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妈妈没有回家,睡在朱娘身边。我挨着妈妈睡,听她关灯以后一声又一声的长叹。后来我睡着了,又在梦中惊醒。我听见妈妈在哭,在跟朱娘述说着她的计划。
“我想跟他离婚,我要蓉儿,把松儿留给他。自从我嫁给他就没在他身上得过什么好,刚结婚时他在日记中写找了个幼小的女人,不懂生活,后来又说我不生孩子,生下蓉儿,他又嫌我不温柔。温柔是啥?就是没脸就是浪,我一个正正派派的女人哪有闲心弄那些风月?
我于是就不好了,他就到外边找婊子了,那婊子哪里比我好呢?”
朱娘说:“男人啊,过起日子来都喜欢女人本份勤俭,到了床上就喜欢女人那块贱肉了。咳,别说是蓉儿她爸,就是我家老爷也一样的。他六房姨太,最讨他喜欢的是老三。三姨太长相不俊,可是那块贱肉好使。老爷一到她屋里就不愿出来,两人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我把老爷请出来安排到其他太太的房间,老爷就被那一身贱肉粘死了。几个姨太私下跟我说,老爷跟她们在一起就像一堆没有筋骨的肉泥。我说精气神都让三姨太占去了,老爷再硬挺还能挺到哪去?!”
妈妈说:“这两年他找我的时候很少,偶尔找一次,也是好歹应付一下。哪知他的力气都在外边使了,我咽不下这口气,真咽不下这口气。”
妈妈在这个黑色的夜晚坚定着与爸爸离婚的决心。我恐惧着,害怕着,即将失去父爱的日子,是怎样的一片黑暗。妈妈经常教我唱一首歌:“小白菜,叶叶黄,七、八岁上没有娘。有心跟着爹爹过,又怕爹爹娶后娘。”我就要失去爸爸了,而我的弟弟要失去妈妈。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藏着许多后娘后爹虐待孩子的故事。有些是奶奶讲的,有些是朱娘讲的。在这个心情糟糕的夜晚,这些故事就像长了翅膀的精灵一下子聚集在我的脑海:有一位后娘虐待一个男孩,天天往他的屁眼吹气,他的肚子就像气球一样膨胀,终于有一天爆炸了。还有一位后娘每天到厕所捞大便里的蛔虫,晾晒干了,当面条煮给孩子吃,孩子天天吃嚼不动的面条,慢慢地就生病死了……我好怕好怕,真不知我和弟弟该怎么办。我想我和弟弟如果手拉手沿铁路线一直往前走,能不能找到姥姥家?我把希望寄托在外婆身上,在心里密谋着这一可怕的计划。
妈妈在与爸爸闹离婚的日子里,带着我和弟弟回了一趟姥姥家。姥姥与殷女人住在一个城市,这是一个气派不大、但历史十分悠久的古城,曾是叶赫那拉在塞外的行宫。城市有十大自然风景区,八座庙宇,有世界上最高的木佛,世界上最短的河流。可谓风水宝地。真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要放弃这座城市跟父亲到那座又脏又乱的县城,如果不是煤矿缩小规模而将父亲调到县城的医院,妈妈很可能一辈子就在矿上当一名家属,那可真是珍珠土里埋了。
我们是深夜下的火车,没人接站。母亲带我和弟弟回来事先谁也没告诉,妈妈一向不愿意给别人增加麻烦,哪怕是亲姐热妹、亲哥兄弟。火车站是一片古老的建筑,飞檐斗拱,黄绿相间,它的建筑风格颇似北京火车站,只是没有那么恢宏的气势。下车的人很多,母亲肩上背个包裹,一手拉着我、一手抱着弟弟往站台外边走,出了站台,立刻感到行人稀少起来,毕竟夜深人静了。公共汽车早已停开,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站在广场上,左顾右看。车站离姥姥家有很长一段路,步行是吃不消的。直至这时,母亲才自言自语说,“早知这么晚下车,该给你舅舅一个信儿。”那时电话没有普及到家庭,信是传达消息的最好通讯工具。如果事先两三天写信给舅舅,此刻我们已经享受着融融的亲情了。
母亲正发愁,一辆三轮车骑了过来,车夫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面相很和善。母亲说了要去的地点,他报了个价,母亲犹豫了一下说,“是不是太贵了?”车夫和气地说:“这样吧,我给您娘仨个送到地方,您看着给。”说着就把我和弟弟抱上了车,妈妈坐在一边,一手搂弟弟,一手搂我。车夫双腿用力地蹬着自行车,穿过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城市的路灯光黯淡地沐浴着楼房、树木、桥梁……我和弟弟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看左边一会儿看右边。就在我们左顾右看的时候,车夫已经靠他的双腿和车轮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按母亲说的地址拐进了一条胡同。糟糕,胡同的前方正在施工修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过不去了,而这里离姥姥家至少还要走10分钟。没有了路灯,一切掩在黑暗的真实之中,屋檐、墙垛、路……在沉静的夜里人们酣睡着,姥姥、小姨、舅舅,他们全不知我和妈妈走在路上,就要与他们团聚了。车夫跳下来走到前边看了看,回来说,“前边挖了沟,车过不去了。”说着把我和弟弟抱下来,妈妈下车后付了车费,没再与车夫讨价还价,车夫很感激地接过钱,说了声“您娘几个走好”,就调转车头走了。
黑暗在眼前铺展,无边无际。妈妈抱起弟弟,开始还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路越走越窄了,甚至要扶着墙走,否则哪一脚踩空就要掉进深沟里去。这时妈妈让我走在前边,她用一只手拽着我的脖颈,我能想象妈妈此刻吃力的样子,她背上背着弟弟,肩上挎着包袱,手上拉着我,如一头负重的母牛,毫无怨言地挤着奶。我的妈妈在这一刻真是崇高极了,她不畏路险,不怕黑暗,拖带着她的犊儿去找姥姥。
忽然,我们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开始拖拖拉拉的,后来就急迫起来。这脚步声是我和妈妈同时听到的,在我们紧张地回头之际,一个黑影飞快地蹿了上来,离我们只有十几步的时候,妈妈又急又怕地踢了我一脚,“快走!”我的腿像插上了翅膀,几乎飞起来,我快走,急急地快走,我害怕那个跟踪我们的黑影,他一定是拦路抢劫的坏蛋。就在我急急地走着的时候,忽然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了,这块石头又大又硬,一下子磕在我的右臂上,我“妈呀!”一声跌倒在地,妈妈跟着喊起来:“蓉儿——蓉儿!”妈妈放下弟弟,扶起我,这时妈妈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继续前进的黑影喊:“来吧,畜牲!要钱没有,要命三条!你想把我们娘仨个怎么样?”妈妈的叫喊声嘶力竭,那是一种豁出去的吓破胆的喊叫。喊声和黑影使妈妈出了一身冷汗,我和弟弟偎在妈妈的怀里,抖得不成样子。
黑影终于停住了脚步,他愣在原地,像一只黑蝙蝠,阴冷地看着我们。这样对视了几分钟,彼此都看不清面孔,但他的身影很高,如半截水泥线杆。突然,黑影转过身箭一样离去。大概,他被母亲无畏的呐喊震慑了,也许是他人性中善良的一面驱走了人性中邪恶的一面。人说,犯罪感常常在一瞬间产生,瞬间这个词真是太微妙了,生活中的许多事都是瞬间发生的,意外、死亡、收获等等。妈妈深深舒了一口气,天神保佑!
我见到姥姥就哭了起来,妈妈告诉家里人说,“蓉儿是吓的。”这时我发现妈妈的后背都湿了,衬衫像水洗过一样。
姥姥住在一个高门楼院子里,一排六间房,是气派的瓦房。姥姥的妈妈曾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地主婆,绫罗绸缎,房屋田倾,那时的城市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城市,称作省府,是最小的一个省,有繁华的牌楼四处,依次排开称作一排楼、二牌楼、三牌楼、四牌楼……姥姥家离二牌楼最近,那里有粮店、饭店、杂货店。姥姥说,她当姑娘时,这些店都是田宅,有长工收种庄稼。
姥姥是财主的女儿,理该有大小姐的架子,操琴弄画,描红刺绣。可姥姥偏偏喜欢干粗活,她的嗓门粗大,笑起来呱呱响,如同原野里的老鸹,那一排裸露无遗的牙齿和那张圆嘟嘟的大嘴,很快吸引了长工杜玉山,也就是我姥爷。当姥姥的妈妈知道了女儿的选择,便极力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他们将杜玉山吊起来毒打,那时的杜玉山梳一条粗重的大辫子,他们拽住杜玉山的辫子,杜玉山的身子在辫子下摇晃,那是头发脱离皮肉的摇晃,但杜玉山始终不吐一字,当夜姥姥偷偷救下杜玉山,两人悄悄地跑了。后来,姥姥的妈妈想闺女托人找回姥姥和姥爷,给了他们这一排房子。
房子起脊,卧砖到顶,青灰色,院子里砌着石头,石头大小不均,光滑耀眼。姥爷喜欢在山上种地种菜,姥爷家的院里也就不时出现一堆一堆的秸秆,让人弄不清姥姥姥爷究竟是住在乡下还是住在城里。我喜欢姥姥院子里的这些秸秆,特别是玉米秸,吮起来一股滋滋的甜味,像甘蔗。我和弟弟第二天早晨就在院子里撒欢玩起来,妈妈的痛苦早已不在我的心里了。
妈妈和姥姥一夜未睡,一夜都在说话。殷女人的事使姥姥很愤慨,她不停地唾骂不要脸的东西,不停地骂着我爸爸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妈妈只是流泪,枕头都哭湿了。姥姥骂完了,就叹气,不住地抱怨女儿命不好。其实,在妈妈的眼里,姥姥已是命运很不佳的女人了。
姥姥跟姥爷私奔后,姥爷就在城市拉洋车,像《骆驼祥子》一样。姥爷是个本份人,年轻有力气,有身份的人都愿意坐他的车,这就使姥爷有了充实的收入。姥爷将钱拿回来,往姥姥的怀里一掼,很自然就满足了姥姥花钱的欲望,姥姥是财主家的大小姐,嘴上身上都不能亏,花钱如流水已成了习惯。姥姥年轻的时候,喜欢和左邻右舍的女人打麻将,大把的钱塞在衣服口袋里,一会儿就输个精光。输光了钱,她就跟姥爷发脾气,骂天骂地骂孩子。我妈妈说她小时候最恨的就是姥姥打麻将,姥姥在麻将桌上神采飞扬忘乎所以不顾一切,有时一整天都不回家做饭,舅舅和妈妈饿得肚子痛,但舅舅怕姥姥,不敢去闹,妈妈就壮着胆子找到姥姥,边哭边喊边叫。姥姥一时玩得高兴,掏了几毛钱给妈妈,妈妈跑到大街买了烧饼大口小口吃完,又跑回来喊饿。这时候很可能碰上姥姥手气背了,姥姥就又吵又骂妈妈一顿,弄得一桌子人都不愉快,只好散伙回家。妈妈用这种办法搅扰姥姥,她想彻底改了姥姥打麻将的恶习。
姥姥对日子仍然心不在焉,尽管姥爷大把大把地赚钱,但姥姥家除了一口红色的躺柜和几床被褥,几乎没有什么家当。如今想起来,姥姥家唯一让我心动的是躺柜上那个荷花状的瓷罐,里面装着姥姥抹头发用的杏仁油,姥姥经常在临出门的时候,站在躺柜的镜子前往头发上抹油,漆黑的头发抹了油越发显得乌亮。那个荷花状的瓷罐就这样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多年以后当我疯狂地收集瓷器古董的时候,就想到姥姥装杏仁油的瓷罐,可惜我再也无缘见到它了。
妈妈就这样在姥姥的身边长大了,她长到16岁,一个水葱样亮丽的姑娘。人是衣服马是鞍,妈妈却没有漂亮的衣服穿。她特别渴望手里有钱,这时正赶上工厂招工,妈妈就告别了中学,进厂当了一名工人。
妈妈很快就成了大姑娘,她被更大年龄的人盯住介绍对象,不久就与父亲相识了。按妈妈自己的话说,她什么都不懂,见了爸爸就脸红害羞。他们从相识到结婚只见过三次面,最过头的亲昵动作就是拉手,最贵重的礼物便是相互交换了一块手绢。
我父亲未跟我母亲结婚前,曾来过我姥姥家几次,他虽然生活在县城,但身份是医生,自然就比一般百姓高贵了一些,再加上他到了我姥姥家从来不摘口罩,喜欢种地的姥爷跟乡下的农民没什么两样,姥姥自觉从心理上矮了人家,也不敢过问我爸爸的家庭情况,以为戴白口罩的医生肯定是高贵者呢。母亲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父亲结了婚,动身前,姥姥心里老大的不高兴,男方一分彩礼钱也没给,等于姥姥白白养了女儿一场。姥姥一边往火车站送我母亲一边唠叨,母亲不语,不知道婆家到底什么样呢?她心里慌慌的,没底。
母亲自己带了一个小包裹,包裹里是她常用的东西。这个小包裹在数十年以后母亲与父亲的一次争执中,成为父亲有力的明证,父亲说“是你自己夹着小包裹自愿送上门的”,母亲的前一句话大概是说,“我哪辈子瞎眼嫁给了你!”为了父亲这句话,母亲足足哭了两天两夜,朱娘不时过来劝说,朱娘说“气头上的话,不顶话的。”
母亲坐着火车往父亲家行进,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什么生活,两个小时的火车在妈妈的记忆里像是一个漫长的无边无际的征程,坐在车上,看那一掠而过的黄土地和碧绿的高粱玉米,母亲对未来的日子充满向往也充满惶惑,她毕竟不了解父亲,她从来没到父亲那个小县城的家看望过一次,迎接她的是贫穷落后还是富丽堂皇?母亲似没有深究,在她单纯的记忆里,嫁鸡就要随鸡嫁狗就要随狗。
果然,两天以后妈妈从那座县城回来了。姥姥当时正坐在院里剥葱,她一抬头,看见了悄悄站在门口的女儿,还是那身衣服,两只手空着,什么东西也没有。姥姥的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女儿怎么会跟她一样的命运呢?结一回婚,连件新衣服都未混上,人一辈子就翻这么一回身啊!
母亲也哭了起来。在那个有气派的院落,母女两代的眼泪和啜泣表达了对贫穷的恐惧和厌倦。
我姥姥对贫穷的选择是心甘情愿,她当初毅然跟我姥爷私奔时我姥爷是长工。她被萌动的青春和不安的性欲所驱使,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就跟我姥爷跑了。顺理成章过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最初几年姥姥无怨无悔跟姥爷生了六个孩子,孩子们像小鸡一样揸着翅膀要食吃,姥姥就开始烦了,她又眷恋起从前的日子,那种无忧无虑的大家小姐的悠闲,在她的心灵深处蠢蠢欲动,好在姥爷能吃苦挣钱,可以满足她花钱如流水的虚荣,于是姥爷拉人力车汗珠子摔八瓣的血汗钱,就成了姥姥在麻将桌上的资本,她心安理得地演绎着钱的花样。
如果说姥姥有意选择了贫穷,母亲对贫穷就是不设防的陷入。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穿戴讲究的医生竟有那样一个穷家,单纯的母亲不好开口问父亲的家境,轻而易举就陷入了与穷困无尽无休的争斗之中。婚后,妈妈有一条裤头补了八块补丁,成了母亲穷困史上最寒酸的里程碑。贫穷对母亲而言似乎是可以忍耐的,而感情的背叛则使母亲几乎处于想不开的疯癫状态,她在许多个无眠的长夜里咬牙切齿诅咒着那个殷女人,直到有了这次冒险的行动,她跟姥姥商量怎样收拾那个不要脸的婊子。
姥姥问:“她个头高不高?”
母亲答:“高,大洋马似的。”
姥姥咂了一下嘴,说:“身大力不亏,真要撕打起来,你不是人家的对手呀!”
母亲想了想说:“我心里没负担,豁出去了。她心虚,肯定打不过我。”
姥姥仍是犹豫说:“再豁出去,也不能不要命吧。你真有个三长两短,蓉儿和松儿咋办?多好的孩子啊!”
……
这夜,妈妈紧搂着我和弟弟,她好像一夜都未睡觉,翻来覆去的,不知想了多少心思。我在她唉声叹气的催眠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妈妈伏在姥姥的躺柜上写信,给殷女人单位的领导写信。生活作风问题是那个年代最敏感的问题,母亲要告她一状,用自己痛苦的心灵,用那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刷刷刷,我听见笔在纸上的摩擦,母亲不抬头,一口气写下去,从早晨直写到傍晚,午饭也没吃,边哭边写,边写边哭,直将那一叠纸写完。母亲像是把一腔的幽怨都宣泄到了纸上,她拿着纸在屋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自信地对姥姥说,“领导看了这一叠材料,不开除她才怪哩。”
姥姥说,“真是,这样的女人单位还能收留,早该开除她的公职了。”
妈妈将写好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忽然朗声大笑,我从未听过母亲这么爽朗的笑声,浑身汗毛直耸。母亲读完以后,就要去邮局。
姥姥看看天说,“日头都没了,邮局早下班了,明天再寄吧。你写了一天,饭还没吃呢。”
晚饭,姥姥给妈妈煎了一个荷包蛋,妈妈用筷子搛开,分给我和弟弟各一半。
姥姥说:“小孩子吃的日子在后头呢,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母亲笑了笑,呼噜呼噜喝起了稀饭。稀饭是小米做的,一股庄稼的芳香。小米在所有的米中被认定是最有营养价值的,可在我们那个地方,小米是普通的食粮,我们那个地方没有大米,逢年遇节才能吃一两顿大米饭,吃大米饭时一定要炖上一锅猪肉,百姓的顺口溜说:“大米饭炖猪肉,越吃越没够”。
姥姥还没顾得上给妈妈烧一顿大米饭、炖一锅猪肉,妈妈就揣着一肚子的小米稀饭去邮局寄那一摞材料了。妈妈疾步行走在路上,确切地说是小跑在路上,在那个薄雾浓浓的早晨,妈妈沿着皇城墙根行走,她的兜里揣着全世界最大最大的事情,心里怀着全世界上最强烈的仇恨。当她走完那一段长长的离宫城墙,隐约看见城市拥挤的建筑时,她的眼前忽然一亮。这时,迎面一个女人骑车向她走来,那女人正是殷。殷骑车上班,她万没想到会与情敌杜小兰狭路相逢,别管她昨夜是否风情万种地睡在丈夫身边,也别管她跟丈夫睡觉的时候是否又想到了杜小兰的丈夫,反正今天她是没路可逃了。
杜小兰上前一把拽住殷女人的自行车后座,在她仓皇逃窜的时候,把她劫持了。
杜小兰用手指着殷女人的鼻子说:“破鞋,你还认不认识我?”
殷女人跌下自行车,急忙把自行车支好。她胆怯地看了杜小兰一眼,她发现杜小兰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辨。她显然有点理亏地说:“认识,杜小兰。”
杜小兰又逼前一步说:“认识就好,我一直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侵夺我的丈夫?”
殷女人没说话,她看着杜小兰,她觉得杜小兰在问一句废话,这废话她无法回答。
她们就这样相互看着,打量着,对峙着。
就在她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四周已悄悄围起了行人,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个女人面红耳赤。殷女人被众多的眼睛和杜小兰毫不留情地逼问羞红了脸,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提了。那时我不懂事……”
杜小兰听殷女人这样一说,哈地就笑了。“你不懂事?你是不懂事啊,那你怎么懂得抢别人的丈夫,自己快活?!”
围观的行人似是听出怎么回事了,越发有兴致地窃窃私语。
殷女人忽然沉了脸说:“事情都已过去了,您想咋办吧?”
杜小兰说:“咋办?我也不知道咋办。你抢了我的丈夫,又要了我们家那么多的钱物,你是一举两得呀!可我跟丈夫结婚这么多年,他一根辫绳都没给我买过。我只想讨个公道。”
殷女人挤出围观的人群,推起车子想走。杜小兰像一只发疯的母鸡扑上去就把她啄住了。殷女人用力甩开她的手,骑上自行车便跑。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杜小兰边追边喊:“你等着,你等着!”
杜小兰改变了最初只寄一封信的主意,她把信丢进邮筒之前写了殷女人单位的地址,她想这封信只要寄到殷女人的单位,大家就会互相传看,就会知道殷女人在那座县城进修时干的坏事。然后,她大摇大摆去了殷女人的单位,见了领导,把殷女人的所作所为揭了个底朝天。很快,领导就找殷女人谈话了,要对她的所作所为进行处分。殷女人回去以后跟丈夫又哭又闹,丈夫在关键时刻突然大义凛然站在了妻子一边。于是又很巧合地发生了殷女人的丈夫与杜小兰丈夫的一场冲撞。
我父亲黄启蒙在我母亲杜小兰带着两个孩子离家之后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先是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孔雀被一只老母鸡纠缠,孔雀欲开屏,老母鸡却使劲啄她的羽毛,最后孔雀只好远走高飞。黄启蒙做这梦时是半夜二点,这使他有了对妻子和儿女的担忧,他决心去不算遥远的城市看望他们,至少是把他们母子接回家,过一段安静的生活。
有一趟火车凌晨5点经过县城,黄启蒙早早起床,匆匆洗漱一下,换了套比较干净得体的衣服。他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见到杜小兰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杜小兰愣了一下,转身进屋,她不想见这个给自己带来万千痛苦的男人。黄启蒙尴尬地立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爸爸的,我喊了一声爸爸就扑了上去。爸爸将我抱在肩上,我又喊姥姥。姥姥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站在屋檐下解开围裙拍打衣襟上的灰尘,我听见姥姥说:“哟,姑爷来了。”姥姥说这话时眼睛都没抬,这使我爸爸很讪地向她微笑。姥姥转身要进屋,爸爸放下我,悄悄在后面跟随。姥姥边抖围裙边说:“从来也听不见你叫声妈,叫声妈能闪了你的舌头?”
我父亲从未喊过姥姥一声妈,这在我姥姥的内心深处是一片不舒服的皱褶。他开始见我姥姥时,戴着口罩。后来又从不喊她妈。我姥姥断定父亲是瞧不起她的,至少瞧不起她这个家。而我父亲对我奶奶的称谓也是娘,他就从来不知道喊妈是一种什么滋味。
杜小兰终于和黄启蒙面对面了。
杜小兰阴声问:“你来干什么?”
黄启蒙怯生生回答:“你和孩子出来几天了,我不放心。”
杜小兰抬高了声音道:“你不放心?你能不放心我?你要是不放心我,就不会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黄启蒙悄声说:“你小声点好不好,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想怎么样?”
杜小兰又把声音抬高了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们舒服够了,以为悄没声地就没事了。你当我是谁呀?告诉你黄启蒙,我饶不了那个婊子。”
黄启蒙在与杜小兰争执的一刻,心狂乱地跳动。他忽然发现杜小兰并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样子,他以为她单纯幼稚,不懂感情,没见过世面,其实不然。杜小兰有她自己的主张,这主张是他始料未及的。黄启蒙只好沉了脸说:“那你随便吧。”
杜小兰睁大眼睛说:“你不想让我随便也不行。告诉你,我已经给那个婊子的单位写信了,也骂过那个婊子了。”
黄启蒙脱口而出说:“什么?你说什么?”
杜小兰自鸣得意地笑起来。
黄启蒙无力地坐在炕沿儿上,头像打蔫的秧棵。
……
我爸爸好像没有胃口吃早饭,尽管姥姥将那一大碗杏仁玉米粥端给了他,这是北方最有特色的稀粥,将杏仁在水里浸泡三天,滤去苦味,碾碎,掺在玉米渣里,煮稀饭,清香可口又败火。这样的稀饭奶奶不会做,爸爸应该喜欢吃,因为他是一个对新鲜事物特别敏感的人。我喝了一碗,又跟姥姥要了一碗。松儿也一副贪吃的样子。爸爸仍是不动筷子,喉间不住地打嗝。他每逢生气就是这副样子,好像胃里有病。
姥姥平静地说:“有事说事,饭不能不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我母亲在这一刻突然崩溃了坚毅的防线,她的心像豆腐一样软起来。她把稀饭推到父亲跟前说:“你越不吃我越闹,你是心疼她才吃不下饭吧?”
我父亲索性溜下炕沿儿,看也不看母亲就出了屋。
黄启蒙这一走就永无止境地走了下去,他走向大街,走进闹市。从四牌楼一直走到一排楼,他一路上看天看四周的建筑,想把内心的不快朝这些地方转移,但他仍是看不出天蓝地黄,所有的悲伤和不快都在这些地方写着,他越看越深刻地感到内心的阴郁。这时他才体味出男女之爱并非永远地幸福和愉快,幸福和愉快只是瞬间的感觉而已,而后便是纠缠不休的痛苦。他和殷之间,他和杜小兰之间,杜小兰和殷之间……一切都如一个暗影,罩在他狭隘而阴凉的内心。他想他的后半生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杜小兰会以殷女人的事切齿他一辈子,他想改正错误似都不可能了。黄启蒙这时看到了一个溜鸟儿的人,一只浑身翠绿的鸟关在竹笼里,任人拎到东南西北。黄启蒙忽然渴望变成一只鸟,哪怕是关在笼子里,也比擒在杜小兰的手里自在。杜小兰想收他的翅膀就收他的翅膀,想捏他的腿就捏他的腿。
黄启蒙正走着,有两个人突然横在他的面前。他一怔,是殷女人和她的丈夫。这简直就是天意的安排,令人无法相信世界上的事居然会如此巧合。
殷女人立刻指了指黄启蒙,那个高头大马样的男人便上前揪住了黄启蒙的一只耳朵,黄启蒙理亏地咧着嘴,半句都不敢嚷,紧蹈碎步跟着他,以减轻耳朵的疼痛。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走了大半里路,殷女人尾随其后,一副大义灭亲的神情。黄启蒙当然知道这是殷女人的反报复壮举,杜小兰那封信很可能使事情弄到更加糟糕的地步。
殷女人的丈夫揪着黄启蒙的耳朵一路呐喊:“快来看快来瞧啊,这小子耍流氓啊!”于是黄启蒙成了行人眼里的宠物,被炽热的目光烧烤。
黄启蒙被人揪着耳朵走了半里地后,又被人狠踹了一脚,扇了两个耳光。至此,他对殷女人那份残留的温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他沮丧地回到杜小兰身旁。
这个夜晚,是杜小兰最矛盾的夜晚。他抚摸着黄启蒙,用心跟他说:“尝到苦头就好,以后千万别干那事了,野婊上床,家败人亡。”
黄启蒙趴在杜小兰的怀里,哭了。
杜小兰第二天就闹到殷女人的单位,骂了个昏天黑地。
殷女人的丈夫也以同样的方式给杜小兰的单位写了封信,于是黄启蒙的事越闹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