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向朱娘讲述了一个与她的情感格格不入的女人,女人姓殷,比爸爸大八岁,体型高大粗壮。妈妈晓得殷与爸爸的关系时,已是一年以后了。殷怀了爸爸的孩子,殷要生下这个孩子,并希望这孩子得到妈妈的认可。直到这时,妈妈才知道爸爸外面的故事,而这之前,故事的严密性是无人知晓的。
殷要回到从前的城市,她的进修生涯只有一年。那天风和日丽,一个高大粗壮的女人托着一个婴儿站在我家门口。奶奶隔着玻璃往外看,奶奶有个窥视的毛病,大院谁家来了陌生人,她总要趴在窗玻璃上看个究竟,有时正吃着饭,瞄见人影了,连忙把筷子放下趴向窗口,饭菜对她的引力远不及陌生人的引力,奶奶从陌生人的身上猜测外面的世界。奶奶看见殷的时候,殷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院的门槛儿,她昂着头,面色焦虑地寻找院里的主人。她看见了奶奶身后的屋子,就像找窝的老鸹一样,径直奔进屋来,将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放说:“你儿子的种!”
奶奶在那一刻两只眼睛瞪成了两个惊叹号,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上逡巡。
“啥?你说啥?你找错门了吧?”
“我能随便给孩子找爸爸么?”女人说着就坐了下来,她坐在一盘很平静的炕上,这盘炕合法地睡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殷女人像一个错误的符号,野蛮地横插进来。
我奶奶一句话也没说,儿子有辱门庭的行径使她用力地戳着手里的拐杖。
殷女人说:“你看看孩子这只鼻子,这么高挺的鼻子只有你儿子才有。”
奶奶在瞥了那孩子的鼻子后,越发戳响了拐杖。
我爸爸的鼻子长得特别漂亮,就像一座山峰横亘在脸上,使他的整个面部有了起伏,所谓男性的威风就在这挺拔的鼻子上表现出来了。殷女人一定是先看上了我爸爸的鼻子才看中我爸,他们爱的结晶有一只与我爸爸一模一样的鼻子作标记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我妈妈那天刚巧没上班,她夜里给一位急诊病人化验,凌晨才回家休息。妈妈正做白日梦,她难得有梦的悠闲。奶奶把妈妈从梦境里唤回来,说:“你男人都跟野女人弄出崽子来了,你还有心思睡。”
妈妈睁着惊异的眼睛看屋子里的一切,开始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当她看明白了一切,她就痛苦地把头低下了。她什么也不说的样子,使这个房间有了黑云一样的压抑。妈妈一定是痛苦至极无法言说,她十八岁嫁给我爸爸时,我爸爸已经二十五岁。那显然是一个比妈妈成熟的年龄,他在婚姻的领域风光着,像一位老练的舵手驾驭着稚嫩的新娘在爱的大海驰骋。妈妈满意着爸爸的滋润,她大概从未想过爸爸会在她眼皮底下与另一个女人结出一朵爱情的野花。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合爸爸的意,她要爸爸说个明白,于是就有了夜里的战争。
朱娘躺在妈妈的身边,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醉人的旱烟味。朱娘家里如今只剩了几亩地,由她和儿子侍弄。在这几亩地里,有半亩地种了旱烟,旱烟是北方的一种称谓,茎秆粗壮结实,叶子硕大。春天将秧棵栽种下去,秋天擗下叶子晒晾,搓碎烘干,就是上等的烟末了。撕一张细窄的纸条卷一撮烟末儿,便是一根自制的香烟。朱娘不知何时养成了抽旱烟的习惯,她家的房檐下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烟叶,朱娘用这些烟叶打发着自己的日子,寂寞在一明一灭的烟头上消失。
我用被子掩住鼻子以减少烟味的刺激。但我并没有讨厌朱娘的意思,她是唯一能够解劝妈妈的人,妈妈的痛苦在朱娘的解劝中消散。
朱娘说:“男人,哼,哪个不花花肠子?”
妈妈说:“我对他忠心耿耿,他却这样骗我!”
朱娘说:“这也就是新社会,不兴男人讨小老婆。我们孩子他爹,有六方姨太太,都是我帮他找的。男人,一个老婆是不够耍的。”
妈妈说:“不管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人还是纯洁些好,人不是畜牲,想跟谁交配就跟谁交配。”
……
妈妈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殷女人又来了。奶奶和爸爸将家里的自行车、收音机还有一些值钱的小摆设统统给了殷女人,算是对她的赔偿。不久,殷女人回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听妈妈说,殷女人的丈夫对那孩子很不好,经常打她。
殷女人与爸爸的事就像一个阴影,投射在妈妈清澈的心灵上。这个阴影使妈妈一下子就苍老了,她额上的皱纹变戏法似的多起来。
一个阴雨的日子,夜幕降临了,妈妈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就去跟奶奶说,奶奶没好气地回我,“你爸爸不也没回来吗?都死不了。”我站在门口,倚住门框,望远方的小路,妈妈下班必经的小路,真希望此刻晃动着一个身影,听见妈妈款款的脚步。我望啊看啊,眼睛都望酸了,仍不见妈妈回来。奶奶的晚饭也做好了,她摘下围裙拍打身上的脏灰,唠唠叨叨地说,“现成的饭都不回来吃,太自在了。”我知道她在说妈妈。
不一会儿,爸爸回来了。爸爸下班经常晚回来,家里人对他的晚归已经不以为然了。我几乎是哭着跟爸爸说:“妈妈哪里去啦?快去找妈妈吧。”
爸爸愣了一下,径直往屋里走。
奶奶说,“甭找,别惯她,看她能耍到哪儿去?!”
我狠狠地瞪着奶奶,想起妈妈给我讲过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老太婆,她要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还想当女皇。
父亲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拿了把伞出去了。走到门口,奶奶拦住他说:“你先吃点饭填填肚子吧。”
父亲未理奶奶。大概他也意识到妈妈这么晚没回来,是凶多吉少了。
爸爸走后,我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我不愿听奶奶唠叨。于是跑到朱娘家里,朱娘听说妈妈还没回来,两眼看着黑茫茫的窗外自语,别是想不开了吧。话音落地,朱娘就愣愣地看我。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就拉住她的手说:“朱娘,走,带我找找我的妈妈去吧。”
朱娘抽回手,巫婆似的扳指头算了算说:“你妈妈正躲在一个地方呢,必须去找。”说着披起衣服往外走,我在她的身后紧跟,连跑带颠的。
朱娘小时候是裹过脚的,她的母亲希望女儿裹出一双三寸金莲。但朱娘不被束缚的个性使她不断地剪断裹脚布,两只脚就成了泥抹子的造型,走起路来擂鼓似的。奶奶最不喜欢听朱娘走路的声音,奶奶听见朱娘走路的声音就说:“走路打鼓,一辈子受苦。”
我们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县城只有一条街,几盏昏黄的路灯。商店已经关门,只有两家小餐馆还开着门,食客寥寥无几。朱娘带我在小餐馆里转了两圈,不见妈妈的影,我嗅着香喷喷的饭菜味,肚里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妈妈下班的时候偶尔带一个烧饼给我吃,她怕奶奶知道,让我钻在被窝里悄悄嚼悄悄咽。可现在,我到哪里寻找疼我爱我的妈妈呢?
朱娘朝街的尽头望了望,忽然说:“走,快走,到大坝去,你妈很可能在大坝上坐着呢。”
我跟着朱娘跑起来,我的鞋子都要掉了。
大坝是县城的一道风景,坝下有一泓池水,面积好大,像一个湖。里面养满了鱼,水是从清河引过来的,清河自县城西边淌向东边,大洋桥就架在清河之上。朱娘带着我穿过大洋桥,奔向大坝。这座桥浸满了李财主的血汗,更确切地说浸满了朱娘的泪水。她用肉体抵了那100块大洋,那是令人愤怒却又难以启齿的羞辱。此刻,朱娘走在这座桥上,她或许已经顾不上回忆自己羞辱的过去了。下了桥,奔向大坝,大坝黑得模糊一片,风在坝上就像带了哨子,有节奏地呜鸣。“小兰——小兰——!”朱娘喊起来;“妈妈——妈妈!”我也喊起来。我们这样喊着往前走,忽然一个黑影从路边站了起来,朝我们的方向晃动。我怕极了,用手使劲拽着朱娘的衣襟。这时,黑影说话了,“蓉儿,蓉儿!”
“妈妈——妈妈——!”我扑上前,使劲抱住妈妈,就像抱住我的幸福、希望和安逸的家。
朱娘搂住妈妈的肩膀说:“蓉儿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坐着,想不开了吧?”
妈妈带着哭腔说:“我本不想活了,可我坐在这里,听到清河发出一种怪叫,好像要我死的怪叫。我想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还有两个孩子,我要抚养孩子成人。”妈妈说着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泣不成声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个地方是淹死过人的,晚上没人敢光顾这冤鬼出没的所在。我看一眼湖里的水,水在沽沽的流淌中散发出森森阴气。妈妈一个人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可见她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痛苦有时能撕毁人心中一切的希望,而希望全无的人是不会眷恋生命的。
妈妈的希望是她的两个孩子,我和弟弟的一双无形之手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从此她就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了。
有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的样子吧,晚霞在西天边抖着最亮丽的风姿,妈妈带我和弟弟走出县城,一会儿就到了县城的尽头,郊外的田野在晚霞的沐浴下闪着细碎的金光。绿油油的菜地和庄稼一望无际,蝴蝶轻拍羽翅吮吸着绿色的营养。多清新的空气和田野啊!我一路追逐蝴蝶,欢喜地玩着。弟弟走一会儿就要妈妈抱抱,他刚刚两岁,走不了远路。我妈妈一路无话,默默地看着田野。她的心用眼泪泡得又苦又涩,已经没有别的滋味朝体外宣泄了。离县城越来越远了,我看见田野里的一只窝棚,窝棚用草席油苫搭成人字,里面是几根木棍拼成的床,上面铺了一张席子,席子破损得已经不成体统了。这是一片瓜地,窝棚是瓜地的主人晚上看瓜用的。瓜地种的是香瓜,六、七月上市,香瓜又甜又脆,是极好的水果,因价格比一般水果便宜,深受人喜爱。现在香瓜刚刚开花,窝棚自然是没有人住的。妈妈就带着我和弟弟到窝棚里歇息,坐在木棍拼成的床上,屁股硌得生疼,我和弟弟跑到野地玩,留下妈妈一个人在窝棚里想她自己的心思。
妈妈望着西天上的晚霞,那纯洁得只剩了红色的霞,映着妈妈苍白的面孔。自从殷女人出现在我们家中,妈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恐怕只有爸爸清楚。妈妈睡下时望屋顶,行走时望地,坐在窝棚里看天。妈妈的痛苦就像一个沉重的大包袱压在她脆弱的心灵上,她怎么也卸不掉了,而她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殷女人哪里比她好?
殷女人的确是一个很一般的女人,除了身材高大粗壮之外,她脸上的五官没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她比父亲大八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清秀的父亲与这个高大粗壮的女人亲昵时的情景,假如把父亲比作一根笔芯,她就像一个套子,足以将父亲整个装进去。按古老的审美说法,阴阳要协调般配,男要高女要低,阴不能克阳,方能龙在上凤在下。殷女人显然把父亲的阳气遮没了,在某种程度上是她强奸了父亲。
我爸爸在我们那座县城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他身材不高,但体态匀称灵秀,是县业余篮球队的中锋,投球成功率百分之百。县城中央有一个简陋的灯光球场,晚上经常打比赛,我爸爸如一只小老虎生机盎然地奔跑在球场上,博得阵阵喝彩声。县城里基本没有夜生活,偶尔放一场电影,算是松弛了神经。篮球比赛自然而然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特别是一些闲得无事的女人们,在盎然的球场上挑选着她们的如意王子。我爸爸经常入选,他的相貌属于俊逸的类型,这样类型的男人无论政界还是演艺界都寥若晨星,政界有柬埔寨国家元首诺罗墩.西哈努克亲王,演艺界有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胡松华。我爸爸的头上虽然没有这两个人的光环,但在我们那座县城却是女人们心驰神往的明星。明星在拥有了美丽绝伦的我妈妈后,又要了殷女人。谁也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但事实却胜于雄辩地摆在了那里。
反差是不是也算一种吸引?多少年后,当我长大成人,在男人女人堆里浪迹人生,对这种可能越发地确信了。
这也是妈妈坐在瓜棚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时的妈妈总拿殷女人的样子比自己,她觉得殷女人无论长相还是身材以及年龄都比不上她。丈夫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比妻子差的女人呢?显然这个差的女人在某一方面胜过了妈妈。这使妈妈异常痛苦,她甚至颇费思量地想象殷女人哪方面比自己强。她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最俗的字“浪”,文雅一些说就是风骚。殷女人属于炽烈如火的那类女人,与妈妈的冰清玉洁相比,她会使男人浑身骚动甚至连毛孔都注满激情。她躺在床上就像风卷残云,而妈妈躺在床上则如守株待兔。她能把父亲的情欲煽起来,妈妈却等待父亲诱发她的情欲。在关了灯的晚上殷女人的优势越来越显得突出,而妈妈的美却被她出奇的优势遮掩了。契诃夫有句名言:“不是因为美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
……
妈妈在瓜棚里坐到晚霞彻底消隐,最后一丝晚霞投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金碧辉煌就像一堆麦穗。我领着弟弟捏着几只蝴蝶跑到妈妈跟前时,她的眼睛已哭成了两只红桃。田野已经发黑了,一阵可怕的安静刺激着我。我拽着妈妈回家去,妈妈只好抱起弟弟离开窝棚,步子迈得很沉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