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兰感到自己头上温湿一片,好像瀑布从天而降。她想是到了旅游景点了吗?目前她似乎没这个雅兴……正想着,蓉儿惊呼起来,“妈妈,我奶奶在你头上撒尿呢。”
杜小兰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这回是真正地醒了。她看到婆婆立在她的跟前,敞开裤子,像男人一样对着她撒尿。
婆婆已经彻底痴呆了,她痴呆以后,依然没有忘记对杜小兰的纠缠。她经常拄着拐杖夜半三更跑到杜小兰的房间,指着墙角说:“那里有棺材。”要是杜小兰不予理睬,她会加重声调说:“那里有棺材,你知不知道?”杜小兰就没好气说:“娘,你干什么呀?好家好业的,尽说不吉利的话。”
婆婆这时像猫头鹰一样凄笑几声,转身回自己的屋里。
婆婆将那泡尿撒向杜小兰后,思维就走向了混乱。先是大小便失禁,然后就光裸身子往外跑,朱家大院的人经常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肉身在院里晃动,人们就喊蓉儿她妈。杜小兰将婆婆拖回屋里,给她穿好衣服。她想不到威风凛凛的婆婆竟变得这样令人无奈,人真的能永远主宰自己吗?面对婆婆,杜小兰感到什么都不神圣了。杜小兰白天要上班,她担心婆婆会闹出事来,只好将房屋上了一把锁,杜小兰上班的时候将门锁起来,里面放些水和饭。不久,婆婆的房间就散出一股腥味,像风干的咸鱼。这使杜小兰又多了个给婆婆擦洗屎尿的任务,杜小兰把这任务放在星期天完成,也只有星期天她才有空余时间。
明晃晃的日头下,是一派温暖的空气。杜小兰将婆婆拉到门口的台阶上,用一盆热的水给她擦洗身上的屎,屎已经风干了,死死地粘在皮肉上。杜小兰就用刷子使劲刷,像刷一块脏布。婆婆身上的神经似已麻木,她感觉不到疼,任凭杜小兰怎样摆布,她都听之任之。这样经历了两个寒暑,婆婆有天中午忽然停止了呼吸。杜小兰正包饺子,饺子先煮了一碗正准备端给婆婆。这时,她发现婆婆已经开始投奔阴间了。
“娘啊,你等着!”杜小兰满眼泪水地为婆婆寻找寿衣,她喊着婆婆,让她等着,等穿好寿衣再走,不要光裸着身子去见老天爷。寿衣是她早就为婆婆准备好的,毛蓝色的棉袄棉裤,她一手撑着寿衣一手拉着婆婆的胳膊,她想给婆婆快点穿好,但她越是想快手脚越是慌乱,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了。她想从院里喊个人来帮忙,可朱娘正挨批斗,其他人都因黄启蒙是戴高帽的“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而不敢往来。杜小兰只好一个人瞎忙,总算把婆婆的寿衣穿上了,看着婆婆咽下最后一口气,杜小兰放声大哭。所有的怨怪都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消解了,人的一生纵然是大福大贵、大嗔大怨,都免不得一死。死是对人的最严厉的惩罚。
蓉儿小跑着往医院赶,她要去见爸爸黄启蒙,告诉他奶奶去世了。
黄启蒙是夜里回来的,组织上只批给他两天假。他先在母亲的遗体前跪下磕头,眼泪像河水一样顺着衣襟流淌。蓉儿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她觉得爸爸的哭比妈妈的哭更让人心里难过,虽然没有声音,却把人的心给揪疼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入殓埋人。先将奶奶的遗体放进棺材里,棺材里再放一只布制的鸡枕头,说是避邪,还要放一个下水罐,下水罐显得特别重要,据说能制约下一代人的兴旺发达,里面装着五谷杂粮和铜钱,若干年以后,棺材腐烂了,下水罐里的东西如果化成了水,再蠕动着一条红蛇,这家的后代就会出现大人物。蓉儿认真看着母亲杜小兰做这一切,她觉得母亲做得那样一丝不苟,她的注意力全被母亲手上的新奇吸引了。
出殡在一个早晨,天刚明,太阳还没有出来。蓉儿接受了一个任务,要在奶奶的棺材启程后,将奶奶平时用的尿盆摔碎,也就是摔丧盆。这是一只不大的黑瓦盆,边沿儿积满一层白花花的尿碱。蓉儿似不嫌脏,早早就把瓦盆举在手上,待棺材徐徐抬起,离开朱家大院,蓉儿用力将瓦盆摔在地上,立刻碎了满地的片瓦。
蓉儿看着那满地的片瓦哇哇哭起来,她的奶奶再也不回来了。
奶奶姓李,名珍珠。但奶奶一生也没用过这芳名,她的户口簿上写着黄李氏,自从嫁给爷爷她就姓了黄。
奶奶一生素衣素食,世俗的讲究甚多。她上街时手里总要拎一只小提包,提包是帆布做的,又脏又破,拉链已经失去了功能。奶奶捣着两只小脚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拾拣路上的柴棍儿,等她逛完街回来,手提包里就塞满了柴棍儿,朱家大院的人见了纷纷夸赞:“这老奶子可真会过日子啊。”
奶奶听到夸赞心里就十分欣喜。
奶奶不光拣柴棍儿,还拣吃的东西,海棠啦红枣啦,不知谁丢在路上的,奶奶拣起来,用嘴吹吹,塞给蓉儿吃,蓉儿不吃,奶奶就拉长脸,说蓉儿不会过日子。
蓉儿赌气想:我怎么有这样一个奶奶呀!
现在这样的奶奶永远地走了,蓉儿心里涌满了海一样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