一挥动的时候,空气里就弥漫起诱人的香味。虎头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老娘把我娶进门,就是主事的。靠你行吗?话都说不清楚。”
潘公子说:“我、我才是这家的主人,女人当、当家,房倒屋塌。”
虎头两手掐着腰道:“就你这结巴嘴,还想当家?这家是结巴能当的吗?遇上心急火燎的事,你一吩咐,倒把个事情给弄混了,应该朝东的都朝了西,应该打狗的都撵了鸡。这不乱套了嘛!”
潘公子也两手掐了腰,“就你能,你、你再能,到天上捉只蛤、蛤蟆我看看?”
虎头脸一扬,手绢一挥,中气很足地说:“四条腿的人找不到,四条腿的蛤蟆到处都是,上天去找也不难,你只要能像孙悟空那样吹口气把我送到天上,别说是捉蛤蟆,就是捉蝌蚪我都能捉来。”
虎头的嗓门高,一吼一喊的,就把院子里的家丁都喊来了。
潘公子的口吃病,人越多越犯得厉害,最后竟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脸色青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温婉这个时候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扯着虎头的衣袖往屋里走,等她把虎头安顿下来,又去给潘公子泡茶,她知道潘公子喜欢喝明前茶,于是就拣那最上档的明前茶泡给潘公子,潘公子自知刚才没了面子,接茶的时候便鼓着脸不说话,温婉就试探着说:“一家人哪有生真气的,小姐那是跟你撒娇呢。再说,我是小姐从娘家带来的人,您让我去太阳地里晒着,小姐该多没面子啊。”
潘公子看了看温婉,他忽然发现这是个特别秀丽的女孩,她的脸型和神韵都是虎头不能比的,本来他想跟温婉撒脾气的,心性一下子软了,便说:“以后你、你不能总是听、听她一个人的,也得听、听我的。”
温婉见机说:“都是我不懂事,以后记下公子的话就是了。”
夜里,虎头不想跟潘公子住一起,就跟温婉住了。躺下后,又睡不着,温婉只好陪着她说话。
温婉说:“我小的时候,吴妈给我讲过结巴的故事,说话结巴的人,到了阴天的时候,结巴得更厉害,如果这时候有人在他张口说话时扇去两个嘴巴,他一吓就不结巴了。”
虎头说:“他不光是结巴,还爱放臭屁,好几天不屙一次屎,放个屁一夜都散不去臭味。他是后娘,从小亲娘就死了,后娘跟他父亲一直住在城里,我娘家欠他父亲的钱,数目不小,偿还了就得倾家荡产,于是我父母就把我嫁过来了,也算抵了那债,这样他们的日子就安稳了。”
温婉听虎头这么一说,心里不由惊了一下,虎头的娘家她是去过的,那是她形容不出的阔气和富有,想不到也欠了别人的债。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弄不清楚,一会儿游在云里一会儿又游在雾里。
虎头见温婉不说话,就问:“你怎么不吭声呢,就没个态度吗?”
温婉想了想说:“跟小姐相比,我是个见识不多又没什么主张的人,我哪有什么见识好讲啊!不过,我小的时候,我的奶妈经常说,女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嫁鸡就是鸡,嫁狗就是狗吧。”
虎头不服气说:“成事在于天,谋事还在于人呢。我两岁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我的教书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一天到晚让我读《女儿经》,我就是不读,我让他教我诗词歌赋,我会背很多首唐诗宋词,你想听吗?”
温婉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就像晴朗的天空没了乌云一样,她是多么想知道书里的事情啊,那个世界一定是一个奇妙的世界,让她感动又给她愉快的世界。于是,她从床铺上爬了起来,她穿好衣服,先把灯捻拨亮,又走到虎头跟前,一边给她捶背一边说:“你背诗给我听好吗?反正我们也睡不着。”
虎头享受着温婉的按摩,眯着眼背诵起诗来。
“春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夏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荫垂画檐。纱橱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秋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冬
一声画角谯门,半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