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宇澄鲜,星稀月朗,天际遥有一两朵云,暗霞微映。碧湖浩荡,波平若镜。湖心洲上建了一个竹亭,台凳皆为竹制,周围修竹干霄,青翠欲滴,风景佳丽。
此时已当夜深,月透竹林,暗影交错,雅洁清幽。忽然,风动处,飒然一闪,亭中已多了一人,玄衣如染,神骨清奇,飘然出尘,只是脸部苍白僵硬,毫无生气,想是戴了人皮面具。
他走到台前,拂净台椅,缓缓落坐,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萧,吐气按声,吹了起来,一曲既起,宛若穿云裂石,响遏碧宵。
过不多时,湖边疾掠来一人,轻轻巧巧落在靠岸的小舟上,起桨入,运力一扳,小舟去势神速,似贴着水波飞行。湖中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直通向湖心洲。
玄衣人听见水声,放下玉箫,转头望着驰近的小舟,眸中扬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之间,舟已驶到,来人腾身上岸,掠入亭中,看见玄衣人,一贯温和无波的表情起了波澜,露出喜色,低唤道:“叔叔……”
“雪逸……”玄衣人注视着杨雪逸丰采俊美的面容,虽然人皮面具掩盖了神情,却遮不住眼中不自觉的宠溺,“你急着找我,莫非有要紧事?”
一听见这低沉悦耳、充满关怀的声音,杨雪逸焦躁的心情立时便平静了下来,歉然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玄衣人心中了然,“你精明过人,极有主见,南方盟没有你决断不了的事。不过心情郁积,想找我这个老头子倾诉一下苦恼?”
杨雪逸被说穿了心事,脸上一热,“叔叔还没过四旬,哪里是老头子了?雪逸十岁痛失所有的亲人,蒙叔叔收留,抚养长大,教以武功学识,就连闯荡江湖,扬名立万都是叔叔一手操持。雪逸一身皆拜叔叔所赐,有了难解之事当然第一个就想到叔叔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挚,发自肺腑,玄衣人虽久经世事,也不禁心中一动,凝目望去,只见杨雪逸俊雅的脸庞映着淡淡的月光,反射出一层柔和的光芒,深邃幽静的眼睛隐含着粼粼的波光,和记忆中的眼睛渐渐重合,分辨不出是幻是真……
杨雪逸见他良久不语,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试探着叫道:“叔叔……”
玄衣人陡然一惊,急收敛住心神,“说吧,能让你这个南方盟的副盟主头疼的人,世上也不多,难道是……天苍云?”
仅凭极少的线索便能一针见血,杨雪逸为大惊佩,“叔叔果然神机妙算,正是天苍云。这次雁荡山遇险,我费尽心力救他出来,谁知,他竟和魔教的月圣使水若风勾搭成奸,处处维护,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玄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水若风和天苍云……”只说了一句,立时又停住了。
杨雪逸甚是惊讶,玄衣人向来镇定自若,有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定力,跟随他十五年,从未见他动过声色。听了天、水两人有私,竟然也这般失态,可见此事之惊世骇俗。
沉思片刻,玄衣人眸光渐渐变得冷峻,“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传到江湖上,两人必定身败名裂。若无证据,你绝对不可胡乱猜疑。”
“雪逸当然知道严重性,要不是亲眼见两人衣衫不整,搂抱亲密,怎敢随便怀疑?当场我也追问过天苍云,他一味搪塞,事后又一直躲着我,任凭我磨破嘴皮,他就是一语不发。苍云向来疏淡豪迈,从不曾有这等扭捏的样子,分明心中有鬼。堂堂南方盟盟主,竟被魔教妖人所诱,一步走错,不但自身难保,更会牵累南方盟。”杨雪逸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玄衣人眼神微冷,“在你心目中,是南方盟重要,还是天苍云重要?”
杨雪逸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脱口道:“苍云和南方盟不是一体的吗?我是结识了苍云才进的南方盟……”
“你为何要结识天苍云?为何要进南方盟?为何处心积虑让南方盟与风云教誓死不两立?”玄衣人的口气渐渐严厉,“不要在我面前提为武林除魔卫道之类的大道理,你的私心能瞒得过谁?”
杨雪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冒出了汗。玄衣人一直待他如骨肉,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此疾言厉色,显然心中十分不悦。
“叔叔教训的是,雪逸太急功近利,对人对己,都过于苛责,可是,雪逸身负血海深仇,一日不报,寝食难安……”
眼前又出现了漫天的血光,身体沉重倒下的声音接连不断,火光映红了半个天……
“九宫派三代八十四人尽数被凌白甫杀死,只留下我一个,当时的惨状,我永远也忘不了。到处是血、尸体、断了的手脚、肚肠、人头,惨叫声不绝……”
噩梦般的回忆瞬间袭穿了杨雪逸的心,他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玄衣人见势不妙,疾抬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催动内力,一股柔和的真气灌入,镇住了他紊乱的内息。
杨雪逸努力收敛心神,翻腾的气血终于慢慢平稳了,玄衣人扶他坐在竹椅上,责道:“三年前,你大功初成,就因为复仇心切,练功时走火入魔,险些性命不保。我再三训诫你,不可过于激动,要保持心境平和,你始终做不到,若是反复发作,成了痼疾,拖累终身,可怎么得了?”
杨雪逸提内息运转一个大周天,恢复了精神,低声道:“叔叔教诲,雪逸牢记在心。”
玄衣人知道他是性情中人,为了复仇,拼命奋进,时间一长,必定难以支撑,以他坚忍不拔的个性,怎么也不会放弃,自己劝说也是无益,暗暗忧心。
月光下,但见杨雪逸脸色苍白如雪,冷汗淋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脆弱,依稀是当年火场中倔立的弱稚孩童,心头一痛,不自禁举袖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忽然惊觉眼前人已并非昔日小儿,这般举动未免过于亲昵,手一僵,慢慢垂了下来。
转身走到亭边,此时暗夜寂寥,湖面水天一色,星斗交辉,恍然不似人世。
在那场屠杀中救出这个满身仇恨的孩子,究竟是对,是错?
自心爱的妻子永别尘寰之后,玄衣人自认早已心如死灰,冷血绝情,视一切如尘土。又怎么会想到,第一眼看到杨雪逸那清澈乌黑、绝望而又不屈的眸子,居然和妻子如出一辙时,不知怎的,竟毫不犹豫出手救了他,托养在人家,每隔几个月便来传授他武功和学识,不觉便是十六年……
看着杨雪逸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得精明厉害,计谋过人,日益显示出完美成熟,玄衣人心里的隐忧也一天天沉重。埋在他心底的仇恨总有一日会像火山一样爆发,不是怕他毁了别人,而是怕他毁了自己!
玄衣人微微苦笑,为何要替杨雪逸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他有一双酷似妻子的眼睛?
有时候,连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杨雪逸察觉到玄衣人的心情,悄然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凝望着星光点闪的湖面,“叔叔,你是怕我将来后悔?”
玄衣人精电也似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想开导几句,料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无奈长叹一声,“我因一己之恨,铸下太多的杀孽,无颜面对世人,这才退隐江湖,谁知又遇上你,多延误十几年。雪逸,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误了终身……”
话语中饱含无限沧桑悲凉,杨雪逸悚然而惊,“叔叔,我明白了……”
玄衣人缓缓摇头,“不必再说了,看来你我缘分已尽,该分手了。”
杨雪逸大惊:“叔叔,你怎么……”
玄衣人举手阻止了他,“我说过,我本该早已归隐,只因你,才拖延到现在。如今你已功成名就,自有一片天地,我不必再操心了。今日前来,就是跟你道别的。”
杨雪逸虽然早知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素知玄衣人心硬如铁,言出必践,求也无益,不禁心中酸楚,慢慢撩衣跪倒,“雪逸唯一的亲人就是叔叔,虽然叔叔不肯收我为徒,却尽心传了我一身本领,恩德厚比天地,此地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大恩无以为服,请受雪逸一拜!”重重磕下头去。
相处了十六年,玄衣人自然也是难舍,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强留也无用,伸手扶起杨雪逸,凝目良久,“但愿你我将来不要兵戎相见……”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连空气也没有一丝振动。
杨雪逸却听了个清清楚楚,直如当头冰水浇下,彻骨寒冷,玄衣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句话背后包含的意义实在太过可怕,简直不敢想象……
一轮皓月已列中天,碧空澄霁如洗,更显月华皎洁,分外清明,照得湖面清澈如画,隐隐有清寒之意。玄衣人心中打了个冷战,不再迟疑,身形略晃,已掠向碧湖深处。
杨雪逸追到湖边,叫道:“叔叔,我想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呼声在空旷的湖面上荡漾开来,渐行渐远,回音袅袅,久久不绝。
杨雪逸悄立湖畔,怔怔地看着烟水空蒙的湖,说不出的凄清在心中盘旋。
从此只能靠自己孤独奋斗,不会再有支持的眼光在背后赞赏激励……
※※※※
星如雨拎着药包走进了屋,一眼瞧见水若风凝立窗前的身影,刚刚沐浴过,长长的湿发未干,一袭银衫裹着清瘦的身子,风吹来,衣袂飘飘,宽大如斯。
“你浑身都是伤,不躺在床上歇着,跑来吹什么风?折腾自己也不是这样的。”星如雨生气地扳过水若风,“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滔滔不绝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那原来皎若明月的脸庞是如此消瘦苍白,全不见昔日的清颜绝色,只有一双眼眸越显得大而幽深,尽管充满倔强和仇恨,依旧掩饰不住深深的悲伤。
星如雨倒吸了口冷气,这种眼光,分明是为情所苦、心碎伤痛。印象中的水若风冷傲无情,从不对任何人动心,在失踪的短短十余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水若风憔悴至此?
“来,快躺下,我给你先治伤。”
“不用!”水若风一口回绝。
星如雨皱起细长的眉毛,“你不用隐瞒了,我去过你们掉落的山谷,那里漫山遍野都是天颜花……”
水若风脸色大变,霎时间眸中射出凶狠的光芒,“你胡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天颜花又怎样?那种小玩意儿能奈我何?”
星如雨不动声色,“我什么都没说,你何必激动?”
水若风怔住了,一向冷漠的自己竟失态如此,被星如雨套出了破绽,实在不智之至。
“我说过,中了三绝散的人如果遇到天颜花,天神也会变恶魔,你没放在心上,是不是?”星如雨叹了口气,“若风,人不能太自负,否则一定要吃亏。吃了亏要学会认,死撑着只能伤自己。”
水若风心中一悸,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又袭了上来,满是伤痛孤独的心酸楚难言,眼中热气上涌,急忙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星如雨知道他绝不会在他人面前示弱,也不再强逼,轻解下水若风的衣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他一身的伤吓得不轻,失声道:“是天苍云干的?”
水若风身子立刻僵硬了。
星如雨深知这两种药物混合之后形成的药性异常强烈,不但会使人狂暴,严重的还会有侵犯行为,难道……
目光不由自主向下移去,原本光滑精致的小腹、大腿、臀部满是撕抓的痕迹,连下体也不能幸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星如雨颓然坐倒,掩住了脸,悔恨万分,实不该给水若风三绝散,结果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
水若风冷冷道:“你现在知道了?我若不将天苍云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星如雨小心地替他上药,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愈合良好,断臂处敷的草药十分神妙,甚至超过自己的配药,分明是精心治疗过的。忆起芦苇滩上天苍云种种回护的举动,看样子对水若风照顾甚好,水若风又至于恨到要千刀万剐的地步吗?
心中好生疑惑,试探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天苍云,如果你不是给他下三绝散,又碰巧山谷里有天颜花,哪会发生这种事?瞧他给你上的药,可见对你照顾周到,又何必……”
水若风勃然大怒,“照顾周到?只要为了武林正义,天苍云就会立刻对我痛下杀手,绝不留情!”
星如雨怔怔地看着水若风,原来,你眼里的悲伤都是为了天苍云,只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你心里恨天苍云关键时刻救了楚汉汶,却没有出手救你,是不是?”
水若风一惊,情知心思细密的星如雨全看穿了,眸中冷电一闪,却不回答。
星如雨慢慢替他涂完药,包扎好伤口,半晌,方叹道:“那是杨雪逸将楚汉汶推入掌力圈,天苍云才不得不撤掌。不过是杨雪逸一石二鸟的诡计,你这么聪明,还会上当不成?”
水若风阴狠地道:“那又怎样?我若杀了天苍云,既可报仇雪耻,又为教主除了心腹大患,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我为什么不做?”
他说得极狠,心实伤痛,星如雨如何听不出来?也不点穿,收拾好东西,忽然笑道:“其实你心里最恨的,不是天苍云,是楚汉汶吧?”
水若风被他猜中心事,微有些尴尬,哼了一声,“我最恨谁,与你不相干。”
星如雨大笑,“好好,别担心,你恨之入骨的人,我绝不会动一下,包括我的手下人。至于那个小鬼头楚汉汶,我比较有兴趣,有机会逗他玩玩去。”想起那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青年,眸中便不自觉闪过一丝玩味。
水若风素知星如雨的脾气,被他整治的人会死得非常惨,心头暗喜,“随便你。”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钟鸣之声,两人一惊,这是教主召集三圣使的号令,连忙各自换衣,奔向凌绝殿。
深阔的凌绝殿内空旷冷寂,天窗射入的明亮光线照在巨大的汉白玉石门上,气象森严。凌枫明已守候在门前,水若风和星如雨也不理会,侍立在另一边,等待教主凌白甫出关。
凌白甫乃是风云教一代传奇教主,少年时天资绝顶,曾经孤身一人挑战少林、武当等江湖九大门派高手,连破十八阵,一夜成名,加上他天生睿智,善于统领群雄,在他精心经营之下,风云教短短数年内便壮大了十几倍,第一次拥有了对抗武林正道的实力。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最春风得意之时,凌白甫却恋慕上了一名武林正派女子,结果却是情殇人亡,他深受打击,从此性情大变,疯狂屠杀武林门派,以至于人人谈之色变,畏如死神,称之为嗜血魔煞。
武林为了除掉凌白甫,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不料凌白甫却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从此深居简出,教中事务尽托于三圣使,不再过问江湖恩怨。时日既久,人越加神秘,逐渐成为一代江湖传奇。
在教中,凌白甫经常一闭关就是半年,水若风尽管是凌白甫的弟子,近年也很少能见到他。如今突然召见,不免奇怪。联想起凌枫明最近诸般追杀的举动,暗生警惕。
陡然间,汉白玉石门轧轧作响,缓缓开启,阳光照耀在门前,仿佛巨大的光环笼罩下来,神圣而庄严。
脚步声细微几不可闻,蓦然白衣如风,飘然而至,在光环之中,一个俊伟的身影若隐若现,但见来人年近四旬,形貌清逸,丰姿隽朗,飘洒出尘,气度却又凝毅威严,眸中神光湛然。岁月隐去了昔日的锋芒,英华内敛,不经意间却仍有凌厉的光芒闪动。
“参见教主,恭迎教主出关。”众人齐齐拜倒。
凌白甫目光一扫,落在水若风身上,弯腰亲自扶起了他,“你们都起来吧。”
水若风大出意料之外,惶然望着凌白甫神逸超尘的面容,“教主,我……”
凌白甫一搭他的脉搏,皱眉道:“怎么伤成这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伤我圣使?”
水若风忽觉一股暖洋洋的真气从掌心直透重关,心知是凌白甫替自己疗伤,感动莫名,待要说几句感谢的话,胸口却哽住了。
凌白甫淡淡一笑,精电也似的目光射在凌枫明脸上,只一转,吓得凌枫明魂不附体,情知父亲必是看穿了自己的行动,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见儿子如此不成器,凌白甫只有心中暗叹,自己一生天纵英明,怎么会生出这样没出息的子孙?若不是教众素来敬服自己,哪能容凌枫明做风云教的少教主?可恨这个儿子尚不知就里,处心积虑要除掉三圣使,以为如此一来就可平安登上教主之职,真是痴人说梦!
纵然千般不好,也是自己的骨肉,再怎样也只能护短到底,先安抚下水若风要紧,便温言道:“若风,你好生休养几日,教中事务不必操心,待伤好再管不迟。我也好指点一下你武功,说起来,这几年你武功进步神速,只是根基有所欠缺,须得好好打磨一番才好。”
凌白甫武功博大精深,能得他的指点,自是受益匪浅,凌枫明又气又恨,星如雨满是羡慕。
水若风怔了怔,“多谢教主美意,若风感激不尽。不过,这次若风出师不利,损兵折将,发誓要雪此大耻,求教主再给我一个机会,为我教除去心腹大患南方盟。”
凌白甫意味深长地道:“你想对付天苍云?”
水若风心口一痛,咬着牙道:“若风之耻,皆拜其所赐,不除此人,誓不罢休。”
凌白甫凝视着他皎如明月的脸,片刻,微微颔首,“好罢,如今南方盟势力越来越大,应该及早铲除,你回去好好计划一下。星圣使,你从旁协助若风,如何?”
星如雨正有此意,闻言大喜,“遵令。”一想到有机会逗弄那阳光少年楚汉汶,心中便雀跃不已。
凌枫明急忙道:“南方盟人数众多,难以对付,请教主准许我前去相助。”
凌白甫不予理睬,对水、星两人道:“你们先回去准备,一切人手调用自便,不必报我。”
水若风和星如雨心知这是凌白甫对他们无声的鼓励,对望了一眼,行礼退出。
两人一走,凌枫明再按纳不住,大声道:“爹,为什么不让我去?如果我能一举灭了南方盟,势必声威大振……”
“你可能一举灭了南方盟吗?”凌白甫神色冷峻,“不自量力,单是那杨雪逸你就对付不了,更何谈天苍云。明知做不到的事,还在说大话,你这浮夸之风几时能改?”
凌枫明被数说得满脸通红,心中不甘,犹自争辩道:“没有试过,怎么就断言不可能?”
凌白甫合上了眼睛,静默片刻,突然猛一回手,“啪”的一声响,凌枫明脸上已重重挨了记耳光,顿时头晕目眩,踉跄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爹,为什么打我?”凌枫明目瞪口呆。
凌白甫冷厉的目光如刀一般刺向他,“与其让南方盟杀了你,不如我自己动手!你好大喜功,又心胸狭小,妒贤嫉能,毛病太多,再不及早醒悟,你迟早会害了自己!”
也许上天为了惩罚自己所犯下的杀孽,才有如此的报应吧?
凌枫明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呆了半晌,一股怨气突然蹿了上来,“在爹眼里,我当然一无是处,跟个废物也差不了多少。可是,我变成这样,都是爹你造成的。从小到大,爹一直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从来没有尽心教过我……”
凌白甫冷然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为自己找借口,事事怪怨别人,根本不思进取,还敢强辩!”
凌枫明多年怨愤,一旦爆发,便无法抑制,猛然跳起身,叫道:“难道不是吗?你不喜欢我娘,她活着你不理会,死了你也没记过一天,我这个儿子当然更不算什么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念的全是那个叫若嫣的女人,十几年前,你忙着为她报仇,十几年后,你忙着为她忏悔……”
“住口!”凌白甫万没想到凌枫明竟然敢出言不逊,勃然大怒,又一挥掌,打得他直飞出去,摔在墙上。
封闭在心头十多年的创伤被生生揭开,一瞬间痛得凌白甫几乎无法呼吸,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一幕幕浮上脑海,恍如昨天……
凌枫明抹了一把唇角流出的血,放声大笑,“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岂不省心?反正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儿子,真可惜,他死得太早了,哈哈哈……”
看着几近疯狂的儿子,凌白甫心中的怒火化作一阵悲凉,这个儿子实在冥顽不灵,教也无用,自己活着一天,他享受一天,等自己大限到了,也就顾不上了,生死由他去吧。
忽然兴味索然,连教训他的兴趣都没有了,拂袖而出。
凌枫明仍在大笑,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跌落在衣衫上。
这一生没有比他更讽刺的了,母亲早早去世,有父等于无父,从小便无人过问,在孤独寂寞中长大,连个朋友也没有。拼死拼活争得少教主之位,只希望父亲能对自己另眼相看,谁知却成了靠父亲的庇护,教中无人肯服,更不要说三圣使中的水若风和星如雨了。
这世界对他而言,只有痛苦,没有幸福,连亲生父亲都如此的冷漠,又何谈别人?
又有谁知道,他也渴望有人关怀,有人真心相待……
※※※※
一轮清月如银盘般照向疏落的庭院,遍洒清辉。庭院疏落,暗影迷离,格外孤单寂寞,石桌上两大坛烈酒都已见了底,酒香满院,醺人欲醉。
可是天苍云仍然没能醉倒,喝得越多,大脑反而越清醒,交闪来去的,尽是水若风的影子,怨愤、痛苦、脆弱、无助、温柔、伤心……活生生的仿佛就立在眼前,伸手可及……
怎么也忘不了山谷中相处的那十几日,一点一滴都似乎牢牢铭刻在心上,萦回宛转,挥之不去……
因为伤害了他而歉疚吗?
天苍云苦笑,过去云淡风轻的个性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拿不起放不下。一想到水若风对他恨之入骨,心中就似被挖空了一块,阵阵悸痛……
或许真如雪逸所说,那个魔教妖人水若风毒害了他……
理智一再提醒自己要振作,也强迫自己忙得团团转,以便忘却一切,可是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水若风便不由自主占满心田……
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是他送给水若风的,同样,也适用于自己啊……
天苍云心头犹如火烧,下意识地拿起酒碗,却已涓滴全无。
月影斑驳的地上,杨雪逸敏捷的身影倏地闪现,“砰”的桌上已多了一个小坛,清朗悦耳的声音似水一般流淌开来,“山东五十年的秋露白,你想了很久的好酒……”
天苍云也不说话,拍去泥封,举坛痛饮,入口甘洌厚重,后劲极大,果然有北方佳酿的风味。
杨雪逸在石桌另一边坐下,诚挚地道:“对不起,苍云,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特来道歉。那天我被仇恨冲昏了头,对你很过分……”
天苍云猛然回头,目光如电,似要看穿他的心思。
杨雪逸坦然相对,神色歉然,“你我相识多年,我的事你最清楚不过,换了别人,我断不会发脾气。唯有你,是我的知己和兄弟,突然转头维护魔教,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才下了重手……”
天苍云叹了口气,“你和魔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想杀水若风也是正常,我并没有怪你。只是,你不该对汉汶出手。不管是谁伤了他,我都不会轻饶!”
杨雪逸甚是惊讶,“汉汶?你和他莫非早有渊源?”
天苍云望着天空的明月,“你不明白汉汶对我的意义,没有楚汉汶,就不会有今天的天苍云。可以说,汉汶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的眸光黯淡了下来,“我出身低微,不过是山中猎户之后,十岁便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整天饥一顿饱一顿,跟野外流浪的狗毫无分别……”
杨雪逸从不知道天苍云竟然有这样的身世,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油然而起同病相怜之感。
天苍云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杨雪逸,“像我这样贫贱之人,生存都不易,更何谈去读书识字、习练武功?侥幸命大成人,最多也不过是市井无赖,偷鸡摸狗混日子,直至老死为止,永远都是别人脚下的泥,根本不可能出人头地。可是上天却了我机会,那就是汉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