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听到这里,吃了一惊,端起茶喝,更专心地听着方国华往下讲。
方国华抬起布满忧郁的眼睛:“结交柳明后,成了好朋友,一天谈深了,他说,苏北抗日的新四军急着需要医药用品和器械,还需要一批小五金和钢材,问题是要在上海有一个爱国商人支持。这人最好是苏北人,在苏北有熟悉的社会关系,在上海有仓库、有货源、有资金,殷实正派。言下之意,我就是这样一个他们看中了的商人。他问我,你恨鬼子吗?我答,当然!他说,对了,如果我不是了解你是个爱国的商人,我也不来求你。现在很好!有这一条我们就一致了!新四军是坚决抗日的!现在作战负伤的战士很多,没有医药就救不了命,抗日力量必然削弱,你能袖手不管?我说,我是苏北人,知道新四军抗日英勇!当然不该袖手旁观,但干这种事有大风险,我害怕!他说,风险你别担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我向你保证,货物运到苏北,一块钱一定让你变成三块钱!当然,这么高的利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老实地说,我说的风险主要并不是指钱。为了爱国,钱赚多赚少我不计较。我是个不惹政治的生意人,做这种生意,不打通鬼子和汉奸的路子有困难,我不愿意接触敌伪。我怕的是接触了敌伪卷进了是非窝将来受不了!”
夏强听着想,他这倒是有点预见的!
“谁知柳明说,爱国的行为,抗日的行动,大家会记住你的贡献的!你是生意人,你还是当作做生意来办这件事就行!这生意包你有钱可赚,你花点钱打通敌伪的关节是为了办爱国的正经事,为了做生意,那不损害你的人格!而且,有些事无须你亲自出马,押船领路和到苏北交接的人都由我们派,只要用你这块做生意的金字招牌出面经营让人去打点就行。有些关节我们也有专职的人员会把事办妥的。决不会害你!只要合作,这件事不致有麻烦的!就这么谈定了好不好?”
夏强问:“后来就这么决定了?”
方国华的目光向他压来:“他们确是言而有信的!说到的后来都做到了,我们在上海备足了货,用船运往苏北,买通了汪伪海军部的人,给予放行,到苏北约定地点上岸。有时从陆路运到江阴附近过江到苏北登陆。这中间,那个徐光扬,他在生意场上绰号叫作‘混江龙’,办事门槛精,会钻营。我因为与他同乡,对他多三分信任,柳明又是他牵线认识的,他又擅长干那种买通关节的事,他熟识汪伪海军部里一个姓黄的有实权的大汉奸,用金条通过那大汉奸上下打点,柳明又有他那方面的种种关系,配合起来干得倒也顺利。在抗战胜利前,前后一共运过六次物资去苏北。柳明还传给我过新四军里对我的口头嘉奖。但谁知这次的问题却就出在徐光扬这个‘混江龙’的身上……”
夏强说:“他不也参加这事的吗?他怎么了?”
方国华叹口气怏怏地说:“这人金钱第一,他一直认为我赚的钱多,发的财大,眼红,怎么分给他钱也满足不了他的血盆大口。一胜利,他就攀搭上了军统,居然跑来敲诈我,要我给他两百根大条子。我没顺从他,他说他是重庆政府军统派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者,说我‘通敌资匪’,‘通敌’当然指的是汪伪海军部,‘资匪’指的是运物资给新四军。不都是为了抗日吗?居然把新四军叫作‘匪’了!怪不怪?”
夏强忍不住也叹了口气,他能意识到涉及共产党的案件会多麻烦,头脑里忽然闪现出东方那眼镜下两只露出犀利光芒的眼睛来了。他能意识到时局正像暴风雨前汹涌的海洋。报载蒋介石偕白崇禧、杜聿明等到长春召集军事会议布置内战,国军正分三路自长春北进,并分三路向吉林进发……他似能体会到未来会怎样。此刻,听着方国华讲来龙去脉,他心里却岔开去走神了。
方国华脸上一丝弥勒佛的笑容也没有,继续说:“于是,军统劫收了我的房子,把我女人小孩和用人都赶了出来。幸亏菩萨保佑,我当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已躲了起来,不然,人准被他们套住进监牢了!我秘密藏在这里,幸好有两个可靠的朋友还在帮助我,给我送消息,张罗杂事,但我这样躲着,高院又要抓我,我怎么办呢?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怎么办呢?夏强真想不到方国华的事竟这么复杂、这么奇怪、这么出乎意料。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办法来回答,只能安慰着说:“不要急,总会找出办法来的。我一定尽全力办这件事。”夏强心里有底的是,方国华不是汉奸,他做的事实际是支持抗战,这样的事别说是“报恩”了,就是主持正义也是该办的。但可以想象得到这件事是棘手的。在这国民党发动内战要消灭共产党的时候,在这舆论界正大量反映要求惩治汉奸的要求的时候,方国华的案件涉及新四军,有一顶“通敌资匪”的帽子,要来脱去这顶帽子,难度该多大呀!夏强发现由于自己的劝慰和承诺,方国华此时此刻已经表现得很满意了。他虽仍心事沉沉,但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满怀感激地嘴里喃喃说着感激的话,翻来覆去地连声道谢,又商人气地说:“小阿哥,办这种事,我是舍得花费的。我不是那种吝啬的不知恩的人,只要有路子该送礼我送礼,该送金条我送金条,不会舍不得的。包括你小阿哥,我也是要重谢你的!”
方国华说得俗,夏强心想,我是报恩,岂是要你报答的!正要说话,听见脚步声,是母亲下楼来了。夏强为要方国华安心,也为使母亲安心,当着方国华面说:“妈妈,方先生的事我一定尽力办。事比较难办,但我会努力的。目前,方先生躲避一下很必要。我过几天要去南京,去了就办这事。方先生放宽心,从南京回来我再来看你。”
方国华千恩万谢,脸上出现了强作出来的笑容,说:“唉,我原先觉得自己是掉在一口暗井里了。阿弥陀佛!现在小阿哥来了,真是来救我命了!”
夏强与母亲同他告别,走在路上,夏强将方国华讲的故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反倒犯愁了,说:“夏强,你打算怎么办呢?有能耐办吗?”
夏强叹口气说:“做一件事首先要确定该不该做。这件事能办成怎样心中无数。但为了报恩,我决定努力去办!”
母亲说:“你到南京,找找你二哥,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要他出把力!”说到这里,却又叹息一声,说:“不过,他这人呀,谁知他办不办!再说,你那二嫂,官家的大小姐,架子大,又任性,就怕我们家的事她是不肯帮忙的。”
夏强没有答母亲的话,却忽然冲动地把自己同丹丹相爱的事告诉了妈妈。这件事他在过去同妈妈通信时从未说过。此时忽然想全盘如实告诉妈妈了,还介绍了丹丹的家庭。
妈妈高兴地问:“这姑娘一定很好!不好我知道你也选不中,但究竟多么好,你倒告诉告诉我。”
夏强笑了,看得出妈妈为儿子找到了女朋友喜悦,如实地说:“她长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是那种潇洒纯洁讨人欢喜的美;她很能干,能交际能动笔也能动嘴,如今同二嫂一样,也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她的人好,心也好。保险将来你会喜欢她!”
母亲真的开口笑了,她不信佛,却风趣地说:“阿弥陀佛!我现在就已经喜欢她了!”
(二)夏强和丹丹
六月天,已经燥热。一清早,夏强陪东方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
火车拥挤,跑单帮的男男女女特别多,人声嘈杂得像满了座的小茶馆。车票难买。夏强找了在铁路局工作的表哥杨之造才买到了两张坐票,拼命挤上了车,占到了两个座位。
由昆山、苏州往无锡去,窗外是疾速移动的田野、村庄和闪烁的树影。一路都有战争疮痍、田地荒芜和民生凋敝的印象。沿铁路的一些破烂墙壁上残留着日本人的药品广告、“清乡”口号、“*****”的标语,也有蓝底白字新刷漆上去的“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蒋主席万岁”、“欢迎国军凯旋”的宣传墙。一些疏疏落落点缀着的白垩瓦房,一片树林、一池清水塘,一群鸽子在飞、一些男女农民在路边张望火车驶过……时常混杂着童年的记忆侵入夏强的回忆中。
火车夹在两道铁轨上没命地往前急驶,夏强因为到南京后就能见到丹丹和雷老伯而激动,同时却又心情沉重。倒不仅是这种战争创伤造成的江南水乡残破使他沉重,而是刚由重庆回来,工作还未开始,一团乱麻似的尚找不到一个头绪;复仇和报恩的事也还没有顺利展开。
火车上有卖报的。夏强买了一份《新闻报》和几份小报,同东方一起看起报来。
大汉奸伪国民政府代主席陈公博四月间被判死刑,报载前天已在苏州狮子口监狱执行枪决。看了新闻,夏强那种急躁情绪更强烈,心想,我应该早点开始采访审判汉奸和审判日本战犯才行!应当看着这些仇人这些国贼受到惩罚!我感到了身上担子的沉重。这沉重的担子里当然也包括了我对东方的承诺。我要陪他完成他需要我做的事,也要实现对母亲和方国华所作的承诺,要寻找一个办法使方国华得到保护。事情真多,担子真重呀!
东方在上海忙忙碌碌好几天,说是打算在上海批发廉价毛衣去苏北卖,又打算在上海把孟山都糖精运去苏北出售。后来,他要夏强介绍表哥杨之造和表嫂顾青同他认识。之造表哥在铁路上工作,顾青在邮局工作,夏强陪东方去表哥表嫂家看过,东方还买了厚礼带去,大家一见如故,谈得很亲热。在到南京之前的一个晚上,入睡前,夏强与东方抵足共眠聊天时,将方国华的事告诉了东方,目的是听听他的意见。他听了,反问:“你想怎么办?”夏强谈了想法。东方点头:“如果方国华说的全是真的,你的看法对!”后来又真情实意地说:“可惜这方先生现在倒了霉,不然你介绍我认识他,说不定他在生意场上能帮我一把呢!”现在,火车“孔隆孔隆”前驰,东方看着《新闻报》上枪毙陈公博的新闻,突然指给夏强看,说:“你看看这段,怪有意思的。”
夏强接过报纸,看到这段新闻写的是:
……陈公博入刑场之前,开始写遗书,一封给家属,一封给蒋主席。他向蒋主席表示:“我至死仍悬悬放不下的还是一个共产党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国家前途,关系到党的前途,更关系到先生的前途……我虽然死,不得不尽量和先生说,或者死之言可以使先生动听,也未可知。”时至中午,给蒋主席的信才写了一半,陈公博突又决定不写了。于是,历史上便留下了一封未完成的致蒋书……他搁下笔,起身向刑场正中走去,并回头对执行枪决的法警央求:“请多帮忙,为我做得干净些。”待陈氏走到刑场中央,法警就在后面开了枪,子弹从后脑子进,前面穿出,陈立时仆倒在地……
看完,夏强心里有一种喝酒时突然发现一只屎头苍蝇那种感觉,摇摇头,说:“信未写完,实际是写不下去才未写完。看来他临死还想拍马讨好呢!”
东方尖刺地说:“汪精卫这伙汉奸一直打着‘和平反共’的旗子,汉奸心里悬悬放不下的同今天最高当局悬悬放不下的是相同的问题,这很可笑。”
夏强想,胜利快十个月了,那么多大汉奸一直拖着养着,有的还保护起来,在民心不平舆论大哗的情况下才被逼开始审判。上个月秘密枪毙了一个伪考试院长缪斌,新闻界传说缪斌掌握重庆方面与日方媾和的机密,必须杀了灭口。那是大汉奸被处决的第一个。现在杀了陈公博算是第二个,好慢呀!因此,夏强吐露心声说:“我告诉过你我想报仇,回来后这种心更迫切了。忙完你的事,我将集中全力早点投入采访,实现愿望。”
东方说:“你在上海帮了我大忙,重要的是户口落在你家,有了上海的身份证,你家成了我这流浪者的立脚点。到南京,你估计会顺利吗?”
夏强说:“丹丹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在家里举足轻重。只要她同意,我就把你的户口落在她家。但住在她家恐怕不太方便。”
东方说:“不住不住,当然不去住的,我俩到南京后就找个旅馆住下。你介绍我认识他们,户口上在她家能有个南京身份证就行。那样,做生意就方便了。以后我到南京,也无须住在他们家。其实,我平时还是在上海的时间多。”
两人一路谈谈停停。车上空闲得无聊,夏强掏出记事本,在上边用笔写了起来。他写的是仇人名单,日寇的名单他开不出。因为大到日本天皇和东条英机之流,小到在侵华战争中屠杀过中国人的日军和宪兵都该算仇人。汉奸的仇人名单他却开列了八个,依次是:
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梅思平
丁默村、李士群、吴世宝、梁鸿志
汪精卫、陈公博是汉奸的一、二号人物,自该列上,其他六人都同夏澄之死有关。现在,汪精卫早已病死于日本,李士群早被日本人和周佛海等合谋毒死,吴世宝早被日本人毒死,今天看到报纸,陈公博已被枪决。他将这张名单上的汪精卫、陈公博、李士群、吴世宝四个名字上都打了“×”,只剩四个了!他要促使这四个汉奸判死刑,也要看着这四个汉奸一个个被处死。