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海某里弄民居外,许老太太挎着菜蓝子刚走进里弄,就看到自家门口围了一群乡下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她心生疑惑,快步奔到跟前,发现屋门大开,里面也挤满了人,有个年龄大的老男人正跟路旷明说话。
老男人说:“听说你回来了,咱们村的人都想来上海看看你,我只让本家的亲戚来了,这是你三叔,那是你二伯,你大舅……”
路旷明寒喧应酬着:“三叔好!二伯好!大舅好!”给每个打招呼的人递着香烟。
老男人接过香烟在半空中晃着说:“这可是洋烟啊,上面写的洋字码我一个都不认识。”
二伯接过话说:“旷明,听说你已经当旅长了?”
路旷明笑道:“我这个旅长也是腰里掖着枪闯出来的。”
三叔说:“在部队弄个官当,那就是跟枪子躲猫猫啊!你有眼力键,它就打不着你。”
老男人抢白道:“这话还用你说嘛,旷明要没有眼力键,还能当旅长?”
许老太太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怒气冲冲进门,将菜篮子猛掷地上,怒眼瞪着路旷明吼道:“哪里冒出来的山猫子野兔子啊,这是上海,不是乡下的荒山野地!”
屋里的人惊异地将目光射向许老太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许老太太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家也不是大车店,旷明你怎么招来这么多山猫子野兔子啊?”
路旷明总算明白了许老太太发火的原因,于是尴尬地跟屋里的人挥着手说:“走,我们到外面的酒店吃饭去。”
一群人前呼后拥奔出门去,老男人回头跟许老太太作着鬼脸说:“山猫子野兔子到馆子里吃酒去喽!”
许老太太没好脸色地瞟了他一眼,接着就用水笼头冲洗地板,又将窗子一扇一扇推开,用掸布在房间里挥着。
许老太太边干边自语:“我们尚美怎么嫁给这么一个乡下人啊,这帮山猫子野兔子,弄得满屋腥臭。”说罢将路旷明的鞋子拎到屋外,使劲摔到地上。
屋外的一只黑猫见到鞋子喵一声跑了。
许老太太皱起眉头嘀咕:“臭得连猫都不闻。”
7
上海城隍庙老街酒吧内,桌子上摆着三杯咖啡和吃光的盘盏。
田韵抒始终在吸烟,烟雾在三人眼前缭绕。
石玉婵叹息一声说:“既然姐妹们都不幸福,不如来一场废除婚姻家庭的大讨论,韵抒,能不能在你们报纸开个专栏,组织社会上有头有脸的闲达人士参与讨论,我敢说你们报纸的发行量肯定会猛增。”
田韵抒忽然来了精神说:“玉婵大姐的想法很不错,回去我跟总编汇报一下,要争取总编的支持才行。”
“我的文采不如两位学姐,我就不参与了,今天来见两位学姐,是想求你们帮忙,让路旷明回到上海工作,他常年在外打仗,如今兵慌马乱的,想必两位学姐不愿意让学妹当寡妇吧?”许尚美见机行事,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石玉婵推脱道:“这事你找田韵抒,上海滩这么大的地盘,乔厅长一句话就安排下了。”
田韵抒心领神会地说:“乔厅长要是有安署长的圣旨,这事百分之百能办妥。对吧,玉婵大姐?”
石玉婵故意沉默不语。
许尚美进一步说:“求玉婵大姐帮忙了,人情费我出,要多少都行。”
石玉婵笑道:“要什么人情费呀,老同学就免了吧。但具体办事的人真要使些银子。你想想,路旷明从部队转到上海地方工作,再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千迴百转,那要托多少人搭多少人情呀。”
许尚美站起身,双手合十道:“我按大姐的指示办,只要能把路旷明安排回上海工作,花多少银子我都认。……天晚了,路旷明刚回来,我先回去了。”
田韵抒急忙说:“玉婵大姐不说走,谁敢先动身啊,见一次署长太太容易吗?……尚美,要说你不会办事,脑子里真是缺根弦儿。”
石玉婵不急不慌地问:“韵抒啊,你带了麻将没有?今天咱们既来之则安之,看看手气如何啊?”
田韵抒打开手包说:“我带了我带了,听说麻将已成为欧洲人的新宠了,称它是高智商游戏。”说罢从包里掏出麻将摆在桌子上。
石玉婵兴致勃勃洗牌。
许尚美忽然说:“三缺一,打不起来吧?”
石玉婵、田韵抒面面相觑。
石玉婵拍了拍脑门笑道:“我怎么把最关键的忘了。”
田韵抒忙说:“那咱打牌吧,我也带了扑克牌了。”
8
上海中式庭院内,夕阳将庭院笼罩在一片火红的颜色之中,安子益在窗前望着棋子发呆。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安子益抄起话筒,听了片刻说:“我知道了,今晚的应酬我不参加了,你就跟他们说我去检查工作了。”
安子益放下电话又回到桌前看棋子。
坐在他对面的花朵说:“先生,您连外面的应酬都不参加了?光研究象棋,您可是京城那边派到上海来的,这官挺大的,当这么大的官不去外面应酬,会耽误大事吧?”
安子益不以为然地说:“眼下对我来说,把象棋研究透了就是头等大事。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外省又来了个吃喝团,我怎么能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陪吃陪喝呢?”
花朵笑道:“吃香的喝辣的,这样的好事多少人想去还没机会呢。”
安子益眼睛盯着棋子说:“这就叫丢卒保车。”
“先生也太痴迷象棋了,您看日头老爷都偏西了,您连午饭还没吃呢,我肚子都开始叫唤了。”花朵在一旁提醒。
安子益这才恍然大悟:“是吗?那快弄点吃的来吧。”
花朵说:“要不就再等一等,等太太回来了一块吃。”
“不必等她了,你做简单点,我们吃完了再下棋。”安子益吩咐着。
花朵立刻站起身说:“那……好吧。”转身离去。
安子益望着转身离去的花朵突然喊道:“你回来!”
花朵停住步转过身问:“先生,又有什么事啦?”
安子益说:“象棋宜用心机,你把我刚才教你的诀窍再说一遍?”
花朵怔了一下,随后背诵道:“象棋易学最难精,妙着神机自巧生。得势舍车方有益,失先弃子必无成。他强己弱须兼守,彼弱我强可横行。”
安子益满意地笑道:“花朵真是聪明啊!”
花朵急忙说:“太太才聪明呢,读过大学,满腹诗书。”
安子益强调说:“你们不好比,不可同日而语。去吧,饭烧好了再唤我。”
“好的,先生。”花朵痛快地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安子益继续埋头桌上的棋局。
9
上海某街巷酒楼里,食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窗边的一张酒桌上,路旷明正与乡亲们喝酒划拳,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数只酒瓶已经空了。
醉态老男人举着空酒盅说:“我还得喝,我还没喝够呢,我是你叔伯舅,娘亲舅大,你成了许家的女婿是她上赶着咱,不是咱上赶着她,怎么说你也是个旅长呢,家里来了实在亲戚,倒看她的脸色了,老太婆,真不识抬举。”
路旷明说:“大城市的人就这样,嫌弃乡下人。”
醉态三叔接着说:“她还嫌弃咱乡下,没有乡下,哪有城里,没有咱那小地方,哪有它大上海。”
桌上的人纷纷插话:“就是就是嘛,要不是上海开了商埠,这满城都是芦苇荡,人人都是泥腿子。”
路旷明不耐烦地说:“好了,怪话就别说了,这鸡鸭鱼肉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我一年到头在外扛枪打仗,脑袋掖在裤腰里,有今天没明天,许家人能让闺女嫁给我已经很开明了,老岳母又帮着把孩子带大,女儿路星星一晃都快成大姑娘了。”
醉态二伯插话:“都说当兵的穷,穷当兵的,你虽当个旅长,一年到头也搞不到几个大饷,不如卸甲归田在上海谋个官差,要是能弄个知县当当,那一年可就是十万雪花银啊。”
路旷明端起酒杯说:“那就借二伯的吉言,倘若我日后回上海谋个官差,我天天请乡亲们喝酒,来来来,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
众乡亲纷纷起身端起酒杯祝酒:“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乡亲啊!”
路旷明笑着答应:“好说好说。今天喝完杯子里的酒,乡亲们就回去吧。我刚回来,怎么也得跟老婆孩子亲热亲热吧。”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跟着一饮而尽。
10
上海城隍庙老街酒吧,三位官太太玩得正兴。
田韵抒啪地甩出几张牌:“我顺了!”
石玉婵掂着手里的牌说:“你今天的手气真好,请客也应该喽。”
田韵抒哈哈笑道:“上帝待人是平等的,从来不亏人。”
许尚美收拾着桌上的扑克牌,望望窗外说:“天都黑了,这下真该回家了。”
石玉婵羡慕地说:“久别胜似新婚。可惜呀,我们再也没有那股子新鲜劲了。”
许尚美站起身,看了看石玉婵和田韵抒说:“两位姐姐,那我就先行一步了。”说罢转身离去。
田韵抒埋过单,也与石玉婵走出酒吧。两人穿越酒吧走廊,墙壁上挂了数幅油画,两人边走边打量。
石玉婵说:“这家酒吧还满有品味的,西餐味道也算纯正。价格怎么样?”
“不便宜,给我打了八折。”田韵抒说,“请学姐学妹吃饭怎么能在乎价格呢?吃着顺口才是真的。”
石玉婵笑道:“报馆的笔杆子,老外也不敢小瞧啊。”
田韵抒炫耀说:“这家酒吧的法国佬我见过,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女儿在圣迭哥中学读书,学汉语。”
“跟我儿子是校友,说不定彼此还认识呢。”石玉婵接话道。
田韵抒忽然问:“要不我给法国佬打个电话,彼此认识一下?”
石玉婵阻拦说:“算了吧,我不想攀这个缘。”
田韵抒问:“怕找麻烦是吧?”
石玉婵叹道:“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
田韵抒趁机问:“许尚美丈夫回上海的事到底怎么说?咱同学一场,总不能不管吧?”
石玉婵说:“管还是要管的,不过如今办事难啊?办她这样的事,没有银子难成。你是厅长夫人,应该知道上海滩的行情啊。”
田韵抒索性说:“那我去跟尚美摊牌吧。”
“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她给一百万大洋我都不想操这个心。”石玉婵话里有话说。
“就是,许尚美能跟咱俩同学,真算是她的福气了。”田韵抒接过石玉婵的话,片刻又说:“玉婵大姐,您刚才说的话我明白了。”
11
石玉婵穿着高跟鞋穿越自家的中式庭院,高跟鞋踏地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院子十分安静,房间里的灯亮着。
安子益正与花朵对奕,突然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
花朵惊慌道:“先生,夫人回来了,我要赶紧回自己屋里了。”
安子益丧气地扔下手里的棋子说:“真扫兴,正杀到兴头上。”
花朵急忙站起身,悄声道:“先生,我回自己屋里了啊。”转身离去。
石玉婵推开门,一眼看见安子益在慌乱地收拾着棋子,不由问:“这深更半夜的,你跟谁下棋呀?”
安子益仍收拾着棋子,头也不抬说:“我跟自己的影子下棋呀,左脑对右脑,大脑对小脑。”
石玉婵又问:“花朵呢?”
安子益说:“她睡下了吧,天一黑我就没见着她。”
石玉婵疑惑地左右望望。
花朵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耳朵贴在屋门上倾听,脸上的表情紧张而惶恐。
屋外传来石玉婵的说话声:“主子还没睡,仆人倒先睡下了,一个仆人比主子还自在,这成何体统了?”
安子益说:“是我不想让人打扰,撵她回自己屋里的。”
石玉婵放下手里的小包,拎起浴袍走进浴室。待她穿着睡袍从浴室出来,见安子益斜倚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的棋子,不禁怒从心生,伸手抓了一把棋子扔在地上说:“你简直鬼迷心窍了,眼睛里除了棋子,谁都不认了。跟你说啊,京城大帅把自己喜欢的小姨太像闺女一样嫁掉了,这事你知道吧?”
安子益吃惊地瞟了石玉婵一眼,问:“不可能吧,京城大帅真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石玉婵嗔怪道:“就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官,还当什么署长啊,江山不垮到你们这些人手里才怪呢。”说罢倚在床上,安子益凑过来问:“这事你听谁说的?”
“报纸上的消息还能错吗?谁敢拿京城大帅开玩笑啊!”石玉婵说着拉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安子益。
安子益拿起报纸扫几眼又丢在一边说:“北洋政府政事多变,花边新闻越来越多,我这个通商公署的署长也难得在家清静一天啊。”
石玉婵接过他的话说:“这一天又陪给棋子了,吃亏了吧你?跟你说吧,京城大帅到上海来也轮不到你陪他下棋,上海本地比你官大的人多呢。”
“可我身为官场的人就必须把棋艺研究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呢。”安子益眯起眼。
石玉婵讥讽道:“你就做美梦吧。”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儿子没来电话吧?”
安子益闭着眼说:“没有。学校今天放假,照理他应该回来才对。”
石玉婵一边解睡袍的扣子一边说:“你让他参加了学校的象棋训练营,他哪里还有回家的时间呢?”
安子益睁开眼,刚要张口说话,突然看到石玉婵的乳沟,一下子压到她身上。
石玉婵推搡他说:“今晚我比棋子重要了是吗?”
“都重要都重要。”安子益急不可耐在石玉婵身上动作起来,一边动作一边说:“贴身护帅在深宫,虽不过河斗亦凶。若有敌人来进犯,披肝沥胆尽全忠”。
石玉婵厌恶地推开他,坐起身说:“你又把我的身体当棋盘了是不是?”
安子益一愣,扫兴地拉过被子,侧过头睡去。
石玉婵怒目注视着安子益的后背,也扯过被子侧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