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从入冬到翌年都有一段浓雾笼罩的时间。在上清寺街,有家‘三六九’汤圆铺,味道鲜美。两路口、观音岩直到朝天门一带,当时有许多小饭店。抗战胜利那年,街上常有美军吉普车驶过,酒吧、舞厅、音乐茶室也开了不少,这些好像刻在我脑海里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二天,当夏强和丹丹陪二哥在市中心区都邮街一带逛街时,二哥用回忆的音调说,“如今,变化得太多了——”他突然手指着前边的国泰电影院说:“就这个电影院,似是当年留下来的。我还记得,我与你们二嫂白丽莎初相识,一同在这看过电影。”说着,拉开了相机摄影。
啊,人有回忆多么好!死去的人可以在回忆中永生,经历的往事可以在回忆中重现,难忘的事可以在回忆中永远保留,青春的欢乐可以在回忆中永不磨灭。老年时保留着回忆就会保留着年轻时鲜亮的印象。二哥显然是常常思念二嫂的。陪他逛街,市容、街道变化太大,除了国泰电影院他似乎很难寻到旧梦,逛得淡然无味,反倒平添许多惆怅。夏强建议:“明天去南岸游黄山,那里有蒋介石当年常住的官邸,现在开放,可以去看看。”谁知二哥说:“我一直只是个被强迫集体入党的国民党普通党员,并不是老蒋的忠实信徒,我并不很有兴趣去看。”丹丹说:“二哥,那里现在是个景点,海外来人和台湾游客都爱去看。到了重庆,该去南岸逛逛。”夏国表示同意,下午逛完街,三人找了家好馆店吃火锅,余下的时间就全花在聊天上了。
在夏国心目中,夏强和丹丹过去一定在许多“运动”中遭遇许多磨难,尤其是“文革”。吃饭前后,夏国要听弟弟和丹丹讲讲过去。夏强和丹丹坦率地大致将经历讲了一番。他静静听了,有时叹息,有时点头,甚至还掏出纸来拭去泪水。
吃晚饭时,夏强说:“二哥,有个哲人说过:‘生活始终向着未来,而悟性则经常来自过去。’历史的磨难总是一种不幸。但如今实行的改革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悟性,如今形成的民主与法治的趋向等等,恰恰正是发自对过去磨难的不满和反思。你能理解吗?”
夏国不同意,生硬地笑笑:“把遭到的劫难还看作是好事,不算一种愚蠢吗?”
“劫难绝非好事,‘文革’当然否定。但现在,国家和人民在向好的方向前进和发展,纠缠于过去就感到没意思了。虽然问题和困难仍不少,令人不满的现象也不少,需要继续改进、改变的地方也很多。但并不奇怪,因为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都在眼前,我们自然就有我们的心情和看法……”
二哥不再问夏强,却转身问雷丹:“丹丹,夏强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吗?”
丹丹笑了,点头说:“是真心话!磨难对于他和我都造成过痛苦,甚至是极大的痛苦,但没有使我们丧失自信心和顽强的生命力。我们俩现在都是作家,常合写作品。我们所受的磨难和解悟化为作品,已不是我们精神上的重负和压迫了!”
二哥不再问什么,只一口一口咂着那一小杯红葡萄酒,讽刺地笑笑说:“你们的脑筋都洗得不错!”他将酒咂光,饭后,说有些疲倦了,想早些去睡。夏强和丹丹又看到他服安眠药了。夏强猜测,二哥心里面极不平静,自己和丹丹同二哥之间,要在互相理解上拉近距离还需要看更多的地方,有更多的交谈和相处。
第二天上午,三人坐一辆奥托出租车由市中区经由长江大桥直达黄山。抗战时期,蒋介石夫妇住在黄山时,最初由龙门浩乘凉轿上山,极不方便。后来在南岸修建了一条简易公路,专供他们上黄山之用。这条简易公路由南岸海棠溪四公里处曲折盘旋上山,绕越悬崖峻岭,跃上葱茏,带有险情,现在行程短了,安全舒适。蒋宋官邸那时是禁区,如今修葺一新开放了供人游览。当拾级走向云岫楼和松厅前时,夏国忽然吁了一口气感慨地说:“蒋家已经油尽灯枯了!一百零一岁的宋美龄在美国孤单凄凉。台湾有本杂志叫《新新闻周刊》,上面写过一篇长文章,记叙蒋家及与其密切相关的几个家族宋家、孔家的情况,结论是说:‘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兄妹孔家财’的风云局面,使中国动乱了几十年,如今这些家族已成败柳残絮,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实际已经画下了休止符号了!”
丹丹说:“是啊,蒋经国死了,他的三个姓蒋的儿子也都死了,一个女儿蒋孝章在美国,蒋方良的老境很凄凉。”
夏强说:“二哥,你可能不清楚,蒋孝章的丈夫俞扬和,是俞大维的儿子。他是我抗战前在南京中大实校时的同学。那时我们常在一起骑自行车、打打闹闹。扬和是个混血儿,他母亲是德国人。他的模样棕发碧眼也像德国人。蒋方良是俄国人,儿女已是中俄混血儿,女婿又是中德混血,血统真是太杂了。怕也不是老蒋希望看到的事呢!”
丹丹笑了:“这是你的想法。蒋孝章夫妇早是美国籍了。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什么样的混血儿都有,他们恐怕无所谓。”
夏强说:“中国人口十二亿多,占世界人口的22%,对世界影响不可能不大。中国人的移民会使华裔在外国越来越多;中国人与外国人结婚,使有中国血统的混血儿大量增加,再过若干年,不知发展到什么样子呢!”
二哥点头,他拾级上行,有点吃力,脚步蹒跚,说:“是呀,我那儿子,娶了个犹太血统的美国人,起先丽莎反对,后来就同意了。但孙辈面貌既不像中国人,也不会讲中国话。丽莎生前和我都有说不出的遗憾。我常告诫儿子,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鼓励他让孙儿孙女学点中文。但我们自己也入了美国籍,又有什么能多说的。这是时代造成的。只是到他们那一代,对中国的感情也就淡化,与我们有差别了。这是使我想起来无论如何也心里不舒服的。”
话未谈完,已站在云岫楼面前了,是座三层楼房,半中半西的式样,矗立在右面高坡上。当年蒋介石住楼上右角,房屋三面都有大玻璃窗。临窗眺望,可看到重庆全景。楼下有侍从室及卫士住处。宋美龄的住处松厅在云岫楼后面山下不远处的幽谷里,属中式平房结构。有特别宽敞的走廊。因四周都是松树,故叫“松厅”。拿今天眼光看,这种建造在抗战时的“官邸”极为简陋。房里恢复了当年的陈设,相当朴实简单,陈列的照片和资料很客观。游客入内,要购买白塑料鞋套穿上才可入室。
转了一圈,除了远眺景色,一切都索然无味。但夏国却发表了几句使夏强出乎意料的话:“回来后,我感到许多地方都同想象中不同。”夏强问:“怎么呢?”夏国说:“比如蒋介石这官邸的保留和开放,是件小事,却使我意识到了一种政治胸襟与历史观点。”“你觉得这样好吗?”“当然好,政策好!”“是呀,二哥,香港去年7月1日回归了,澳门明年也要回归,台湾问题总也要向统一方向解决的。”夏国点头:“我已进入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能够看到中国统一,不但统一,而且富强!……”
回来的路上,丹丹一路扶着二哥,二哥这自诩为不喜欢过问政治的人突然又问:“回顾这几十年来,你们有过很多沉浮,中国会继续推进改革开放政策吗?”夏强说:“必然会的!”二哥问:“有什么保证呢?”夏强说:“要把庞大的国家保持为一体,使它富强,中国就需要一个共同的理想。这理想就是中国必须实现现代化,不能落后。这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经久不衰的主题。爱国的中国人也有这样的理想,改革开放使我们得到了好处,‘文革’及以前极‘左’的教训使我们感到了坏处,人民都已知道拥护什么、反对什么。”
夏国微微点头,声调发自内心:“我无法懂得历史的玄机、生活的深奥,只是能感到你说得有道理。多看看,多听听,然后我们可以尽兴地探讨些问题。我愿这样做。”
这晚,突然下雨了。雨声淅沥,二哥又喝了一小杯红葡萄酒,但没有急着就休息。他说不累,并说:“夏强、丹丹,我这次回来,是看看我一直深爱着的中国,也是为了看看你们。回来后,一直像做梦似的陷在回忆中。”他瞧瞧窗外,雨丝击窗,突然诵起唐诗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古人的诗写得多好,今夜,我迟点睡。我们一起回忆着过去谈谈经历、谈谈亲人和故友,好吗?”
【第一章】复仇与报恩
(一)飞回江南
随着岁月流逝,往事多已模糊,但抗战胜利消息传来的那天造成的心情激动,是刻骨铭心怎么也忘不了的。当时,夏强在山城重庆,消息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人们马上蜂拥上街狂欢地跳呀、叫呀,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互相拥抱、握手。天黑时,像人家一样,他买了支竹篾编成的火把夹在沸腾的人流中游行,兴奋地高呼口号,满面是泪,浑身是汗,抽搐着哭泣,嗓子嘶哑了,心中是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欢欣,也是无法形容的悲伤与创痛。想起八年抗战的艰苦历程,想起父亲神秘的死,想起大哥的悲壮牺牲,想起带着小妹在“孤岛”上海过着类似亡国奴痛苦生活的母亲,他心里五味俱全……他随疯狂游行的人流一同欢呼着口号,看到有人放鞭炮,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拿着酒瓶往嘴里灌酒,有人用筷子敲脸盆……有美军吉普驶过,车上的美国兵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竖成V字,有人跟上去同他们热烈握手。那天,他哭得痛快,欢笑得也痛快。回到《时事日报》馆,挥笔用激情写完了胜利之夜的一篇花絮稿,却又莫名其妙地抱头伏在桌上号哭起来。
1939年秋天在上海。在大学做教授的父亲夏澄突然被汪伪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绑架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在空军作战的大哥夏中和在重庆已考上大学的二哥夏国得知噩耗,写信要母亲让夏强快离开“孤岛”到大后方求学。夏强独自在次年春天启程离沪经浙赣路转道入川,同两个哥哥见面,暑假考进了国立复兴大学新闻系开始了流亡学生的生活。
夏强想起了大哥夏中。他对弟弟是那么关心爱护,每个月按时寄零用,也常常给弟弟寄衣物书籍。但夏强在大学二年级那年10月,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下午,却得到了大哥的噩耗:夏中驾驶一架侦察机去湖北敌占区侦察没有回来。他曾有过击落击伤日机六架的纪录。从那,再也看不到大哥雄伟强健的身影和坦荡英俊的面容了。那个下雨天,沉浸在悲痛中,窗玻璃上的淋漓雨水仿佛是眼泪。雨把一切都弄得朦朦胧胧。夜,漫长难熬,桐油灯下,听着雨声。夏强给远在上海的妈妈和小妹写信,报告大哥失踪,劝慰妈妈不要悲伤,说也许大哥会突然又回来的。以后许久许久,每当听到天上有飞机声,夏强就抬头仰望,期望是大哥驾着飞机又回来了……再以后,每当下雨天,夏强就会忆起传来大哥失踪噩耗时那种刺心锥骨的感受和淌在窗上眼泪般的淋漓雨水。
夏强身上有深仇大恨,是对日寇、汉奸的仇恨。他觉得有复仇的责任。心上交汇国仇家恨。当胜利翩然降临,向敌伪复仇的欲望更强烈了。他一心想早日回到南京和上海,在审判日本战犯和汉奸时,进行采访,口诛笔伐,实现愿望。
这机会后来是林东方给夏强的。
林东方是夏强大学时的好友、进步同学方之介绍给夏强认识的。夏强在大学里,同方之常在一起。同学时,大家都对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和***特务统治强烈不满,夏强思想上受方之的影响很深。方之临毕业前突然有事要离校去川北,夏强依依地送方之去船码头,船开前,方之才坦率告诉夏强他是共产党人,勉励夏强应当做一个站在时代前列的斗士,要夏强以后像对待他一样地对待林东方。只是隔了几个月,有一天林东方来,沉痛告诉夏强:“方之一到川北就失踪了。不久,在一条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浑身是伤,显然是死后被抛在水里作为溺死者出现的……”夏强听了心酸。那时候与人相交,很少刨根到底问人家的出身种种,只要相处融洽知己就行。只知东方读过大学,译过几本外国书无法出版,弃学从商,想有点经济基础再做学问。夏强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对东方的渊博、豪爽和思想活跃很有好感。他觉得东方有点像方之,很爱听东方讲时事,说人生,谈文学。东方极像一位年长的大哥。
1946年5月下旬的一天。这时,国民党正热衷打内战,抢占东北。东方穿套粗呢藏青西装。五月天这衣嫌厚了,他淌着汗夹个公事包来约夏强在青年路一家茶馆里喝茶。两人泡了菊花茶,嗑着葵花子和干炒胡豆聊天。东方突然说:“有个机会可以免费让你坐飞机回沪宁。打了八年仗,胜利了,回去交通仍这么难,你定是盼望早日回下江的。我想约你陪我一同回去。我单身一人,以后有你这个好朋友,可以有你家做个落脚点。你还可以帮我介绍些亲友,方便我做生意,你看行吗?”
东方戴一副近视眼镜,络腮胡子总是刮得精光,皮肤透出淡青色,平添几分男子气概。夏强从他严肃坦诚的目光中觉察到他绝非开玩笑。夏强当时就似能意会到他要干什么。夏强心里明白他同方之是一路人,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夏强听到能有机会回下江,激动着说:“我二哥夏国去年底就回南京了。我也早归心似箭想回上海看看母亲和妹妹,只是还没有找到门路。报馆又舍不得花路费派我复员回去当特派记者。如果我自己能回去,可以争取报馆同意让我做京沪特派记者,我回去能给报馆写大批人们关注的稿件,报馆一定会答应的。”
东方说:“努力试试,力争成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