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是朱家大院的神秘人物,他们不与任何人往来,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任外边锣鼓喧天、呼天响地,肖家好像理所当然不接受外边的世界。
肖家有两个主人,一个叫肖国泰,一个叫老袁。肖国泰是老袁的养子,老袁一辈子没结婚,有没有过女人大院里的人都不清楚,只听朱娘只言片语介绍老袁给国民党当过伙夫,炒一手好菜。肖国泰不在县城工作,在距县城百十里的乡下供销社当销货员,他的女人和孩子就跟老袁住在一起。肖国泰有五个孩子,两儿三女从大往小数,大森、二子、小茹、小芹、小五,五个孩子有四个都像老袁,唯有小芹像肖国泰,院里的人就管肖国泰的女人叫小芹妈。
小芹妈是个模样不丑的女人,40岁上下的年龄,一头浓发乌黑闪亮,她的头发在脑中间一分两瓣,沿左右耳编成花,垂在两个肩膀上。她不多话,见人总是一笑,露出上下两排鲜红的齿龈,她的嘴很不好看,可越是不好看人们越是想多看几眼,看常了也觉不出难看了。她喜欢穿灯芯绒布的衣服,斜襟,偶尔也穿天鹅绒布的,也是斜襟。她的硕大的奶子从衣襟里鼓起来,颤颤的,在她身体的整个线条中分外突出显眼。她的右眉边侧有一颗痣,有人说是美人痣,也有人说是操心痣。小芹她妈确实很操心,半夜三更经常听见她呼喊孩子,她的几个孩子除了小芹小五,其余三个都有毛病,大森耳朵背,说话口齿不清;二子吮手指,右手食指除了吃饭几乎从不离口,积年累月吮得又细又白,就像一段葱白;小茹五官没毛病,但好像天生心眼不全,按北方的话说就是发苶;小芹和小五长相比较顺眼,人也机灵,小五后来成了学校的长跑运动员,在省城的运动会上还拿了奖,她身材修长,个子和脸都酷似老袁,可以说是老袁创造的佳作。小芹在五个孩子中最好看,两弯秀眉,精巧的鼻子,嘴唇薄而红润,牙齿整齐光洁,个子中等,肩膀瘦削,人是一副古典的风韵。她的生身父亲肖国泰个子就不高,长相很精致,像南方人,没有北方男子的粗犷。他的女人只跟他生了一个小芹,他心里可能是知晓的。有天杜小兰跟朱娘哭诉自己的不幸,朱娘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你一定把心放宽。你看肖国泰一年到头都不回家,他在外边能没有女人啊?他的女人跟老袁有一腿,他能不知道?”
蓉儿在一旁把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她开始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肖家。
肖国泰平时从不回家,春节回来过年,头发是精心梳理过的样子,穿一套青色的中山装,人又小又瘦,与小芹妈站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弟弟。老袁做一手好菜,据说他的“炒改刀”曾得到过老热河府某位大人物的赞赏。“炒改刀”的材料首先是用猪的里脊肉和笋丝,刀口要细,炒时用麻油。这道菜与世界最短的河——热河一样齐名,老袁所在的饭馆“五魁园”就出售这道菜,老袁是这个饭馆的名厨。老袁自然承包了肖家的“烙桌”,烧肉、煮肉、蒸年糕,这让肖国泰显得无所适从,于是他就这家那家地问安,嗓音又细又小。
正月里,时兴请客,一年的奢侈都集中在辞旧迎新的正月。平时再没有什么物质往来的人,到了正月也要走动一下,朱家大院立刻有了浓郁的人情味。
肖国泰家从不与大院的人往来,这年的正月初二突然要请一桌客,是老袁的意思。肖国泰就这家那家地上门邀请,俗话说:请客容易候客难。你想邀请,人家如果不接受你的好意,你的感情受挫就会使请客的气氛降温,弄得心情不愉快。肖国泰是第一个赶到黄启蒙家的,在朱家大院,黄启蒙是最有身份的男士之一,他医生的职业和爱干净的癖好,使他成为卓尔不群的人物,不论谁家邀请去都是贵宾。肖国泰见到黄启蒙的时候,黄启蒙正在给蓉儿和松儿讲故事,他难得有空闲给孩子讲故事,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有什么得意的事情,在蓉儿的眼里,爸爸黄启蒙本身就像一则读不懂的心情故事。
黄启蒙说:“古代一个大官人要秀才把诗改成词,诗是这样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恙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秀才想了想,遂改成一首词:‘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恙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官人一听,立刻拍手叫好,于是秀才被封了官。
肖国泰在黄启蒙家门口站了一会儿,门开着,黄启蒙正背对着门,他的后脊背平展得像一扇门板,使他的男性美得到充分的展示。男人的肩膀是男人身架中最重要的部位,男人长一副好的肩膀就像一棵树挺直在原野,任凭风吹雨打。肖国泰见黄启蒙正在给孩子讲故事,有知识的故事,他羡慕地听了一会儿,对黄启蒙油然升起一番敬意。
“黄大夫——”他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
黄启蒙止住话,回身一看是肖国泰,便礼貌地让坐。
蓉儿见家里来了客人,立刻拉着松儿出去了。
第二天,黄启蒙准备到肖国泰家赴宴,他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心里忽然又有了一丝动摇。他坐在炕沿儿上跟杜小兰嘀咕:“他家脏呼呼的,实在不想去吃。”黄启蒙天性爱干净,从不轻易端别人家的饭碗。
杜小兰说:“你不是爱吃‘炒改刀’吗?你就吃吃老袁的‘炒改刀’好了,别的不要动筷子。”
黄启蒙想着老袁的炒改刀,也就不再犹豫了。
黄启蒙到肖国泰家的时候,屋里已有了几个客人。身份显然都不及黄启蒙,黄启蒙是主宾,要坐上位。客人依次坐好,肖国泰就不停地斟茶递烟,屋里一会儿就烟熏火燎起来。大家说些过年的话题,黄启蒙也插不上话,就那样干坐着,等待“炒改刀”。一会儿,凉菜端上来了,小芹妈用一块脏黑的抹布将桌子抹了一遍,显出木纹的清晰。凉菜有六个,咸鸭蛋、炒花生米、粉丝扮白菜蕊、猪口条、猪肚丝、黄瓜丝拌豆腐片。凉菜经小芹妈的手一一摆好,看上去清爽且散发着香油味。黄启蒙的视觉好起来,他想六个凉菜一定要配六个热菜。
二子突然出现在屋里,他的食指吮在口中,露出半截发白的指头,蓝棉袄的袖子是炸开了花的,白花花的棉絮露在外边,像两朵残败的花摇曳着凋零的花瓣。二子先是对着桌子周围的客人嘿嘿一笑,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伸出那根白花花的指头偷袭那盘猪口条,快速地撮了几块放进嘴里,又嘿嘿一笑转身出了屋。
黄启蒙惊呆地看着这一幕,他的食欲似再也提不起来了。等老袁的“炒改刀”端上来的时候,黄启蒙仍对二子的食指心有余悸,觉得这道菜已被二子白花花的食指侵略过,好像那粘稠的唾液已润在自己的喉咙,弄得他不停地咳痰。
黄启蒙回来时,夜已深了,杜小兰已哄着蓉儿和松儿入睡。肖家猜拳行酒的声音响彻朱家大院,蓉儿始终被这猜拳行酒声牵动,没有睡着,但也不敢动弹,怕杜小兰吵。直至黄启蒙回来跟杜小兰说话,她就知道了吮指的二子当着客人的面偷袭猪口条的举动,那番不雅使父亲黄启蒙没品尝出老袁“炒改刀”的真正味道。
以后黄启蒙家与肖国泰家往来的次数越发少了,蓉儿也就不再注意肖国泰一家人。肖家似也过着不打不闹的太平日子,一晃又是几年。有年春天,老袁犯了哮喘病被“五魁园”辞退在家,肖家的生活立刻显得紧张起来。先是小芹妈脾气变得暴烈,跟老袁经常有口角发生。后来肖国泰又不断回家,与小芹妈的关系日益融洽。小芹妈有天与老袁打架动了手,将老袁的被子枕头扔了满院,老袁跌在地上哇哇大哭,边哭边骂:“他们看我没用了,才这样待我呀!”
院子里的人围了一圈看热闹,朱娘私下嘀咕:“老袁这是报应!霸占小芹妈多少年,老了人家不踹她才怪?!人啊,不服老不行,人老猫腰把头低,树老焦梢枝叶稀,茄子老了一包籽,莴瓜老了是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