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逸一震,倘若没有遇到叔叔,自己的命运不会比天苍云好多少!
往事蓦然兜上心头,天苍云有苦涩,更有感慨,“记得那是一个腊月夜,寒冷异常,大雪压倒了我栖身的草房,我无处可去,只好去找山神庙的庙祝,希望他能收容我过一夜。可是庙祝非但不肯,还放狗追咬我。我又冷又饿,没有力气抵抗,被狗咬了好几口,唯一的棉袄也被扯烂了。奔逃的时候一不留神顺着山坡滚下了山沟,爬不起身。当时我倒在雪地里,只觉生不如死,世人冷漠,老天无情,当真连一点活路都不给我吗?”
天苍云又灌下一大口的酒,眸中跳动着倔傲的火焰,“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的命运这么惨?我咬牙忍痛,努力从山沟向上爬,忽然听见刀剑碰击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大包从天而降,我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砸了个正着,一个跟头跌回山沟底。”
“我晕了好半天才发现,砸中我的竟然是一个襁褓,里面还包裹着婴儿,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伸手试了试,婴儿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他大约只有两三个月大,小脸苍白透明,似乎随时会断气……”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弟,才出生四个月,就生了大病,无钱医治,小小的身子冷得像冰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整夜抱着他,爹娘不停地找草药来喂,可还是没能救活他……”
“所以,你在那一刻,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婴儿就当作了自己的弟弟?”杨雪逸恍然大悟,人在最困难的时候,需要一个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楚汉汶适时出现,挽救了当时几近崩溃的天苍云。
“是,我抱起婴儿,心里想,世上还有一个跟我一样苦命的人,那好,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总比做孤鬼儿强。”
杨雪逸家遭惨祸,仅剩单身,深为理解这种相依为命的感情。自认识天苍云以来,只见到他开朗疏淡、无忧无虑的一面,加上自己从前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利用南方盟复仇,所以很少过问天苍云,岂料他竟有这般心酸往事。
猛然想起,自己为何加入南方盟,天苍云是一清二楚。这些年来,自己大肆扩张势力,收揽人心,引为膀臂,俨然成了南方盟之主。天苍云绝顶聪明,怎会不知?可是却从无片言只语问起,难道……
冲口问道:“苍云,你从不过问我在南方盟的事,就是怜我身世不幸?”
天苍云一怔,“我是个懒人,不想烦心操神而已……”
杨雪逸冰冷的心似被春波所融,温暖而悸动。回忆剑刺天苍云的那一幕,惭愧无地,“苍云,我……”
天苍云笑了起来,“杨副盟主居然会脸红,真是平生奇观。”
杨雪逸心神激荡,忽然翻掌覆在天苍云手心,“你我生死知交,从今而后,我杨雪逸的性命就交给你了,刀山火海,任凭驱使,绝不负知遇之情。”
天苍云忍俊不禁,拖长了声音,“怎么这话听着倒像是以身相许一样……”
一语出口便已后悔,兄弟之间怎么能说这般暧昧的话?不觉又想起水若风,心中黯然。
杨雪逸顿时俊面通红,十分窘迫,这天苍云要是开起玩笑来,肆无忌惮,谁也吃不消,忙转移话题,“后来怎样?汉汶怎么会掉下山沟的?”
“我猜可能是被扔下来的,当时刚抱起汉汶,就看到山坡上有人向这边奔过来,口口声声要找到汉汶杀死,我吓得要命,急中生智,抱着婴儿一头拱进山沟旁的小洞里。幸而那天雪下得极大,掩盖了洞口,也掩盖了呼吸声。十几个人将山沟踩翻了个儿,都没发现我们。”
杨雪逸习惯地思索起来,“汉汶才出生几个月就被追杀,看样子身世不同寻常,你可曾发现什么破绽?”
天苍云失笑,“我当时只顾躲在山洞里,什么人也没看见。何况尚属无知孩童,有破绽也发现不了,比不得你这个爱想事的灵活脑袋。”
杨雪逸哈哈大笑,“习惯成自然了,苍云,与其整天无事喝酒赌钱,不如多动些脑筋想事吧。”
“我才懒得操这份心,有你就够了。”停了停,天苍云又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汉汶的身世,只是心中总有一种畏惧,怕到时又掀起腥风血雨,最后受伤害的还是汉汶。那夜我抱着汉汶守到天亮,心里早把他当作世间最亲的人。他那么小,就很乖,醒了,不哭也不闹,睁着漆黑的大眼睛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追杀的人一离开,我马上抱了汉汶就逃,深山大雪,连方向也辨不清,就知道要保护怀中的婴儿,逃得越远越好。想想也好笑,我自己当时还是个孩童,却死活要救另一个孩童,真是不自量力。结果自然是在山里迷了路,冻饿了三天,最后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动,如果不是有人救援,大概早已成枯骨了。”
“那个救了你们的人是……”杨雪逸隐约已猜到三分。
天苍云晃晃手里的酒坛,“没错,就是怪医郭酒仙,他路过此地,无意中救了我和汉汶。后来的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酒仙虽不肯收我为徒,却传我武功、教我念书,当然,更教我喝酒,哈哈……”
杨雪逸点头,“酒仙视你如子,一身绝学倾囊传授,真让人羡慕。”
“所以说,没有楚汉汶就没有今天的天苍云。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任何人!”
“假如是水若风呢?”杨雪逸知道自己问得残忍,但,这也许是唯一能斩断他们之间关联的方式。
天苍云骤然变了脸色,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完全不敢想象……
“我知道水若风给你下过三绝散,也在你们坠落的山谷里发现了天颜花。如果我没猜错……”
“别说了!”天苍云爆发似的大叫,狠狠地灌着酒,火辣的液体顺喉咙直烧到胃,全身都感觉到那种炙热的痛苦。
“是水若风追杀你,差点送了你的命,出了这种事,只能说是水若风自作孽,不可活,你完全不用内疚自责,更不必为此处处容让水若风,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境地。”
天苍云长叹一声,“不管怎样,都是我做错了,错了,就必须去补偿,付出代价。如果因此牵累到汉汶,我宁可以死相谢!”
杨雪逸一哆嗦,天苍云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只怕将来难免遇到类似的问题,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天苍云和楚汉汶被魔教所伤,万不得已,自己就亲自出马,杀了那个妖孽水若风,哪怕天苍云永远不会原谅他!
※※※※
江南正春深,处处翠色浓,东风如笑,杨柳如烟,大道两旁的桃李红白相间,纷自争妍。
“店家,来一碗素面!”
一个清脆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不约而同抬头齐齐看去,只见一个俊美出众的少年大步而入,面对众人惊诧的目光却毫不在意,捡了个干净些的座位坐下,随手倒满一碗茶,一气灌下,明朗的脸上露出舒服的神情。
伙计急忙过来招呼:“客官只要素面?小店里有几道自制小菜,口味不错,客官要不要尝尝?”
“不用了,就素面吧。”楚汉汶摸摸腰里的钱袋,虽然还剩一些银子,可是这趟出门,又答应给徐蕊儿打件首饰。这小师妹少问世事,给了十两银子就以为能打一只金镯子,他也不好意思追着讨要,只得在自己的钱里扣了。
伙计瞧他穿得光鲜,原以为是个大主顾,谁知就点了五文钱的素面,失望之余,懒洋洋地走开,连水都不来添。
楚汉汶也不介意,心中盘算:“再走两天就能到南方盟了,不知道杨大哥秘密召集各大门派首领有什么事。不管怎样,能见到天大哥就好。我带了两瓶三年前酿的雁荡白露酒,用了大龙湫瀑布的水,应该够烈了,天大哥一定会喜欢。”一想到天苍云喜不自胜的模样,心中便说不出的高兴。
他幼失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天苍云,视如父兄,情逾骨肉。前段时间天苍云出事,和水若风坠落深谷,得救后竟似变了个人,郁郁寡欢。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隐约感到天、水之间似非寻常,不知内情又无从劝起。他心思单纯,便想着送点东西安慰一下,可天苍云有的是大把银子,买什么都不稀罕,思来想去,最好的礼物莫过于好酒,便挖出埋藏三年的得意好酒带给天苍云。
素面端了上来,楚汉汶抄起筷子就吃,虽然素面寡淡无味,可是腹中饥饿,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才吃了几口,猛听店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跟着一个人踉跄奔入,没跑几步便摔倒在地,正跌在楚汉汶脚前。
“救命,救命,杀人啦……”那人扯着嗓子大叫,可众人见他身后追来的全是手持粗木棍的壮汉,哪敢出面?
“臭小子,没本事就不要赌,输得欠一屁股债,竟然想赖了不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兄弟们,狠狠地打!”壮汉们叫嚣着,轮起棍棒就要往那人身上招呼。
另外一人道:“先莫打,这小子柳枝儿似的,三两下打坏了,谁给我们赔钱?我瞧他生得不错,不如卖了他,赶上有钱的主儿,说不定兄弟们还能赚一大笔,哈哈哈……”
一语提醒了那几个壮汉,拎起那倒霉鬼一看,果然生得秀眉凤目,齿白唇红,不禁眼睛一亮,“不错,是个好主意……”
“啪”的一声,楚汉汶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们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壮汉们先吓了一跳,待看清只是一个单身少年时,便又胆壮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小子赌输了,欠下大笔的钱,自然要还,这位小兄弟要打抱不平,咱们兄弟也不拦着,只要替他还了债就成。”
“要钱?好办,他欠了你们多少?”楚汉汶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可是他天生就是热心肠,遇事就忍不住了。
“不多,连本带利五百两而已。”
“我只欠了一百两,高利贷滚翻倍也没这么多啊……”那躺在地上的人一听便哇哇大叫,肉痛无比。
楚汉汶叹了口气,解下钱袋往桌上一拍,“区区五百两,便值得要卖人么?这钱袋里连碎银加银票,五百两还有余,拿去!”
壮汉们面面相觑,这少年居然出手如此豪阔,毫不犹豫便拍出这么多银钱救陌生人,实在意想不到。其中一人打开钱袋数了数,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外加碎银十四两,只多不少。
“怎么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拿了钱就放人吧。”楚汉汶绽开一个阳光般的灿烂笑容,一派毫无心机的纯善模样。
壮汉们见了钱,眼都放光了,踢了那人一脚,“算你运气,有大爷肯出钱替你还债,可不就是买了你么?好好侍候着吧,哈哈哈……”一哄而出。
楚汉汶皱起乌黑细长的眉,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众人见他们一个爽直俊美,一个俊秀可喜,怎么看怎么般配,不禁都暗自窃笑。
“这位小爷,你救了阿兴一命,就是阿兴的恩人了,那五百两银子我也还不起,求小爷收留我做个长随,以报救命之恩。”那阿兴越说越激动,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还抱住了楚汉汶的腿,死也不放。
楚汉汶鸡皮疙瘩直竖,脸一沉,一把拎起这阿兴,拨开螃蟹一般扒着自己的手,训斥道:“没赢钱的本事就不要去赌钱,输得丢人现眼,真没用!要赌就学天大哥,逢赌必赢,那才是好汉。”
那阿兴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你……你不是劝我洗手不赌啊?啊,大好人,我阿兴跟定你了……”
楚汉汶“呸”的一声,“少来歪缠,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可没空管你。”扔了五文钱在桌上,拎起包裹就出了店门。
阿兴急忙跟上去,“等等我,那帮赌场的家伙全是无赖,恩人一走,肯定还会再找我,救人救到底,带我一起走吧,我什么都会做……”
楚汉汶哈哈大笑,“我看你除了会赌,什么都不会做!”加快脚步便走。
那阿兴却突然就地一坐,扯开嗓子便大哭,“呜呜,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丢下我不问?这可是活活要了我的命,反正早晚是死,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省得再被那帮无赖欺负!”瞅准路边一块大石,低头便撞。
楚汉汶大叹倒霉,怎么碰上这么个难缠的家伙?明知他耍的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可也不能看着他撞,只好抓住他的衣领,吼道:“想死啊,撞石头多费劲,我给你颗毒药算了!”
“不成,你不收留我,我就要撞,撞到死为止!”那阿兴一脸的执拗。
楚汉汶瞪了他半天,突然从包袱里扯出一件破外套往身上一套,拿块黑布蒙上脸,再将包袱塞入阿兴怀中,掉头便走。
阿兴莫名其妙,嚷道:“你到底收是不收啊?”
“笨蛋,给我好好看着包袱,要是少根线,我就宰了你!”
原来是同意收留了,阿兴登时兴高采烈,抱着包袱在大石上一坐,越想越美,不禁嘿嘿直笑。
突然间,一缕细如蚊鸣的声音吹入耳中,“星如雨,你给我认真点,别让姓楚的小子看出破绽。”
化名阿兴的星如雨好不耐烦,嘟囔道:“明知我用金针刺穴,封了内力,还用传音入密,我总不能叫回去吧?”
“没人要你汪汪叫!”旁边的大树顶上突然响起回答。
星如雨气急败坏地跳起身,“你跟来干什么?要是让楚汉汶发现,我不是白演了这场戏?快走快走!”
水若风冷冷道:“放心,他跑远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认真点,脸上的易容怎么看怎么别扭,当心他认出来。”
星如雨洋洋得意,“你在教里看到的我都易过容,现在才是我的真面孔。”
水若风一怔,“教中都是自己人,你易什么容?”
“哼,有凌枫明那小子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着对我下手,稍稍弄假一点,到时来个金蝉脱壳,拍拍屁股回摆夷,换个名字,谁找得到我?”
“你倒是计谋深远,连教主也敢隐瞒不成?”
星如雨笑道:“教主英明神武,只要我忠心效命就好,哪管我长什么样儿?”言下之意自是连凌白甫也瞒过了。
水若风知道他家世代出任星圣使一职,经历过不少教中风波,这主意也未必是他想出来的,多半是他的父辈们为了避祸而传授给他的。不过连自己居然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不免有些气恼,“那你又何必显露真实样貌给那姓楚的小子看?”
“别看楚汉汶豪爽,其实颇为细心,这么近身相处,若有一点作假,他必看得出来。为了你,我只好牺牲一把了……”
水若风哭笑不得,只怕楚汉汶回来发现,不敢久留,叮嘱了几句,便先行赶往南方盟。
等了半天,也不见楚汉汶的影子,星如雨不免心里嘀咕,这小子莫不是发现自己有假,吓得逃之夭夭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耳边“呼”的一声,楚汉汶灵活敏捷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怔了怔,“啊”的大叫着扑来,“你可回来了……”
楚汉汶一侧身,灵巧地避开,“喂喂,看清楚点,别到处乱抱!”
星如雨扑了个空,也不以为意,“你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又丢下我不问了……咦,这个钱袋不是给了那帮赌场无赖吗?怎么会在你手上?”
楚汉汶横了他一眼,“我不去抢回来,两手空空,等着饿死么?”
星如雨目瞪口呆,“你换衣服蒙面什么的,就是为了去抢回钱袋?你……你是大侠,居然黑吃黑抢钱哪?”
“大侠也是人,也得拿钱买东西,好事要做,钱可不能白花!我还指着这些钱打首饰呢,给那些赌场无赖不是白糟蹋了?”仔细一查,分文不少,方才郑而重之地收进怀里。
星如雨除了翻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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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湖心洲的竹亭上,琴声悠扬,与水风相和,在湖面上远远传开,回肠荡气,悦耳动听。
远处,小舟急驶而来,杨雪逸抬头看时,果然是青城派掌门虚无子和武夷派高手吉大成,微微一笑,起身相迎,“两位大侠远道而来,辛苦了。”
虚无子和吉大成虽然成名在杨雪逸之前,在他面前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回礼,“杨盟主不必客气,若有用到之处,只管明言,我二人万死不辞!”
杨雪逸目光在二人脸上一转,淡淡道:“最近我听到江湖上有一些流言,对天盟主十分不利,不知两位是否知晓?”
两人登时神情尴尬,不知怎样说才好。天苍云与水若风落入山谷一事,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特别出谷之后,天苍云对水若风百般维护,神情暧昧,又被在场不少武林人士看见,有那无聊之徒便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加油添酱地描说,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江湖上沸沸扬扬,两人自然也听过不少。
“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般见识。盟主的形象事关南方盟,所以不能轻忽……”杨雪逸目光一凛,“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为盟主讨回公道,还盟主清白名声。”
虚无子立时便知杨雪逸早已胸有成竹,“那杨盟主有何妙计?”
“倘若天盟主亲手杀了水若风,自然流言立消,纵然不是亲自动手,只要下此号令,外人的疑惑也会消除……”
吉大成也是聪明人,登时全明白了,“就算天盟主有异议,可也不能拂逆了众议。不过,此举形同逼宫,天盟主若是见怪……”
杨雪逸微笑道:“此事倒不用担心,天盟主是重情重义的好汉,自会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何来见怪一说。”
两人恍然,杨雪逸就是吃准了天苍云的个性,才下此计策,当即放了心。
杨雪逸想起天苍云待自己的恩义,更加下定决心,“苍云,不要怪我心狠,我都是为你好。等日后你摆脱了那妖人,清醒过来,就知道我的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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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盟所属的门派陆续应邀而来,虽然还没到全,可是先来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先聚在议事大厅中与天苍云、杨雪逸议事。各派随从的弟子谁也不肯放过这长见识的大好机会,全站在厅边谛听。
议事的中心当然是如何铲除风云教,因最近各派都吃过风云教的大亏,无不恨之入骨,又因水若风是风云教具体主事之人,大部分的行动由他带队,杀了不少成名的武林中人,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各派纷纷提出追杀大计。
青城派掌门虚无子道:“水若风穷凶极恶,血债累累,单我青城派就有六名弟子死在他手上,此仇非报不可。对付魔教妖人也不必讲什么武林规矩,不如想个计策诱他落单,然后再……”伸手用力一砍。
吉大成便跳起身,满面义愤填膺,“水若风不但杀我武夷弟子,上次还设计差点毁了十八门派的掌门,实在死有余辜!”
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附和,各人想起在藏宝图一事上了水若风的大当,传到江湖上无疑是笑柄,丢人现眼之致,唯有杀了水若风才能挽回这个颜面。
天苍云神色淡然,可是内心却激荡起伏,难以宁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始料非及,众人对风云教的仇恨全转到水若风一人身上,似有人事先策划、暗中导引一样……
侧头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杨雪逸,忽然发觉虚无子与吉大成都不时地和他交换眼色,立时恍然大悟,杨雪逸分明是想借众人之手,逼自己杀了水若风!
因为没有劝动自己,就联合南方盟中的兄弟唱这出逼宫的好戏,目的只有一个:昭告天下,天苍云和水若风势不两立!
杨雪逸是一片拳拳关爱之心,想斩断自己与水若风之间刚刚滋生的感情。然而,感情如果可以说断就断,世间又何来如此多的烦恼与情仇?
水若风固然杀了不少人,可是武林中人谁没有杀过人,谁没沾染过血腥?只怕没有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包括自己……
天苍云蓦然惊觉,这,算是为水若风辩护吗?假如自己不是对水若风心怀歉意,不也和从前一样,对他斩杀不留情?
世间没有绝对公正,每个人生活在各自的门庭下,便只会为自身的利益考虑吧?
如果水若风落到杨雪逸或其他人手里,肯定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只有自己出面,明抓暗保,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天苍云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可心中有愧,怎么也不忍心水若风再受伤害,待他日后消了恨意,再慢慢劝说他放下屠刀,转投正道。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有个目标可以为之努力……
计议已定,天苍云便站起身,扬声道:“水若风奸恶狡猾,武功又高,伤人无数,那就由我亲自对付,各位兄弟千万莫要与之正面对敌,以免再有人受其害。”
虚无子和吉大成想不到天苍云会亲自出面,不知如何应答,忙看向杨雪逸。
杨雪逸眸中精光一闪,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眼角的余光看向大厅角落里一名身材高瘦的大汉。虽然对方脸上涂满了易容之物,但是那看着天苍云狠毒怨恨的眼神却暴露了真实的内心。
早已得到线报,水若风将潜入南方盟,他便吩咐手下不要惊动,放水若风进来,又和虚无子等设下逼宫一计,料定天苍云为暗中保护水若风,又不能拂逆众人之意,定会当众将事情揽上身。水若风心胸狭窄,一听天苍云当众宣布与之为敌,当然大怒,仇怨既深,必会痛下狠手,天苍云不想断绝也不成了。
这一石二鸟之计天衣无缝,就算天苍云聪明绝顶,只因当局者迷,也未必看得出来。
事情发展果然不出他所料,水若风已落入彀中,接下来,就等着好戏上演了。
他也站起身,拍了拍天苍云的肩膀,“苍云,你武功是我们南方盟中最高的,曾经打败过那妖人水若风,由你出面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待你取了那妖人水若风的项上人头,兄弟们再给你庆功摆宴!”
天苍云心中苦笑,明知杨雪逸的逼宫之计,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此事。要是水若风得知,必又对自己多恨一层,现在也顾不得了。
忽地心念一动,以杨雪逸的聪明才智,怎会不知自己的用意?还这般轻易答应下来,其中必有缘故。
难道……
莫名的寒意抓住了天苍云,“刷”的一身冷汗,目光迅速扫射着大厅。经历过无数大阵仗都毫无惧色,此时竟然紧张得手心出汗,全身僵硬。
陡然间,一道锐利的光芒闪电般刺入眼帘,那陌生的面容却有着一双异常熟悉的眼睛,充满恨意……
空中碰撞的眼神溅出点点火星,几欲燃烧,撕扯在一起,无法分开……
水若风……果然来了……
一瞬间,天苍云脑中全是空白,心激烈地跳着,砰砰有声,不知是喜是悲,唯一安心的是,他平安无事,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恨着自己……
仿佛所有的重压都消失了一样,心头说不出的欣慰,直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甚至忘了杨雪逸设下的计谋。
终于明白自己近期日夜不安的原因了,原来,都是为了水若风,多少牵挂多少思念,不知不觉中,早已生根发芽,盘踞了心田……
这就是……情爱吗?
真可笑,自己向来心硬如铁,从不留意儿女之情,逍遥江湖,为匡扶正义而征战。到头来,居然喜欢上了一个魔教中人,真是讽刺!
欣喜过后,心中又沉重起来,喜欢又怎样?不要说是喜欢一个魔教的男子,就是喜欢一个魔教女子,都不可能有结局。面对兄弟情谊,江湖恩怨,该如何取舍?杨雪逸费尽心思要拉自己回正道,水若风又对自己恨之入骨,如何聪明地选择,似乎不言而明。
可是,心头的痛又从何而来?忘不了又放不下,第一次,如此意态彷徨……
无法掩饰的清淡笑意掠过天苍云的唇角,那光华奇澈的眼眸又闪出了天宇般幽远的神秘幻光,摄魂夺魄……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笑容惊住了,莫说是在场的老少武林女侠,便是大侠少侠们也有点发晕,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仰慕不已,还有的心生嫉妒。
无数眼光射在天苍云身上,越衬得他神采飞扬,傲然如神,就连杨雪逸这等自负的人都不禁为之心折。
水若风也看呆了,一向知道天苍云俊伟过人,只是再想不到竟然神俊一至于斯,气势惊人,相形之下,周围诸人都成了土牛木马。
忽然,天苍云唇角隐约的笑意似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宣布要杀自己便这样高兴?看杨雪逸志满意得的样子,分明两人早有预谋,不由得暗自切齿,天苍云,杨雪逸,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无法抑制的痛楚在心头漫延,再也呆不下去,抽身便走。
天苍云目送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虽然前路必定坎坷,但是只要能将水若风带回正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因为,他欠了他……
不易察觉的微笑浮上了杨雪逸俊美的菱唇,大计初成,就等水若风的行动了。除去了这个风云教得力助手,凌白甫便似折了一翼,实力必将大为削弱。再设法逐一剪除日、星二圣使,攻破风云教就指日可待了。
一想到多年的血仇得报,杨雪逸便觉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这紧要关头万不能出差错,只希望楚汉汶早到南方盟,绊住天苍云,自己方能畅顺无阻地实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